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萱和宇文晏,仍是和多年前一般,住在清微峰下。
當子黍見到兩人時,樂萱仍是穿著一身如彩蝶般輕盈秀麗的紫羅襦,容色明艷,如三月的春花,只不過卻是挽著宇文晏的手,梳著婦人的頭髻。而宇文晏則是神色有些不自然,似乎是被樂萱牽著走,有些尷尬有些無奈,不過眼底卻是罕見的溫柔。
當子黍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有些愕然,可很快的,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六師兄,七師姐。”他輕喚一聲,看著兩人。
“師弟……你……”宇文晏和樂萱都是驚愕地看著子黍,短暫的失神后,便是難言的激動和歡喜。
“太好了!小師弟,你……你從北國回來了?”樂萱上前拉住了他的手,上下打量著他,關切地問道:“在北國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其實也沒有什么……”子黍看著四周的師兄師姐們,想起當年流水閣中的送別,一時間恍如隔世,勉強笑道:“反正都過去了。”
宇文晏連連點頭,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師弟,你以后便隨我們住在清微峰下吧?!?p> 子黍笑了笑,眼神卻有幾分黯然,并未立即答應下來。
楊香兒道:“今日師兄師弟,師姐師妹們難得相聚,三師兄雖然忙碌,聽到九師弟歸來一定也很高興……”
子黍道:“我已見過三師兄了。不過師尊……”
聽到子黍提起師尊,眾人臉色都是一變。
子黍頓了頓,還是道:“我想先見見他老人家?!?p> 樂萱沉默片刻,道:“跟我來吧。”
子黍點頭,隨著樂萱往清微峰頂走去,楊香兒等人也默默跟上,心情不知為何已是沉重了許多。
峰頂?shù)乃闪窒拢且惶幮⊥疗隆?p> 沒有立碑,這是蘇樺的要求,但樂萱等人心中都清楚,當年師尊就是在這松林中悄然閉目的。萬籟俱寂,清風徐來,子黍默默看著這一處小土坡,忽然跪了下去。
“師尊,我回來了。”
林間隱隱傳來鳥鳴之聲,清幽渺遠,久久回蕩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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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國,妖都,明光宮。
顏玉盤膝靜坐,羅帳外香煙裊裊,兩名仙鶴侍女侍立一旁,神情寧靜,儀態(tài)安詳,如壁畫般點綴著宮殿的風光,即便海嘯山崩,她們的臉色也不會有半分變化,因為在她們身后的,便是主掌整個南國的妖主。
不過,這位妖主也并非那般威嚴而難以親近,在這南國之中,起碼還有一人可以隨意往來明光宮。
當妖無情踏入明光宮時,那兩名如壁畫般保持靜態(tài)的仙鶴侍女終于微微低下了頭,而妖無情就站在香爐旁,道:“娘,天一冥君的事,你知道嗎?”
羅帳中,顏玉緩緩睜開雙眼,平靜地說道:“知道?!?p> 妖無情道:“為何不徹底除掉他?”
若是妖主顏玉親自出手,冥君斷然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不料顏玉卻是微微搖頭,道:“此人不好對付?!?p> 妖無情聽后有些愕然,那冥君究竟有何本事,竟然連娘親也沒有把握?
顏玉道:“他雖有作亂之心,但于你我無害?!?p> “為何……”妖無情不解,那冥君覬覦妖主之位,狼子野心,可謂路人皆知。
顏玉道:“因為身份。”
妖無情也是冰雪聰明,瞬間參悟出了其中玄妙。
冥君在南國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便是因為曾經(jīng)深入魔淵,背后很可能有魔靈做靠山。然而,比起魔界的靠山,又有誰大得過妖祖應攸儀?
應龍一族的血脈,在世間本就稀少,冥君若是想靠身后的魔靈或者一些魔界手段來除掉顏玉和妖無情,那就是找死。而不動用這些手段,冥君再厲害,也不過是星君,又如何傷得到顏玉和妖無情?所以對冥君來說,他能做的只有等,一直等到顏玉和妖無情徹底完蛋,而在此過程中,他至多也不過是用些陰招罷了,并不能對顏玉和妖無情產(chǎn)生實質性的威脅。
而對于顏玉和妖無情來說,真正的威脅不是冥君,而恰恰是那位高居中天帝主之位的紫微宮主,莫正陽!
