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來,轉(zhuǎn)眼之間,已是過了三個年頭。
中天玄元二十三年,天府狗兒年,玄武靈廟之中。
北河星君坐在寒潭邊上,釣著他的靈魚,而龍勿離也坐在一旁,望著寒潭發(fā)呆。
“給?!北焙俞炆蟽蓷l靈魚后,挑了一條丟給龍勿離。
龍勿離接過后,卻沒有直接吃,而是用一根冰晶做成的筷子從魚口中穿過,而后指尖冒出一縷火焰,直至將魚烤熟,這才小口的吃著。
北河見了直搖頭,道:“都三年了,還改不掉這個習(xí)慣?!?p> 龍勿離聽后,淡淡笑了一下,道:“要是改掉了,我也不會留在這里了。”
北河吃了靈魚后,呸了一聲,吐出幾根魚刺,擦了擦嘴,道:“你就趁早死心吧,他又不是魚,還能在水底活上三年?而且他心里沒你,早想著別人呢。”
龍勿離聽后并不難過,只是平靜地說道:“我知道?!?p> 北河嘆了口氣,道:“你這么個小姑娘,整日陪著我一個糟老頭子,要是傳了出去,指不定有多少人要罵我呢?!?p> 龍勿離道:“這三年來,我還沒有見過別的人來。”
北河冷笑道:“你真當(dāng)沒人來?只不過是你沒看到罷了!別的不說,就昨天,還有一批人在外面晃悠?!?p> 龍勿離聽后微微一怔,“一批人?”
北河道:“是啊,好像是什么軍隊,反正我是沒見過,這世道,真是亂了。”
“哦。”龍勿離對這些凡俗爭斗并不感興趣,又收回了目光,忽然縱身一躍,潛入寒潭之中。
如今已是夏日,寒潭之水雖然冰冷,但仍可承受,她就在水中這么睜著眼,看著自己一點(diǎn)點(diǎn)往下沉,十米,百米,千米……
上方的潭口越來越小,漸漸變成井口大小,而后成為一個核桃,最后成為一點(diǎn)米粒。
寒冷在加重,黑暗也在加深,她閉上了雙眼,仿佛回到了自己出身時的世界,混沌一般的漆黑。
身為螭吻,她本身對水流便異常的敏感,哪怕閉著眼睛,也能清晰感知到四周的情況,靈魚在身旁游動,漸漸地也離她遠(yuǎn)去,深入寒潭之下數(shù)千米后,四周已是陷入徹底的黑暗,而空間反倒越來越廣闊,近乎沒有盡頭。
在這樣的一個水下世界中,子黍到底會在哪里?
她不知道答案,天狼星君已經(jīng)找過十幾遍,北河也找過幾十遍,而她,則是在這三年來數(shù)百次沉入寒潭,依然得不到答案。
有時候,沒有答案,也許就是最好的答案。
她這樣想著,任由自己的身體下沉,直至潭底。
什么成就星君的秘密,就像是個精心編造的騙局。這三年來,她沒有發(fā)現(xiàn)潭底存在任何異常,這一處寒潭唯一有價值的,也許就是北河養(yǎng)的那些靈魚了。
一日一夜后,龍勿離重新浮出水面,上了寒潭后,卻見北河的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龍勿離問了一句,忽然也感知到,這許久不曾有人到來的寒潭,又一次迎來了客人。
走入寒潭的是一名女子,穿著雪白的貂裘,捧著圣潔的雪蓮,神色帶著幾分肅穆和哀戚。
龍勿離看到她后,不禁愣在了原地。
她見了龍勿離,也是一愣,站在原地呆了一會,才勉強(qiáng)道:“你一直都在這里?”
龍勿離神色冷淡,道:“你來做什么?”
元亓音低頭,看著手中的雪蓮,彎腰將之輕輕放入寒潭之中,看著它在水波上蕩漾。
雪蓮在天府是有紀(jì)念意義的花,各地的薩滿教堂中都有裝飾,只是不知為何,她卻將之帶到了這里。
龍勿離看著那朵雪蓮花,再看看蹲在水畔的元亓音,心里的敵意也淡了許多。
過了片刻,元亓音站起身來,看著龍勿離,道:“這么些年來,你不覺得寂寞么?”
龍勿離淡淡道:“習(xí)慣了。”
元亓音默然片刻,道:“這些年,外界變化很大,你可愿隨我出去看看?”
