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玉皇殿。
錢鉞緩緩收起了手中的文書,伸到燭臺旁,看著明晃晃的火焰躥升,將其化為飛灰。
在他的身前,還停著一具棺槨,外棺是陰沉木,內(nèi)棺是水晶棺,透過殿內(nèi)的燭光,依稀還能看到,那水晶棺中的森森白骨。
又有誰能想到,這白骨生前,曾是名震天下的東斗星君?
東斗星君的尸骸,是在闌珊宮發(fā)現(xiàn)的,而對此,闌珊宮主姜小雅的解釋只有兩個字:不知。
師尊離世,師伯無故身死,整個上清的重擔(dān),突然間都壓在了錢鉞的身上。
如今的上清,雖然仍是位列五大道門,可是無論實力還是勢力都已經(jīng)墊底,反觀闌珊宮,威望卻早已超越上清派,大有取而代之的勢頭。整個上清的命運,忽然之間就落到了錢鉞的手中,他心中又如何能夠不亂?
“錢師弟,東斗老祖的仇不能不報,不過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如今我上清勢單力薄,若與闌珊宮抗衡,恐怕是得不償失啊?!庇窕实钌?,另有一人拱手向錢鉞說道,正是如今的上清掌門少微。
“天理昭昭,報應(yīng)不爽,畏避強權(quán),趨炎附勢,豈修道者本心所求?”另有一道蒼老聲音從玉皇殿外傳來,錢鉞和少微看去,皆是一驚,竟是上清前掌門天理星官。
天理星官一生正直無私,從三百年前的靈州之亂一直活到了如今,可以說,在上清除了東西兩斗星君之外,威望最高的,便是他了。
對星官來說,三百余歲,已經(jīng)算是高齡。如今的天理星官須發(fā)皆白,老態(tài)龍鐘,不過精神矍鑠,不減當(dāng)年,人尚未踏入玉皇殿,手中扁拐已傳出敲擊聲,站在大殿之上,自有一方掌教氣度,即便少微也自愧不如。
“師伯在留仙湖中遇害,闌珊宮不聞不問,月余方將骸骨送回,師弟雖接替師尊西斗星君之位,此時卻已是心中悲痛,六神無主,還望天理師兄做主?!卞X鉞雖然身為星君,自然不會在老前輩面前擺架子,立刻露出悲痛惶惑的表情,朝著天理拱手退讓。
“錢師弟,如今你是上清柱石,萬不可輕舉妄動,”天理先是向錢鉞緩緩說道,而后又轉(zhuǎn)向少微,道:“少微,你如今身為掌門,料理上清大小事宜,不宜以身犯險,然而闌珊宮欺我上清無人,此事決不可善罷甘休!”
錢鉞和少微聽后,都是微微點頭,東斗星君作為一派祖師,竟然不明不白死在了闌珊宮內(nèi),上清若是就此罷休,偃旗息鼓,恐怕要永久為天下人恥笑了。無論如何,必須要向闌珊宮主姜小雅討一個說法,不解釋清楚東斗星君的死因,縱然賭上整個上清的命運,此事也決不罷休!
不過,做這件事的,不能是錢鉞,也不能是少微。若是錢鉞親自去闌珊宮討要說法,萬一出什么意外,上清就真的完了。而少微身為掌教,也不可能放下派內(nèi)所有事務(wù),就此和闌珊宮死磕到底。
如此一來,上清派內(nèi)該由誰去討說法,三人便也有數(shù)了。
天理星官敲了敲扁拐,道:“老道年事已高,縱然茍活于世,也已無益于上清。想我東斗老祖,千年來抗擊妖魔,身先士卒;力保上清基業(yè),不遺余力。名滿天下,弟子無數(shù),秉事公正,寬厚無私,豈料如今無故死于闌珊宮內(nèi),僅留白骨而歸!老道愿以此殘軀,身入闌珊宮內(nèi),若不能查明真相,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與老祖相見!”
錢鉞和少微聽后,皆是肅然起敬,天理星官這是以死相逼!
“說得好!天理師兄,我愿隨你同去,為師尊討還公道!”玉皇殿外,又有一人喊道,卻是東斗星君的親傳弟子,四瀆星官。
四瀆也是老人了,踏入玉皇殿之時,見到東斗星君的棺槨,神情激動,老淚縱橫,撫著棺槨道:“若不能報此仇,又有何面目生于天地之間!”
