第五十章:逢天機(jī)父子論兵事(二)
下了一夜的雨到黎明時分漸漸地止住了。天色將是蒙蒙亮,因為濕寒之氣太重,所以魏都鄴城籠罩在一片濃霧之中。云山霧罩的鄴城讓人分不清來自何處,又去往何處。
街頭幾乎沒有幾個人,通往大丞相高歡府第的路上有一匹馬飛奔而來。馬上的人駕馭嫻熟,他目中無人地只看到眼前要去之處,但這人實在是個美極了的公子,不由引得街頭人人側(cè)目。
馭控自如地慢慢勒住了韁繩,騎馬的公子在大丞相府門口停下來。拾階而上,隨手把鞭子扔給了迎上來的仆役。仆役已壯年,看起來老成穩(wěn)重。不但沒有呵斥這個擅闖者,而且極恭敬地微笑道,“郎主命小奴在此恭候世子?!?p> 這么說大丞相高歡早就知道兒子要來,也就必然知道他為什么來。
仆役跟著大步而入的世子,等他們剛剛進(jìn)了府門,門口迎候的另幾個仆役便把大丞相府的門又關(guān)閉了。
高澄擺擺手向那仆役道,“你不必跟著,我自己去見父王?!?p> 仆役見此,便簡短又說了一句,“王妃吩咐,郎主最近?;夹〖?,若有事世子自當(dāng)多多承擔(dān)。”
高澄聽他傳達(dá)母親的吩咐,停下來看了他一眼,但沒說話又往父親書齋的院落去了。
仆役退了下去。
在偌大的大丞相府里極熟稔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一路上婢仆莫不給世子見禮,高澄一概都視而不見。大丞相的書齋在偏僻、冷清處。此處自有專門服侍的婢仆,尋常人都是不敢來的。高澄眼見得就要進(jìn)院落的大門,忽然聽到一聲呼喚。
“大兄?!睒O清脆,透著愉悅。
高澄遁聲一瞧,是二弟高洋的孌生妹妹高遠(yuǎn)君。
高遠(yuǎn)君滿面笑意地立于院落一側(cè)的一片竹林前面,偏巧身上穿的還是綠衣,怪不得不易瞧見。高澄本來不怎么注意這個妹妹,不像以前和長姊高常君那么親密。但是今天他特意好好打量了一番這個妹妹。
若論貌,高遠(yuǎn)君和長姊高常君相差甚遠(yuǎn),充其量中人之姿。但從前年紀(jì)幼小,如今漸漸長成,不似長姊、長兄那么神采飛揚,也不像二兄高洋那么沉靜陰郁,有種與年紀(jì)不相襯的安靜??傋屓擞X得她小小年紀(jì),仿佛什么事都波瀾不驚似的。像今天這樣滿面含笑、喜形于色的時候真的不多。
高澄改了主意,轉(zhuǎn)向妹妹這邊走過來。
高遠(yuǎn)君持禮相見。
高澄止步于她面前,微笑道,“妹妹這么早候在這兒,難道是特意等我?”
高遠(yuǎn)君一怔,又笑道,“二兄日日夜半即起,讀書、舞劍,還天天不在府里不知道在忙什么,就是阿爺想見他都難。我若想找他說些話,也只有隨他而早起了?!?p> 高澄知道高遠(yuǎn)君和高洋雙生兄妹,感情自然不同。又聽她說二弟高洋的這些事,心里便留了意。暗想,若是聽高遠(yuǎn)君這么說,二弟如今真是進(jìn)益不少,至少也堪為用了。
但高澄并不再問高洋的事,換個話題笑道,“妹妹許久不到我的府第中,長嫂甚是想念你。她如今行動不便,你還要多去瞧瞧她。”
高遠(yuǎn)君笑道,“長嫂處我如何敢再去。若是再有什么事,甚怕大兄重懲我?!彼凄练青?,又是半真半假,讓人分不清楚。
高澄看著妹妹如此精明,心里一動,暗想著世子妃元仲華豈能是她的對手,但往后和這個妹妹又不得不用心調(diào)停,以和為貴。便還是笑道,“妹妹若是如此說,我實不敢當(dāng),只盼著妹妹和我親近,不要生了芥蒂?!?p> 高遠(yuǎn)君又有意含笑奉迎長兄幾句。
高澄便辭了高遠(yuǎn)君進(jìn)了父親的書齋。
高遠(yuǎn)君從未見長兄對她如此用心,看著高澄的背影若有所思。
奴婢們魚貫而退,關(guān)門閉戶。整個院落里只剩下大丞相高歡和大將軍高澄父子二人。院子里頗是泥濘,但是書齋舍內(nèi)卻溫暖而明亮。顯然高歡早就在這兒等著兒子了。
“阿奴想好了?”不等兒子見禮,高歡便問道。從大丞相的表情里永遠(yuǎn)都是什么都看不出來。
“阿爺想好了嗎?”高澄反問。
高歡一向敏于事而慎于言,從不莽撞貿(mào)然行事。想必此時心里早就想好了,偏不抒己見,又問道,“既然天子以天下托付大將軍,自然是大將軍做決斷?!边@話已經(jīng)說得非常直白了。
權(quán)臣父子之間的權(quán)力交接對他們來說要求格外高,不同于天子之位的父子傳承。是否傳得下來,是否接得住,這對高澄來說是極大的考驗。否則何止會是一個人的名敗身死這么簡單。
“何妨一試?兒子覺得此時可以興兵向西?!备叱螐膩頉]有猶豫不決害怕選擇的時候,而且選擇了就不會后悔?!凹扔写肆紮C(jī),不用豈不可惜?”他頓了頓又道,“倒也不必著急,須得前事功夫做足,不然必有后患?!?p> 聽兒子話說得不俗,高歡心里已經(jīng)放了一半的心,但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來。又問道,“阿奴想做什么功夫?”