出去么?龍勿離側(cè)目看著寒潭上的那朵雪蓮,目光平靜里帶著幾分迷茫。
哪怕到了今天,她也仍然不曾明白,什么是生命的意義。子黍教了她許多人間的事,可還不等她去體會和經(jīng)歷,他便進(jìn)入了寒潭。
元亓音道:“不論你愿不愿意,我會在外邊等你三日?!?p> 說罷,轉(zhuǎn)身出了玄武靈廟,神情舉止,都帶著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再看不到當(dāng)初的古靈精怪了。
龍勿離低頭,仍是看著寒潭,這些年來,她真正學(xué)會的,也許就是沉默。
當(dāng)一個人學(xué)會沉默之后,就會明白,世上有太多的無可奈何,不得不去接受。
北河道:“去吧,去吧,你一個小姑娘,留在這里,又有什么意思?”
“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龍勿離嘆了口氣,仍是坐在寒潭之畔,雙腳浸在水中,吸引著水里的游魚,水面的波紋里,是少女略顯憂愁的面容。
三日后,龍勿離還是出了玄武靈廟。
茫茫雪原之上,元亓音正在等著她,而她的身后,還有一支軍隊。
見到龍勿離后,她淡淡笑了下,指了指身后的馬車,“走吧。”
龍勿離看著她,又看了看四周的軍士,最終還是隨她上了馬車。
馬車中,元亓音對龍勿離說道:“三年前,長生汗南征失利,國內(nèi)嘩然,起兵自立者不知凡幾。三年來,這些起義軍經(jīng)過一番角逐,已經(jīng)決出了兩股最大的勢力,一路是黑甲軍,一路是白甲軍,剩下諸路義軍皆奉兩軍為首,各自占據(jù)了天府的半壁江山?!?p> 龍勿離聽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卻并不如何感興趣。
元亓音見此,又道:“說起來,這兩路義軍的首領(lǐng),你也都曾見過。”
“哦?”龍勿離皺眉回想,卻并不記得自己見過什么義軍首領(lǐng)。
元亓音道:“黑甲軍的首領(lǐng)叫赤烈,他是一個軍事天才,三年來經(jīng)歷大小百余戰(zhàn),無一敗績,我想這人,你應(yīng)該還有些映像吧?”
龍勿離回想過往,赤烈的名字,漸漸和一個高傲英武的青年重合,不禁點(diǎn)了點(diǎn)頭。
“那白甲軍呢?”赤烈的名字,喚起了她埋藏心底的一些記憶,龍勿離忍不住想知道,與赤烈抗衡的,又會是誰,她又在何時見過。
元亓音微微一笑,道:“白甲軍的首領(lǐng),就是當(dāng)初我們在雪地里遇到的那個少年,阿雅?!?p> “阿雅?”龍勿離起先吃了一驚,不過有很快釋然,低聲道:“他果然沒有看錯?!?p> 元亓音回想當(dāng)初的情景,神色也稍顯黯然,過了片刻,才道:“如今我們已經(jīng)打下了龍城,再過些日子,阿雅和赤烈,也要展開一場決戰(zhàn)了?!?p> 阿雅起兵于姑臧,由南至北,占據(jù)臺沃省后又從東、南兩面發(fā)力,一舉打入龍城,已是起義軍中最大的一股勢力,也徹底宣告了原來天府政權(quán)的滅亡。而赤烈則是一路向西發(fā)展,統(tǒng)一了伊汗省和喀合省、察欽省的西部,與阿雅的軍隊針鋒相對,已是勢同水火。
雙方的背后,都站著數(shù)個天府大家族,可以說,阿雅和赤烈的決戰(zhàn),就是天府東、西方貴族的決戰(zhàn)。
“你也參與其中?”龍勿離看著元亓音,元亓音那平靜的面容下,顯然也負(fù)擔(dān)著不小的責(zé)任。
