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逢天機父子論兵事(一)
阿孌立于馮翊公主元仲華寢居外面檐下,一眼就看到院門大開,世子高澄竟然揮退了跟著的奴婢,不許他們進世子妃住的院落。打傘的奴婢遵命不敢再跟著,眼睜睜地看著不肯打傘的世子,自己冒著傾盆大雨急急跑進院子直到也躲入檐下才略穩(wěn)了下來。
凄風(fēng)冷雨,這樣的天氣其實既便打傘也沒什么大用,還是要被淋濕。已將近冬日,再下這樣一場雨,天氣極陰冷。阿孌看世子面上微笑,顯然是心情很好的樣子。自從中皇山世子暴怒之后,阿孌服侍世子妃更不敢分心,并且更留意世子的喜怒。
給世子見禮,不敢多言。
“世子妃可好?今日何以消遣?”高澄幾乎很少稱元仲華為公主,總是強調(diào)她是他的世子妃。
“夫人今日倦怠,才睡起來。只是不知為什么怏怏不樂。”阿孌一句不敢隱瞞,老實回答。
聽她這么說,高澄沒再問,立刻向?qū)嬀拥奈蓍T走去。奴婢忙為他打開門,又在他身后將門關(guān)上。
高澄走進來,立刻感覺便不同。這屋子里已經(jīng)點了燈,既明亮又透著暖意。不見元仲華的身影,知道她在里面。走過來挑開簾幕進去,恰好便看到元仲華正要迎出來。仔細看,隱隱約約也能辨別出來已是大腹便便。情不自禁心里便先溫柔起來。
元仲華著家常衣衫并不特別修飾,連一頭原本烏亮的頭發(fā)都是云散霧垂地披拂在腰,簡素到了極點。而在高澄看起來偏偏就是嬌慵極了。只要看到她這樣子,他也一下子就心里放松下來。他不是大將軍,此刻只是她的夫君。
實在忍不住走過來抱著元仲華,低頭俯于她鬢邊,用雙唇吻著她頭發(fā),直到嘴唇滑到她耳邊,在她耳邊低語道:“一日不見,下官心里思念至極。殿下是否也如我一般?”
元仲華伸手環(huán)抱他腰間,伏枕于他肩上也低語道,“夫君不會棄我而去吧?”她的語氣里并沒有多么深的怨念,如孩童依賴父母。
高澄不知道她怎么會忽然這么說,又想起來剛才阿孌說夫人睡起來便怏怏不樂,便想問個究竟。但還沒等他問,元仲華已經(jīng)抬起頭看著他半嗔道,“夫君的衣袍都被雨淋濕了。”
高澄看著她不覺喉頭一動,心里癢癢的。初時含愁后來薄嗔,似含笑又似未笑。似乎怪他衣袍太濕讓她不舒服,又似乎是一副關(guān)切夫君的賢妻模樣。偏偏她自己還渾然不覺,一切都不曾刻意,畢竟還是個剛剛長成的小女孩。
高澄好像沒聽到元仲華說的話,又抱緊了她,將頭伏下來,一邊同時用手指將她的下頜挑起,讓她抬頭迎上他。
“世子?!卑D的聲音在簾外怯怯響起。
高澄的唇剛剛吻上元仲華的唇,聽到這聲音一僵。裝沒聽見,接著繼續(xù)。
元仲華輕輕推開他,好像因為夫君的興致被打斷而覺得好笑,低頭輕笑出聲。
“世子。”阿孌的聲音又響起,似乎是試探。
元仲華已經(jīng)笑著推開高澄。
“何事?進來回稟?!备叱沃坏萌塘擞秩?,吩咐道。
阿孌進來,一眼看到世子妃滿面笑意,放了心,收回目光向高澄回稟道,“王姬的奴婢有事要回稟世子?!?p> 王姬是高澄的侍妾,從在洛陽時就一直服侍世子,甚是得寵,地位也算高,因此奴婢們尊稱為“王姬”。
高澄有點不敢相信地看著阿孌。就因為一個侍妾的奴婢有事要回稟,她就敢專在這個時候打擾郎主和主母?
元仲華也已經(jīng)收了笑,看著阿孌,好奇地問道,“什么事?讓她進來說?!?p> 高澄也示意阿孌照世子妃的意思做。
不一會兒,一個奴婢走進來,小心翼翼地給郎主和主母行禮,然后頭也不敢抬地怯怯回道,“王姬命奴婢來回稟郎主,前幾日太醫(yī)給王姬診脈,已有孕數(shù)月?!迸究赡苁且驗楹ε拢f得并不明白。但是這描述并不清楚的寥寥數(shù)語足以讓屋子里的氣氛發(fā)生變化。
果然,高澄笑道,“果然如此?甚好?!闭f著便揮揮手讓那奴婢出去。他并沒有要去王姬那里瞧一瞧的意思。阿孌也跟那個奴婢一起出去了。
元仲華的好奇心是得到了滿足,但是明顯添了心事。她走到榻邊坐下,手指絞弄著發(fā)絲,雖然唇角彎彎卻似笑非笑偏頭看著自己的夫君沒說話。
高澄只顧自己高興,半天一轉(zhuǎn)身才發(fā)現(xiàn)元仲華正是如此表情。一副小女孩任性的樣子,似乎在探究什么。
高澄也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看著她,撫弄她長發(fā),一邊捉住了她的手,拋開剛才王姬有孕的話題問道,“阿孌說殿下今日怏怏不樂,為何?”