若無意外,東斗星君不久之后,就該將星君之位傳給四瀆。不過此時四瀆悲痛,卻并非因為錯失星君之位,而是出自真心實意。
錢鉞見此,想到西斗星君仙逝,心中又是一陣辛酸。在他看來,四瀆為人有些奸猾,上清同門師兄弟中不齒其行者甚多,但四瀆終究不是大奸大惡之人,此刻念及師徒之情,能夠如此奮不顧身,過往種種罅隙,自然也就煙消云散了。
“好,”少微終究是掌門,此時做出了決斷,“天理師兄,四瀆師兄,此去闌珊宮,兇險萬分,還望二位先回去妥善準(zhǔn)備,明日我再召集弟子,挑選愿意同行者同去闌珊宮。”
天理點頭,長嘆道:“上清千余年來,從未有如此刻般勢單力薄……我等去后,振興道派之事,全在你二人身上了?!?p> 錢鉞心中沉重,拱手道:“天理師兄放心,我等必守好上清,靜候師兄歸來?!?p> 天理仰頭大笑,笑聲中卻滿是滄桑與無奈,笑罷,轉(zhuǎn)身道:“我去了?!?p> 眼見天理離去,四瀆也勉強收斂了悲痛,朝少微和錢鉞拱手道:“此去若不能討還公道,還望掌教和太上長老妥善料理后事,不至于……唉!”
四瀆搖了搖頭,也沒有多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了玉皇殿。
少微與錢鉞對視,還欲說些什么,卻見玉皇殿外已有道童等候,喚道:“掌教師伯,山門外有人求見,還出示了這枚令牌?!?p> 少微走出玉皇殿,看到了道童手中的上清長老令牌,倒是愣了片刻,莫非此時還有上清長老在外么?可是他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因為這枚令牌當(dāng)中,有著一縷天一星宿的星辰之力!
“快請他進來!”少微神色激動,要將令牌遞還道童,可是又等不及,親自出了玉皇殿去山門迎接。
無論杜子黍當(dāng)年在流水閣鬧出了多大的風(fēng)波,既然肯回上清,便說明心中還是有著上清的,如今的上清正是內(nèi)憂外患之際,多一位一等星官,便多一份力量。
少微不知道的是,子黍當(dāng)初在寒潭之下便已經(jīng)突破了星君,不過玄武靈廟本就玄妙,掩蓋了大部分異象,是以至今也沒有多少人知曉子黍成就星君之事。
玉皇殿內(nèi),錢鉞側(cè)目望著東斗星君的尸骸,低頭沉思之際,忽然聽到殿外傳來少微的笑聲,在這一刻,又有何事值得如此高興?
“錢師兄,你看看是何人來了?”少微重回玉皇殿,面露微笑,側(cè)身讓開,而其身后,正是早已離開上清多年的杜子黍!
“杜師弟,你……你回來了?”錢鉞見到子黍,卻是又驚又喜,喜的自然是子黍重回上清,驚的卻是如今連他也看不透子黍的修為了。
子黍踏上玉皇殿的這一刻,心中亦是感慨萬千,當(dāng)初,他第一次踏入此地,不過是一名小小星師,而在短短數(shù)年之間,風(fēng)云變幻,如今的他,卻已然成為了和當(dāng)年東西兩斗星君一般的人物。
目光從三位道君神像身上落下,看著錢鉞,子黍的神色更為復(fù)雜,有些艱難地問道:“師尊他老人家,還在么?”
錢鉞臉色一暗,搖了搖頭,“師尊已在一年前仙逝了?!?p> 子黍聞言身子一晃,哪怕心中已是有了準(zhǔn)備,可聽到這個消息,仍是升起幾分悲愴之意。一般而言,星君傳位給其弟子后,并不會立刻死去,而是有著數(shù)年乃至數(shù)十年的時光安享老年,若是蘇樺愿意,想要靠靈藥多活幾年也并不成問題。不過,蘇樺或許是真的累了,看透了生死,并沒有這么做,而是平靜地接受了死亡。
子黍自然也注意到了這大殿中的棺槨,若是師尊蘇樺,恐怕不會放置一年之久。
少微順著子黍的目光,已是知曉他的困惑,道:“東斗老祖一個月前莫名死于闌珊宮中,直到今日,方才迎回尸骨……”
不論如何,蘇樺到底能夠善終,而東斗星君,卻慘死留仙湖中,什么都沒有留下。比起蘇樺,東斗的死,才真正刺痛了上清眾人的心。短短一年之內(nèi),上清兩大祖師相繼歸天,這對上清派來說,無異于滅頂之災(zāi)。
子黍聽后,走上前去,見到水晶棺內(nèi)的森冷白骨,也不禁感到一陣刺骨寒意,不禁看向錢鉞和少微,“這是誰做的?”