妖無情神色變幻,她早已不會將那人視作她的父親,而是恨之入骨的仇人,比起莫正陽來,冥君的事,也顯得微不足道了。
沒有再多說,妖無情轉身退出明光宮,而宮外青翎則在一旁靜靜等候。
“青姨,怎么了?”妖無情見青翎神色復雜,欲言又止,便主動問道。
青翎低聲道:“是因為沙狐妖王,他想見一見少主?!?p> 妖無情聽后神色平靜,點頭道:“好,我在龍鳳殿見他?!?p> 青翎道:“聽他的意思,是有些私事?!?p> “私事?”妖無情皺眉,道:“那就在月心亭吧。”
“好。”青翎轉身化為流光而去,妖無情則是不緊不慢地來到了月心亭,挑了一處風景尚佳的地方坐下,吹了一會湖面的微風。
不一會,天際光華閃動,青翎已是和沙狐妖王一并落下。
妖無情淡淡地看了沙無夜一眼,當年那個不可一世的妖王,如今在她面前,卻有幾分卑微和無措。
“妖王找我何事?”還是妖無情先開口問道。
沙無夜神色有幾分復雜,似乎有些欲言又止,看了看青翎,青翎默不作聲,他終于開口道:“在下想問問,少主當初展露的淬星化月手段,是怎么來的?”
妖無情平靜地道:“自然是我娘教的?!?p> 沙狐妖王聞言,卻是有些失望,他知道顏玉會淬星化月,但是,顏玉也沒有告訴他,這淬星化月具體是如何來的。或者說,顏玉只是編造了一個看似合理,卻漏洞百出的謊言。
不斷向現(xiàn)任妖主打探前任妖主的事,本就是大忌,沙無夜也已經(jīng)看出來了,無論是顏玉還是妖無情,都不會告訴他真相的。
只不過,當初的玫櫻……
“若能再見玫櫻一眼,若能……”沙無夜念著念著,一個儀表堂堂的大漢,竟然紅了眼睛,跪在了妖無情的身前!
“只要能再見到玫櫻一眼,少主便要我做牛做馬,亦無半分怨言!”
妖無情見此,倒是吃了一驚。沙無夜在妖族眾妖王之中,都是出了名的高傲,如今竟然向她下跪,莫非這玫櫻,當真便對他有這般大的吸引力?
妖無情的心中隱隱有了些猜測,但是并未說出口,只是平靜地道:“妖王何苦如此?”
沙無夜跪在地上一動不動,妖無情見此,也不再勸,而是獨自離開了月心亭,只留下仍舊長跪不起的沙無夜和青翎。
青翎嘆息一聲,道:“沙無夜,你這般做,到底是為了什么?”
沙無夜道:“你忘了玫櫻,我沒忘?!?p> 這句話,無疑刺痛了青翎的心,青翎看著沙無夜,幾番想要反駁,最終卻只是長嘆一聲。
哪怕過去了五百年,沙無夜還是沙無夜。對于他而言,永遠忘不了當初赤炎山外,飽經(jīng)欺辱的自己第一次見到玫櫻時的場景。
在這個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世界里,唯有玫櫻是代表和平的,唯有玫櫻是圣潔的……
兩日后,霧山,白虎峰上。
白虎妖王慵懶地靠在王座上,身旁身姿妖嬈的侍女則撥開一顆晶瑩的葡萄,含在嘴里,俯身湊到自家王上嘴邊喂食。
這在人族看來相當奢侈淫逸,不過妖族之中卻是司空見慣,畢竟大多數(shù)妖族都沒有人族那般靈活的雙手,即便化成人形,也仍舊保留著一部分當初的習性,比如用嘴喂食。
只不過,置身其中的冥君卻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幕,雖然他已經(jīng)變成了如今這般不人不鬼的模樣,仍是不屑于妖族的野蠻粗俗。即便是妖族中的美艷女子,哪怕再妖嬈嫵媚,也不能讓他動心,反倒頗感厭惡。
白虎峰上的侍女們,也都十分懼怕這個古怪的“國師”,根本不敢靠近他,甚至被冥君看上一眼,都會渾身毛骨悚然。
“這次失敗了也就失敗了,你不是說時機未到么?”白虎妖王看了眼散發(fā)陰冷寒氣的冥君,淡淡說道。
如今的冥君肉身被毀,用的是一具白虎族死去天妖的尸體。由于南國內(nèi)一直流傳有還魂秘術,各大妖族強者死后的尸身都會被族人帶回去妥善保存,以便在危機時刻御敵,這也算是某種底蘊吧,對于白虎一族來說,一具天妖尸體還是不難找的。
不過冥君顯然對這次失利耿耿于懷,陰冷地看了眼白虎妖王,道:“你難道一點都不怕么?”