元亓音的笑容有些無奈,“我到底放不下元家?!?p> 龍勿離默然不語,元亓音是元家的大小姐,生來便被灌輸著家族利益至上的思想,到底和她是不同的,她沒有家,也許只有祁皇和祁英算是她的親人,子黍?qū)λ芎?,給她起了一個人間的名字,可說是勿離,他卻先離開了她。
世上的事就是這般無奈,像是元亓音這樣的家族大小姐,年少時有多少縱情恣肆,成年后便有多少克制隱忍,因為家族的重?fù)?dān)壓著她,讓她再不能任性地去做決定,也不能單憑自己的喜好行事。
“你現(xiàn)在,是要去哪?”龍勿離忽然問道。
元亓音道:“龍城。在那里,你應(yīng)該能看到一些熟人?!?p> 龍勿離點(diǎn)了點(diǎn)頭,忽然掀開車簾,看著外面的風(fēng)景。
一片茫茫的白雪,和當(dāng)初一樣,只是當(dāng)初跟著子黍在北國步步驚心,卻是不曾好好欣賞過四周的風(fēng)景。
她看了看,又放下了簾子,一片蒼白的雪景,看多了,便覺得無聊了。
三日后,她們到了龍城。
守城的士卒認(rèn)出了這是元家的馬車,連忙開門迎接,而城中的格局,也和三年前大有不同,起碼蕭相國的相國府如今已是一片荒蕪。
元亓音道:“如今支持阿雅的,除了我們元家,還有宇文家,臺沃省的赫葉家,以及龍城乞顏家。剩下的完顏家,慕容家,李家和蕭家,則是站在赤烈那一邊。蕭相國府原先是蕭家在龍城的分支,龍城城破之后,就已經(jīng)帶著族人撤離了。”
天府的八大家族,對應(yīng)著的便是八位大薩滿,也即星君。天府一共有九位星君,北河星君除外,剩下的八位星君如今已是各自站隊,彼此勢均力敵,可見免不了要一場大戰(zhàn)。
龍勿離對北國的變化雖然不太感興趣,聽元亓音一路上和她說了這么多,也能感受到局勢的緊張,不禁望向那遠(yuǎn)方的扎羅雪山,道:“你們天府亂成這樣,那位太微教主,便不出來管管么?”
元亓音神色復(fù)雜,道:“如今的太微教主,就是月曦?!?p> 龍勿離大吃一驚,怔怔地看著元亓音,怎么也不敢相信,當(dāng)初的月曦,會在短短三年內(nèi)成為北國的太微天帝。
元亓音道:“具體內(nèi)情我也不是很清楚,如今我們四大家族商議后,就是先上山去拜見教主,要是能得到她的支持……”
后續(xù)的話,元亓音沒有說,也不必說,月曦身為如今的太微教主,若是能做出一個決定,天府如今的內(nèi)亂,即刻便可消弭于無形。
龍勿離問道:“我也去么?”
元亓音笑道:“你若是能去,自然最好了?!?p> 龍勿離吐了口氣,望著龍城上方的扎羅雪山,忽然又問道:“阿雅呢?”
“我?guī)闳ヒ娝!痹烈艮D(zhuǎn)身,帶著龍勿離進(jìn)入了龍城中心,巍峨的王宮之中。
“大汗,有人要見您?!睅У妒绦l(wèi)通報之后,元亓音才帶著龍勿離進(jìn)入王宮內(nèi)院,只見阿雅端坐王位之上,雖是年少,卻也儀表堂堂,已是有了幾分天府大可汗的風(fēng)范。
見到來人是元亓音和龍勿離,阿雅先是一怔,緊接著忙起身相迎,道:“龍姐姐,這些年來我一直打探你和杜大哥的消息,卻沒有半點(diǎn)結(jié)果,想不到今日能夠在此相見?!?p> 他說這些話時,并不顯得相當(dāng)熱情,可眼里的喜悅卻也十分真誠。
當(dāng)初若不是遇到了子黍和龍勿離,縱然天府大亂,他一介草民,又如何把握得住這個機(jī)會?雖然這三年來他的經(jīng)歷和子黍等人已是沒有半點(diǎn)關(guān)系,可當(dāng)初子黍?qū)λ木让?,阿雅又豈會忘記?