“夢到夫君棄我而去?!痹偃A不開心地蹙眉看著高澄,就好像這樣的事真的發(fā)生了,因此而質(zhì)問他。但她語氣卻是軟軟的,略含委屈的樣子。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沒想到她這么沒有安全感。日日相見,做夢都會夢到他,這份心思不能不讓他感動。高澄收了玩笑之心,仍舊撫弄元仲華的發(fā)絲,卻也只是淡淡道,“殿下過慮了,怎么會?下官不敢?!彼贿^是個衰微帝室的公主,他卻偏說“不敢?!?p> “如果王姬為夫君生育兒子,我只生育女兒呢?”認真地問道。但她的神情卻不像是在說誕育血脈這樣嚴肅的事。
“那又如何?庶子皆是嫡母之子。況且吾有子而無女,正盼望女兒。”高澄不太在乎地道。
高澄庶長子高孝瑜,生母侍妾宋氏。
元仲華忽然又輕輕一笑,高澄默默無語地看著她此時一顰一笑。元仲華被他看得害羞起來,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又掩口笑了半天才轉(zhuǎn)回頭來,看著高澄頑皮地道,“若是王姬知道真要一大哭。”
高澄沒笑,忽然道,“若無死生之事,下官斷不會離棄殿下?!?p> 元仲華聽了這話收了笑,不知怎么心里悶悶的。
雨下了半夜。
不知為何,高澄忽然從睡夢中醒來。他一動不動地聽著身邊元仲華極輕微悠長的呼吸。接著再仔細聽,還能聽到外面下雨的聲音。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時辰,但他已經(jīng)睡意全無。精神格外地清醒,總覺得像是有什么事似的。
“郎主……”
突然聽到隔著簾子有聲音呼喚,不知道是哪個奴婢,聲音好像很遠,但格外清晰。
“何事?”高澄一驚,挺身而起。猛然悟過來,轉(zhuǎn)頭看了看依然在夢中的元仲華。他剛才的聲音太大,動作也太猛,所幸元仲華沒有醒。
候在簾外的奴婢正不知進退的時候,簾幕忽然一下子被掀開,郎主披發(fā)跣足地走了出來,怪不得一點聲音也沒有。
“回稟郎主,陳元康將軍有要事求見郎主?!迸竞苈斆鳎矇旱土寺曇艋氐?。
向來只有崔季舒會做這樣的事,出入大將軍府從來不分時辰,不知怎么今日陳元康也學(xué)他。但高澄心里極明白,若不是真有要緊事,以陳元康穩(wěn)妥而有擔(dān)當(dāng)?shù)男愿?,不會做出這樣的事來。
奴婢見郎主就這樣往外面走,忙跟在后面追上來,低語道,“郎主還未著履……”
高澄不耐煩地甩了甩袖子。
其實剛剛是夜半時,漆黑的夜,大將軍府整個都陷入沉睡中。雨下個不停,不緊不慢,節(jié)奏不變,不知何時止歇,甚是煩人。只有積滿了雨水的地面是閃亮的,大將軍高澄沿著連廊往自己處理朝務(wù)的小院落走去,知道陳元康一定在那兒等著候見。初冬的夜里,又是這樣陰雨連綿,無盡的寒冷包裹在人的周圍,高澄卻渾然不覺,步下匆匆。
陳元康沒想到世子這么快就來了。世子頭發(fā)束得一絲不亂,身上雖然只著了袴褶,但是整個人精神百倍,不像是剛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樣子。
“長猷兄,”高澄一把扶起了要向他見禮的陳元康,一邊走到上設(shè)的座席坐下來,一邊用手指了指,示意陳元康也坐下說。“你素來穩(wěn)妥,不同叔正。夜半造訪想必是有什么急事?”
陳元康心里一暖。世子甚是了解他,得明主如此,他怎么能不實心用命。其實他心里還清楚,就是對于崔季舒、崔暹這些人,世子從來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甚是愛護、容忍。
“世子見諒,不是急事?!标愒捣吹褂悬c沒把握了。
高澄卻不急不怒,極平靜地道,“長猷兄只管直言。”他相信只要是陳元康心有所思必定是值得他注意的事。
“世子,有從關(guān)中傳來了消息?!标愒当M量放平緩了語氣?!敖衲甏禾?,關(guān)中接連數(shù)十日大雨,后來竟至下了冰雹。”他一邊說一邊看世子反應(yīng),好準(zhǔn)備隨時解答他的疑惑。當(dāng)看到高澄沒有任何反應(yīng)時便又多說了一句,“關(guān)中百姓種植冬麥,春日收獲。麥?zhǔn)齑顣r恰好就逢上暴雨冰雹,因此顆粒無收?!?p> 高澄極聰明,立刻反應(yīng)過來,極有興趣地反問道,“長猷兄你的意思是說,因顆粒無收如今關(guān)中饑饉?”