白虎妖王嗤笑一聲,推開了一旁的侍女,從王座上站起來,“怕?我怕什么?妖主來找我算賬?”
冥君道:“這次是我大意了,不過那兩位若是追查下來,只怕對你來說也不好受吧?”
白虎妖王道:“你想知道我的應對之策?”
冥君默默看著白虎妖王,他擔心的也正是這一點。妖無情不像是會善罷甘休的人,如今南國之內(nèi),大多數(shù)妖族都已依附妖廷,他連一個藏身的地方都不好找了。
白虎妖王卻是攤了攤手,冷笑道:“我的應對,就是不應對。妖廷的人,想來便來,還能殺了我不成?”
冥君挑了挑眉毛,道:“你倒是看得開。”
白虎妖王重新坐回王座,慢悠悠地說道:“反正誰當妖主,我還是做我的妖王,又有什么區(qū)別?”
說得云淡風輕,可之前一直推波助瀾,想要讓冥君推翻南國如今格局的也正是白虎妖王。這倒不是說,白虎妖王一下子轉了性子,變得萬事不關心了,而是經(jīng)過這一次冥君的失利,白虎妖王也已經(jīng)摸清了冥君的能耐,充其量也就是和自己差不多而已,只不過野心更大罷了。指望冥君干掉顏玉和妖無情,還不如指望太陽從西邊出來呢!
從一開始的恭敬畏懼,到如今的輕慢懈怠,白虎妖王態(tài)度的轉變,冥君自然也看在眼里,不過他卻并沒有輕易動怒,只是陰惻惻地笑著,因為他知道,未來的天下大勢一定會按照他的預測走下去,不出十年,南國必將大亂!
白虎妖王自然不懂冥君的意思,這個古怪的幽靈,如今在白虎妖王看來,也不過是故弄玄虛罷了。他仰靠在王座上,望著王宮殿頂?shù)幕y,逐漸陷入了沉思。
五百年前,玫櫻還在的時候,他也曾單純、熱血、奮不顧身,以為單靠一己之力,便能改變整個世界??扇缃衲兀渴裁磿r候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說不清,只是難言的疲憊。
“大王……”侍妾來到了他的身旁,帶著幾分幽香,輕輕靠在他的懷中。
白虎妖王順勢攔住了侍妾纖細的腰肢,卻并沒有別的什么動作,只是默默體會著這種溫存。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是老了,無論身體,還是心靈。
就像是所有的老人一樣,他貪戀著自己現(xiàn)在的一切,心更黑,手更狠,卻只是為了保住榮華富貴,而不是妖族的繁榮興盛。也正是因此,他和青蟒才會縱容和幫助冥君,秩序和穩(wěn)定的南國無法給妖王帶來至高無上的權力,但是混亂和黑暗卻可以。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族的世界,自私都是生靈的天性,妖王自然也不例外。
就在白虎妖王閉目養(yǎng)神之時,本已離去的冥君忽然又現(xiàn)身了,神情隱隱有些激動,道:“剛剛收到的消息,圣國使者來到妖廷求援,妖廷已經(jīng)決定東征了?!?p> 白虎妖王聽到此消息,也是吃了一驚,“又要東征?”
神州之戰(zhàn)時,妖無情便率南國大軍同圣國一道進攻,只不過中途又草草收場,不了了之。如今圣國和中天再次開戰(zhàn),已經(jīng)打了將近一年了,卻也沒見到南國妖廷方面有何動靜,白虎妖王原以為妖廷已經(jīng)放棄了這個機會,卻不料會在此時突然出手。
“哼,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定是圣國和中天作戰(zhàn)不利,獨木難支,這才向南國求援??峙逻€付出了不小的代價吧?!壁ぞ馈?p> 白虎妖王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又道:“妖廷沒有找我們?”
白虎一族也有族人在妖廷內(nèi)部,名義上仍是歸屬妖廷的,若是妖廷要東征,應該會有妖廷使者前來。
冥君道:“沒有,這就是我們的機會?!?p> 白虎妖王聽后笑了笑,眼里也閃過了幾分鋒芒。
而此時的妖廷內(nèi)部,也是爭議不休。
“君上,為何要如此倉促東征?”陵傫進言道,神情頗有幾分不滿。
“圣國既然來使求援,便說明情況已是相當危急,而圣國一旦大敗,對我們也沒有好處?!毖裏o情道。
陵傫卻不以為然,道:“圣國基業(yè)未曾動搖,且底蘊還要勝過我南國,豈會輕易大???臣看其中恐怕有詐?!?p> 妖無情看向天袂,“太師以為如何?”