“杜大哥呢?他怎么沒有一起來?”阿雅轉(zhuǎn)頭張望,卻一直沒有見到子黍的身影。
這些年來,元亓音也和阿雅講了些許杜子黍的事,但都只是無心之言,有感而發(fā),卻不愿向阿雅講玄武靈廟中的一切,阿雅如今還以為,杜子黍和龍勿離這般的世外高人,早已是云游一方去了。
龍勿離和元亓音的神色都有些異樣,阿雅此時也頗善于察言觀色,收斂了些笑容,又道:“王宮中還有不少地方,我先安排兩位姐姐休息?!?p> “不必了?!辈恢獮楹危埼痣x有些觸景傷情,道:“他果然沒有看錯,如今你已是取得了一番功業(yè)。不過還有強(qiáng)敵在側(cè),不可掉以輕心,若是真的能夠統(tǒng)一天府,還望你能善待子民,不要再像當(dāng)初那樣吧。”
阿雅神色一斂,正色道:“龍姐姐的教誨,阿雅定當(dāng)銘記在心?!?p> “嗯,走吧?!饼埼痣x轉(zhuǎn)身,不顧阿雅的挽留,徑直出了王宮。
元亓音也看出龍勿離有些心不在焉,便道:“今日先休息一宿,明日便去見月曦吧?!?p> “好?!饼埼痣x點(diǎn)頭,隨著元亓音走了一段路,又想起了什么,問道:“你哥哥呢?怎么沒有見到他?”
“哥哥……戰(zhàn)死了?!痹烈粽f這些話時,眼里又流露出幾分楚痛。
天府大亂之時,元亓浩為保護(hù)家族基業(yè)與義軍作戰(zhàn),卻被人暗殺而死,元家之人追查下來,多多少少,便與完顏家有關(guān)。
如今完顏家已是西去伊汗省,和李家、蕭家和慕容家共同支持黑甲軍,雙方徹底撕破臉皮,勢不兩立,元亓浩的身死,也是其中的一根導(dǎo)火索。
龍勿離聽了之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也沒有什么表示。
這三年來,生離死別,想得多了,或許也就麻木了……
翌日,元亓音便帶著龍勿離,約上了另外三大家族之人,一同上了扎羅雪山。
宇文家來的是宇文燕秋,赫葉家是赫葉娜娜,而乞顏家,則是家族長子乞顏良,也是一名一等星官。
龍勿離見到宇文燕秋之后,第一句便是:“你能算得到未來嗎?”
宇文燕秋聽后一怔,搖了搖頭,道:“現(xiàn)在就有一部分因素,決定著未來的走向,但是我算不出完整的未來,沒有人能算出完整的未來?!?p> 就像是事物的生滅,各自有其規(guī)律,說一個小孩可以活一百歲,這是合理的,可若是說一個百歲老人可以再活一百歲,除非他是修道之人,否則無人相信。小孩為何能被預(yù)測到可以活一百歲?因為孩子的生機(jī)旺盛,而老人的生機(jī)黯淡,這就是決定未來走向的因素,但人世充滿了意外,也許哪天飛來橫禍,這個孩子夭折了,所謂一百歲的預(yù)言,自然就不準(zhǔn)了。
天地變動,周流不虛,哪怕是占卜,也要看一時一刻的影響,進(jìn)而決定未來的走向,又豈是一成不變的?因而無人能算出完整的未來,宇文燕秋神魂在古魂罐中磨礪多年,更是深知這一道理。
龍勿離聽后,輕嘆道:“既然算不出,那便不算了。”
宇文燕秋聽后心中一震,一直拘泥于占卜測算的她,聽到龍勿離這句話后,竟是隱隱有了頓悟。
無為,則無不為。費(fèi)盡心機(jī)算出的一切,又豈能勝得過天意?所謂的占卜,本身就帶著幾分窺測天意的性質(zhì),可人畢竟是人,人不是天。
“多謝。”宇文燕秋低聲向龍勿離謝了一句,只不過龍勿離自己卻有些不明白她是在謝什么,也不知道,這一問題困擾了宇文燕秋多久。
扎羅雪山之上,冰宮中,月曦端坐教主之位,神色肅穆,儼然一副冰雪世界的主宰。
龍勿離見到月曦之后,已是很難將眼前的月曦和當(dāng)初的月曦視為同一個人,如今的月曦,在她眼里,已是古井無波,深不可測。
“幾位造訪冰宮,不知有何要事?”月曦開口問道,仍是坐在教主寶座上,神色平靜,似乎早已明了幾人的意圖,卻仍是揣著明白裝糊涂。
幾人中唯一的男子乞顏良躬身向月曦行了一禮,而后道:“回稟教主,完顏、慕容、李、蕭四家圖謀篡逆,狼子野心,還望教主明辨是非,早日予以決斷,還天府百姓以太平。”
月曦道:“不久前,他們幾家的人,也是這般說的?!?p> 乞顏良心頭一震,看著月曦,不知她到底是支持哪一方。
月曦起身道:“回去吧,你們兩邊,我誰也不幫?!?p> 說罷,轉(zhuǎn)身從后側(cè)出了冰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