錢鉞和少微皆是默然,子黍看著兩人的神色,也有了幾分猜測,他沒有想到,這一次回到上清,上清已是沒落至此,“師伯之死,我定會去闌珊宮討明真相!”
錢鉞聽到此處,不禁說道:“闌珊宮主深不可測,我雖繼任西斗星君之位,只怕還不能勝她……”
“無妨,”子黍平靜地說道:“我去?!?p> 錢鉞聽后心頭一跳,“師弟,你莫非已經(jīng)……”
子黍點了點頭,掌心浮現(xiàn)一縷星辰之力,極為純粹,乃是徹徹底底的星君之力!
少微見此,先是一愣,繼而大笑起來,“好好好!天不絕我上清啊!”
盡管當(dāng)年在流水閣中,子黍已經(jīng)被中天視作勾結(jié)妖族的叛徒,可是有著蘇樺挺身力保,上清派內(nèi)仍有不少人對子黍抱有好感,何況,在絕對的實力面前,區(qū)區(qū)虛名,又有何用?此時的上清倘若因為名聲而將子黍拒之門外,絕對是重大損失。
錢鉞卻是心中一動,道:“少微師兄,關(guān)于師伯遇害之事,我們?nèi)园丛ㄓ媱潏?zhí)行。杜師弟歸來,算是意外之喜,我卻另有安排?!?p> 少微聽后一怔,問道:“哦?錢師弟有何安排?”
錢鉞道:“少微師兄,你可還記得,千年前的元師伯?”
少微變了臉色,“錢師兄,你莫非還能聯(lián)系得上元師伯?!”
明堂星君元琴歌,早在千年前就離開了上清,獨自在漢水之畔隱居。這千年來,除了西斗星君蘇樺能夠聯(lián)系得上元琴歌,曾請她同赴溪谷山外,世上幾乎再也沒有她現(xiàn)世的蹤跡。
錢鉞道:“師尊生前曾與元師伯有所來往,對這位元師伯的隱居之地也有所了解,不過元師伯隱居之地十分隱蔽,又非尋常人可見,我本想前去尋找,又恐上清無人,如今看來,尋找元師伯的重任,只能交給杜師弟了。若能請出元師伯,上清九千年基業(yè),可保無虞了?!?p> 子黍聽后,點頭道:“好,我這便去請元師伯。”
比起留守上清,一心一意為門派發(fā)展做貢獻,子黍顯然更喜歡無拘無束的生活。不過上清此時正是危機關(guān)頭,派內(nèi)必須要有一名星君坐鎮(zhèn)。若是只有錢鉞一人,便有諸多不便。若是能請出元師伯來,有兩名星君坐鎮(zhèn)上清,他也可以放心一些了。
錢鉞卻道:“師弟莫急,闊別多年,今日方得一見。暫且在派內(nèi)多留幾日再動身也不遲,順便也可見見其他師兄師姐?!?p> 子黍聽后自然樂意接受,他回到上清,本就是想看看上清這些年怎樣了,師兄師姐們又怎樣了。
少微見此,帶著子黍走出玉皇殿,道:“杜師弟,如今你已是今非昔比,不若挑個日子舉辦一場大典,加封師弟你為本派太上長老,以振上清聲勢,師弟以為如何?”
子黍聽后一驚,思慮片刻,卻是搖頭道:“掌門師兄好意在下心領(lǐng)了,不過師弟我當(dāng)初得罪大帝,在中天聲名只怕并不好,又天性散漫不喜拘束,只怕不會長留上清。若是此事傳揚出去,只怕對上清弊大于利,不若還是去請元師伯坐鎮(zhèn)上清為妙。”
少微聽后也不強求,只是點了點頭,又道:“師弟言之有理,只怕元師伯不愿出山……”
子黍道:“我受師尊教誨,方有今日成就,若上清真有危難,定不會坐視不理,師兄放心便是。”
少微聽后,哈哈一笑,道:“有師弟你這一句話,我便也放心了?!?p> 這般敘談一陣,少微心知子黍欲見故人,也不再糾纏,和子黍提了提近些年上清派內(nèi)的變化,便自己回玉皇殿處理派內(nèi)事務(wù)了。
子黍回到上清的消息,一時并未傳開,他在玉皇殿附近轉(zhuǎn)悠一圈,眼見四周并無什么變化,心中一動,便去了神藥池。
如今他的神念足以覆蓋整個上清,所有人的一舉一動都了如指掌,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一間煉丹房內(nèi),四師兄奕真竟然正在端坐煉丹,而五師姐楊香兒則在其后默默注視。
子黍身影一動,已是來到了煉丹房外,沒有直接進去,而是默默站在外邊等候,不多時,便聽到煉丹房內(nèi)傳來一陣嗡鳴,隱隱有丹香飄散。
“呼,師妹,這就是金液還丹吧?”奕真的聲音傳來,平靜下暗藏幾分欣喜。
“嗯,”楊香兒道:“丹色尚可,還算不錯。”
奕真笑了起來,“功夫不負有心人,如今我也能算是煉丹師了吧?哈哈哈……”
楊香兒也跟著笑了兩聲,不過似乎并不高興,只是幾分苦笑,道:“師兄你……還真是鍥而不舍?!?p> 奕真道:“誒,對了,師妹,這金液還丹如此難煉,煉成之后有何用處?”