“是?!标愒荡鸬溃笆雷釉囅?,若是人相至食,則民心不安。天降此大災(zāi),豈不是天子無德、輔政者無道,因此惹怒上天而降災(zāi)禍?”陳元康欠身長跪道,“大將軍,宇文泰失其天時則我得之,若是此時率兵征討可得先機矣。”
高澄看了一眼陳元康,示意他坐下,自己顧不上和他說話,忽然站起身,蹙眉而走到窗前。陳元康看著他的背影,知道大將軍心里在做裁奪。便不打擾他,等他吩咐。
高澄當(dāng)然知道什么天子無德以至上天降災(zāi)禍這樣的話是表面文章。而且他明白陳元康也是知道的。但他也清楚陳元康的意思,畢竟宇文泰在關(guān)中扶持元寶炬為帝名不正、言不順。元寶炬不是上天授命的天子,是權(quán)臣扶植的。而大魏的根基原在洛陽,如今在鄴城。如今關(guān)中年不谷,鄴城卻雨順風(fēng)調(diào),以此愚民完全說得過去,甚至是極有說服力的。這倒真是一個不錯的契機。
但是率兵征戰(zhàn)不是一個說幾話就能解決問題的事。用兵用將、糧草輜重牽動著一國的根本。而且打起來以后誰都說不準(zhǔn)究竟會打多久,什么時候結(jié)束。真到了緊要關(guān)頭,絕不能貿(mào)然放棄,否則前功盡棄。高澄心中自問,覺得這事事關(guān)重大,他不能此刻就輕率決定。但是又不愿意一事不想地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
“大將軍……”陳元康看他久久不語,便喚道。
高澄轉(zhuǎn)過身來。
“高王剛以天下托付大將軍,若是大將軍此次應(yīng)天時而挫了宇文泰的銳氣,以后誰還敢不服大將軍?”陳元康其實很知道高澄的心思?!叭羰谴髮④娪H率兵出征,長猷愿意隨同大將軍一起征戰(zhàn),性命不所惜,只盼大將軍別錯失良機。”
陳元康一直深得大丞相高歡的信任,也一直是高澄的摯友,甚至是高澄重要的謀臣。此刻見他如此慷慨激昂,高澄心里也極是感動,索性直言道,“長猷兄,你一向謀定而后動。我也并不是不知此是良機。只是兵者國之大事,若不事事謀劃清楚怎么敢貿(mào)然而動。”
高澄原本是個隨意任性的人,好女色而性頑皮。但真正臨大事時卻格外能思慮周全,這也是他格外成熟老練之處。
“大丞相知道此事嗎?”高澄問道。陳元康是丞相機要,他必然知道大丞相的態(tài)度。要說關(guān)中欠收是春天的事,漸至饑饉,積累到后果嚴重時也差不多就是現(xiàn)在了。
“回稟世子,大丞相知道?!标愒狄仓毖曰胤A。
高澄沒再說話,心里想著,天時、地利、人和,只占天時是不夠的。勞師遠襲必得后顧無憂,因為本身就沒有地利之便。關(guān)中雖遭遇天災(zāi),但是若不能迅捷而勝,牽扯起來拖延了久了,則宇文泰未必敗,他也未必勝。
最后說到人和。高澄不自覺地以手加額。他心里深知,現(xiàn)在不是一個征戰(zhàn)關(guān)中的好時機。一來趁其天災(zāi)而襲之說起來怎么也覺得勝之不武。二來他太清楚若是打起來必以戰(zhàn)為重,那么這么久以來的大清吏治之心以及布局的種種手段就要全部付諸東流了。
不僅如此,還要想辦法緩解目前的種種僵局。不然外有強敵,又同時內(nèi)敵環(huán)伺,就真要到一敗涂地的程度了。
究竟該做何選擇,這真的不是一時半刻就能決定的。
沅汰原創(chuàng)
關(guān)于今天早上?;丶衣飞弦贿呴_車一邊聽收音機,無意中聽到首博有海昏侯展,在北京的同學(xué)可以去看看。不過別這幾天去,這么一宣傳肯定人多,過半個月再去。 關(guān)于修改版《情探泰陵》,我知道這里有一些原來跟過來的情探讀者。今天給情探粉發(fā)福利,是情探的一個全新章節(jié),十三爺和姑射仙子見面的情景,發(fā)在云起了,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去瞧瞧。 第三,關(guān)于元仲華。我感覺壓力好大,因為原來我沒太打算把元仲華寫成女主,沒太打算把元仲華寫成世子的真愛,我覺得他不會有什么真愛。從開始一直到現(xiàn)在,不停地有讀者私下里給我講對元仲華的好感,然后就是,就是我聽多了也對元仲華有好感了。然后就,然后就這樣了。寫著看吧,我沒想到這么多人都這么喜歡元仲華,這也太出乎我意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