“阿爺與我,必有一人率兵出戰(zhàn)。若是到時候征人在外,鄴城出了亂子豈不得不償失?必得上下一心,可與之死,可與之生,確保無虞,才能動此興兵之念?!备叱纹届o篤定地侃侃道。
自從兒子入鄴城輔政以來,又是延攬人材,又是懲貪治賄,尤其在吏治上大下功夫。撤了停年格,這就不是單單的吏治問題了,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人暗恨兒子,這是與門閥大族作對。高歡雖未有過任何表示,其實也是想讓兒子放手去做,也是借此立威的意思。往最壞的結(jié)果說,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有他在,出了事也有他最后接起來。
如今臨戰(zhàn)在即,聽兒子這么說,知道上下一心,可與之死,可與之生,看來倒也不必過多擔(dān)心他,兒子心里也是極明白的。
“如何能上下一心?”高歡完全變成了作壁上觀的態(tài)度,很感興趣地問道。
“阿爺,妹妹年紀(jì)已長成,早晚也該擇個貴婿了?!备叱慰粗赣H提了一句。這忽然延宕開的一筆大有深意。也聽得出來他心里已經(jīng)是有了主意。而此刻提起并不是要問父親的意見,只是在一個恰當(dāng)?shù)臅r候提出他的意見,或者這只是他尋求“上下一心,可與之死,可與之生”的一步棋而已。
“你得罪了林興仁那個閹宦,他是主上私人,情份不同,他自然會把你的話傳給主上,如今又要如何轉(zhuǎn)寰?”高歡不急不慢地問道?!耙宦浜圹E才好,若是刻意了,被人察覺,好事怕也會成壞事?!?p> “這個阿爺不必?fù)?dān)心,自然有辦法?!备叱涡睦锎丝滔氲氖鞘雷渝偃A。他最不愿意把她牽涉其中,但是她既是他的正妃,又是皇帝元善見的親妹妹,這個身份在兩人之間,真是躲無可躲。高澄分心之際已經(jīng)覺得對元仲華滿是愧意。
高歡微微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有件大事還要阿爺做決斷。”高澄已經(jīng)拋開了剛才的話題。此刻雖只有父子二人,又看似閑聊,但實際上已經(jīng)是戰(zhàn)前廟算了。“何人可為將?”