楊香兒道:“凡人服之,可以延年益壽。對于修道之人,則能增長一些修為。”
奕真聽后,連忙問道:“那這枚金液還丹算是什么品級的丹藥?起碼也是上品吧?”
“這……”楊香兒的聲音有些遲疑。
奕真奇怪道:“怎么啦?要是值錢的話,我還打算多煉一些呢?!?p> 楊香兒吐了口氣,道:“這枚丹藥,就算最好的成色,也只能算作下品?!?p> “呃……”奕真愣住了,想來神色相當(dāng)尷尬。他耗費數(shù)月功夫才能煉出來幾枚的金液還丹,竟然只能算是下品丹藥?!所謂的下品丹藥,一般都是那些不入流的尋常星師才會使用,像是上清這樣的大派,門下星師弟子使用的一般都是中品丹藥了,更別說奕真這般的長老,平時用的都是上品丹藥,對他來說,與其服用下品丹藥,還不如啃一口靈藥藥根呢!
楊香兒輕嘆一聲,所謂的金液還丹,也就是糊弄一下不懂煉丹的奕真罷了。在丹鼎派之中,這金液還丹,也就是最常見的小還丹,對凡人來說可謂是靈丹妙藥,可對修道者來說卻幾乎沒什么用處,本身煉制這小還丹也沒有用什么靈藥,用的都是凡間可見的材料,能用這些毫無靈氣的東西煉出仙丹來才怪了。她之所以讓奕真學(xué)習(xí)先煉這金液還丹,只是因為這是最基本也最容易煉制的丹藥,用的也是最基本的煉丹之法,可就是這樣,奕真成功煉制出這一爐小還丹還是失敗了數(shù)次,花了個把月的時間。
這個天賦實在是……算了,師兄開心就好。楊香兒看著失落的奕真,出言安慰道:“師兄不必氣餒,這金液還丹,根據(jù)煉丹丹法不同,選材不同,成丹品質(zhì)也大不相同。何況這本是丹鼎大派真陽府的丹方,煉出這一枚還丹之后,還有九轉(zhuǎn),每一轉(zhuǎn)過后,藥力都會倍增,若是到了九轉(zhuǎn),便是大名鼎鼎的九轉(zhuǎn)金丹,而這九轉(zhuǎn)金丹在上古之時,乃是突破仙靈之境的必備丹藥?!?p> 奕真聽到此處,方才打起精神,道:“真的?想不到一枚小小丹藥里面,竟然有如此玄機,果然厲害,相當(dāng)厲害……”
也不知他這厲害是夸這枚丹藥,還是夸贊自己。這金液還丹就算品質(zhì)再差,畢竟是自己親手所煉,奕真也舍不得扔,而是收入囊中,伸了個懶腰,“師妹你可不知道,為了煉這枚破丹師兄我可是三天沒合眼了?!?p> 楊香兒抿嘴笑道:“知道了,快去休息吧。”
奕真哈哈一笑,伸手推開煉丹房的房門,卻見門外正在這一名青年,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
“你是……”奕真呆呆地看著子黍,而他的身后已是傳來一聲驚呼。
“九師弟!你,你怎么回來了?!”
楊香兒怔怔地看著子黍,還有些不敢置信,一別多年,從流水閣之后她就再也沒聽到過子黍的消息,何況北國又是那般兇險動蕩,她甚至一度以為,子黍也早已和八師妹韓如玉那般,在半路上便被人給害死了。
子黍笑了笑,道:“五師姐,四師兄,好久不見。”
只是短短的幾個字,一句話,卻仿佛道盡了滄桑。
楊香兒捂著嘴,眼里似有淚光,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道:“走,我?guī)闳ヒ娏鶐煹芎推邘熋??!?p> “好?!弊邮螯c頭。
奕真則是有些尷尬地朝子黍笑了下,似乎是因為自己沒能第一時間認出子黍來。
子黍和這位四師兄接觸的時間最短,對此也不會在意,不過看樣子,四師兄和五師姐的關(guān)系倒是很親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