天袂道:“圣國使者素來高傲,自認為高于我南國一等,如今卑躬屈膝,厚禮相送,又愿供給沿途軍需,看來所言不虛,臣以為應當急速出兵?!?p> 陵傫聽后,卻是急得大罵,“軍國大事,豈容兒戲!神州戰(zhàn)場兇險萬分,雙方交戰(zhàn)日久,相持不下,東方君臨貪得無厭,哪里是求援自保,分明是想借兵一舉擊破神州守軍!若是得勝,最大的獲益者是圣國。若是不勝,必然損兵折將,損失慘重。何況神州緊鄰圣國,縱然能夠占據(jù)幾分土地,又豈能歸入南國?!與其答應圣國使者,還不如直接出兵靈州!”
妖無情不置可否,又看向羽炫,羽炫不如陵傫和天袂那般精明,只是道:“全憑君上決斷,若要打,臣愿為先鋒!”
妖無情淡淡一笑,又看向火痕。
火痕沉吟片刻,道:“君上若要出兵,亦無不可,只是沿途補給困難,若是全靠圣國供應,只怕不妥。越國以鄙遠,此厚鄰薄己之事,還望妥善籌備?!?p> 從軍事角度來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戰(zhàn)場的主力必然是小妖和萬千妖眾,而這些妖眾可都是要吃東西的,而且是血肉!妖族若是供應不了,便只有任由底下小妖劫掠,入侵人族領地之后,往往把當?shù)厝顺缘靡桓啥?,可謂是寸草不生,是以南國內(nèi)部,也不愿耗費如此遠的距離去幫助圣國攻打神州,何況,妖無情當初從神州撤軍,便已經(jīng)和圣國有了矛盾。
妖無情道:“若是只出動精銳呢?”
火痕一怔,“君上要多少精銳?”
妖無情道:“三萬小妖?!?p> 火痕沒有立刻答話,陵傫卻又說道:“臣未見此事之利,還望君上三思?!?p> 妖無情道:“卿所言予自有決斷。鹿蘋,和圣國使者回話,大軍不日便到?!?p> 宗伯鹿蘋聽后,亦不敢多說,點頭稱是,退出了龍鳳殿。
陵傫眉頭緊鎖,好似覺得有些問題,卻一時沒有想明白,而妖無情做事雷厲風行,既然已經(jīng)下了決斷,也不容群臣再議,當即退朝離開了龍鳳殿。
青翎緊隨著妖無情,出了龍鳳殿,忍不住問道:“少主,陵傫所言,亦有幾分道理,為何卻……”
妖無情淡淡一笑,道:“我做這些,是為了給圣國看的?!?p> “給圣國看?”青翎一愣。
妖無情道:“若是我們答應出兵,并且有所行動,東方君臨必定會趁此對神州發(fā)動總攻,而屆時勢成水火,雙方不得脫身,我們只需靜觀其變就是?!?p> 青翎聽后,恍然大悟,可又有些疑慮,“上一次出兵,便是這般行動,若是這一次仍用此招,東方君臨會相信么?”
妖無情道:“我們這是陽謀,就算不出兵,要不了多久,東方君臨也會對中天發(fā)動總攻。此時的他已是孤注一擲,絕無退路,而我們卻還有選擇的余地,若要退出神州戰(zhàn)場,也并非難事?!?p> 青翎這才明白妖無情的打算。不過,她還是有幾分擔憂,“若是東方老賊勝了,或者說敗了但并未傷及元氣,我們又該如何?”
妖無情道:“勝了,我們乘勝追擊便是。敗了,他自顧不暇,而圣國也是時候該換一個新主人了。”
青翎臉色一變,“莫非我們此次出兵,實際上是為了……”
剩下的話,青翎沒敢說出口,但內(nèi)心已是有了猜測。她懷疑,妖無情這一次出兵,實際上已經(jīng)和圣國內(nèi)部的某一位妖王達成了共識,只等東方君臨兵敗,就扶持那位妖王成為新的圣國妖主!
妖無情只是神秘地笑笑,“此事不可明說,陵傫亦是聰慧之人,自會想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