高歡沒說話。這個問題太重要了,他也不能立刻做決斷。
“想必黑獺兄不必為此事煩憂。”高澄忽然嘆道。居然還半真半假地稱呼“黑獺兄”,如此一份幽默在這個時候顯得很珍貴,舉重若輕地表明了自己承擔(dān)得起千鈞重?fù)?dān)的心態(tài)。不過說的也是實話,宇文泰自己就是統(tǒng)兵大將,原來的關(guān)西大行臺賀拔岳帳下最得力的將軍。除了他自己,還有趙貴、于謹(jǐn),跟著出帝元修從洛陽而去的獨孤信、王思政,原本關(guān)隴豪族出身的韋孝寬。
高澄心里仔細(xì)算來,忽然心里一跳。暗自覺得宇文泰是失了天時,若是他自己率勞師遠(yuǎn)攻也沒占地利。兩個人處均衡之勢,各自有所輸贏。再要論到人和,宇文泰可未必會輸,自己也未必能贏。宇文泰此時若統(tǒng)兵,帳下將軍不管是原來的嫡系,還是后來投奔的,西遷之鮮卑人還是郡望在關(guān)中的大姓豪族,全都會投身于他,為之效命。
最能說明問題的就是李虎。李虎也是代北人,籍武川,和宇文泰、賀拔岳都有鄉(xiāng)黨情份。但是賀拔岳死于侯莫陳悅之手后,趙貴聯(lián)絡(luò)眾將力挺宇文泰,當(dāng)時李虎明確反對,極力主張扶立大行臺賀拔岳的兄長賀拔勝。因為意見相左而不肯相就,離開長安投奔賀拔勝。但最后還是與賀拔勝一起又歸附了宇文泰。并且此后助宇文泰一同最終殺了侯莫陳悅以報賀拔岳殞命之仇。往后更是成了宇文泰的得力輔助者,平了河西費也頭部以及靈州曹泥。
高澄越想越心驚,再反觀自己,若真是有一日率兵西去,帳下誰是肯為驅(qū)策的先鋒大將?自己的心腹之人崔季舒、崔暹等,還有那些門客,也許是治國之臣,但不是沙場之將。唯一能有將才的也就是陳元康,但陳元康最多算是個儒將,若比起趙貴、于謹(jǐn)?shù)热诉€是少了真正血戰(zhàn)沙場的經(jīng)驗。
孫騰?高岳?高歸彥?但略細(xì)一想就知道,哪個都不合適。甚至不是不合適,是差太遠(yuǎn)。劉豐、竇泰、段韶……一個一個地想過來,竟沒有一個驍勇、威猛,能在百萬軍中以其雄渾之氣為兵士之先的將軍。
“侯景?”對面而坐的父子二人異口同聲看著對方,但是神態(tài)里都含著疑問。
大丞相身子微前傾,伏于身前幾案上,看著兒子。大將軍也同樣身子微前傾,伏于幾案上,看著父親。
“不可?!备缸佣擞质钱惪谕?,同時都坐回自己的座席。
“此人不得不倚重,又不可過于倚重?!备邭g只淡淡說了一句,看著兒子。
“此人必要倚重,必要重用,但必要嚴(yán)防。不到萬不得已,還是不要用其為將。不求其有功于社稷,但求他無作亂之心便足矣?!备叱螆詻Q否定了侯景,但是心里真是再想不出什么人來了。
終于,高歡身子往后仰了仰,袖手閉目,口中緩緩?fù)鲁鋈齻€字,“高敖曹?!?p> 這三個字讓高澄心頭一亮。他立刻就明白了,父親說的是獨一無二的人選了。
高敖曹,名字叫高昂,從小就是個惹事生非、橫行鄉(xiāng)里的混蛋。無一人尺土之資而奮臂起于河間,以白手起家。感遇敬宗孝莊帝元子攸的知遇之恩而大破爾朱兆,后歸附高歡。
高敖曹行事任性,哪怕是同為在朝官吏也一樣是不如己意便揮刀相向。后來高歡成為真正的權(quán)臣,依然倚重高敖曹。高敖曹從來我行我素,哪怕是對高歡也如此。但是從其肯為孝莊帝雪仇看來,至少此人內(nèi)外如一,不似侯景般表里不一。哪怕再行為不羈,卻是靠得住,能當(dāng)大用的人。
高澄沒說話,心里真是冰火相煎。
他對高敖曹執(zhí)的是子孫禮。哪怕大將軍再飛揚跋扈,高敖曹只有比他更任性張揚。別說漢人,就是鮮卑人也沒有不怕高敖曹的。正因為如此,高敖曹才是獨一無二的人選。
高歡又慢慢睜開眼睛。“大將軍有異議嗎?”
高澄眉頭舒展開,“沒有。大丞相洞察于微,知人擅用。兒子也覺得高敖曹堪為大將?!彼麤]有一點為難,甚是欣慰的樣子。
高澄長跪而起,昂然道,“既然諸事議定,宜早不宜遲,兒子請大丞相準(zhǔn)允,擇日便出兵。至?xí)r帶甲數(shù)十萬,千里饋糧、車甲之費,樣樣都不是小事,還要大丞相多多費心。兒子還有一事也請大人準(zhǔn)允。二弟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大人既給二弟議婚事,兒子想二弟的官職也要動一動?!?p> “大將軍有何所見?”高歡還是慢條斯理地問道。
“兒子既為輔政之大將軍,不可無人副之。先晉二弟左仆射之職,從吏部入手,然后徐圖之,可好?”高澄毫不猶豫地坦然直言。
如此抬舉自己兄弟,上為其國、下為其家,看來高澄是真把自己當(dāng)成了大魏的擎天之柱,高氏的未來之主。
高歡心里默許,只點了點頭,表示贊同。這也正是他想的,看來兒子終于要把這家國重負(fù)擔(dān)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