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羅雪山之巔,冰宮后方。
月曦站在山崖之上,看著點點飛雪落在她的身上,竟是久久不化。
或許她的心,也早已和這飛雪一般冷了吧?
“我不明白,你為什么會留在這里?!?p> 月曦轉(zhuǎn)過身去,龍勿離正站在她的身后,她走之后,龍勿離便跟出來了。
“為什么?世上有那么多為什么嗎?”月曦淡淡地笑著,仰起了臉,迎接著那些飄落的飛雪。
龍勿離道:“有?!?p> 月曦看著她。
“我想知道?!饼埼痣x接著說道。
月曦道:“你是在問我,還是在問你自己?”
龍勿離道:“都有,我不明白你,也不明白我自己?!?p> 月曦道:“要認識自己,又談何容易?我和我娘都是愛走極端的性子,要么得到,要么毀滅……我原以為自己來北國是尋找真相的,可當真的找到真相后,反倒不知該怎么做了。你說我該選擇回去,還是留下?”
龍勿離道:“你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做出了選擇?”
月曦淡淡一笑,道:“那你呢?又何必問我?”
龍勿離沉默下來,月曦選擇留下,在這個冰冷的雪山神殿中當她的王,而她呢?她又會去做什么?又或者,該做什么?
沒有人能給她答案,除了她自己。
龍勿離獨自走下雪山,離開了月曦,也離開了元亓音。
元亓音本想留她在身旁,可戰(zhàn)事頻繁,阿雅和赤烈之間的決戰(zhàn)已是一觸即發(fā),漸漸地,她也便忘了龍勿離的事。
三日之后,平壩草原。
戰(zhàn)鼓擂動,號角吹響,數(shù)十萬黑甲鐵騎,和數(shù)十萬白甲鐵騎,終于在草原上展開了最后的交鋒。
阿雅站在山頭之上,看著前方的軍陣,手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
赤烈,北國的軍事天才,就在他前方十里,一身黑甲,手持長槍,眼神冰冷無情。
老薩滿薩達牙騎著一匹老馬,跟在赤烈身旁,低聲道:“那就是你的敵人?!?p> 赤烈握緊手中的長槍,看了眼阿雅,點了點頭。
這些年來,他帶領(lǐng)黑甲軍,大小百余戰(zhàn),無一敗績,早已成為北國令人聞風喪膽的戰(zhàn)神,而如今這最重要的一戰(zhàn),他決不能敗。
“大哥,我們能贏嗎?”蕭涼跟在阿雅身后,看著赤烈,也是心里打鼓。
如今,蕭涼也已是一方大將,身經(jīng)百戰(zhàn),可是面對赤烈,仍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仿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打敗眼前的黑甲青年。
“聽我指揮。”阿雅只說了這四個字,卻足以令蕭涼安心。
如果說,赤烈是北國的戰(zhàn)神,那么,如今的阿雅便是北國新一代的雄主,威望之高,還要在赤烈之上。
雙方的軍隊開始接觸,赤烈身先士卒,一往無前,徑直朝阿雅殺來,長槍揮舞,如入無人之境,轉(zhuǎn)眼間便沖破兩個萬人隊,阿雅身旁諸將見此,皆是神色大變。
阿雅道:“上拒馬?!?p> 一排排拒馬擺在前方,他所在的小山丘易守難攻,赤烈沖到近前,雖是神勇非凡,卻也被拒馬所阻,只得繞路殺來。
“殺!”
兩側(cè)的塔塔人大喊著揮舞起了手中的狼牙棒,奎木一聲令下,數(shù)千名塔塔人便將阿雅四周圍成一片鐵桶,悍不畏死的塔塔人,哪怕是赤烈也無法輕易突破。
長槍突刺,殺死兩三名塔塔人后,赤烈忽然大喝一聲,透出手中長槍,而后彎弓搭箭,朝著阿雅一箭射來。
“大汗小心!”烏瑪閃身接下了這一箭。箭入右臂,雖不致命,卻也傷得不輕。
阿雅看著赤烈,也不甘示弱,彎弓搭箭,朝著赤烈射出一箭。
赤烈一揮手中長槍,將箭支打下,而后大笑道:“便只有這點本事嗎?殺!”
數(shù)千名塔塔人雖是悍不畏死,可是赤烈及其身旁的黑甲軍也是蠻迺部精銳,鐵騎突進,竟是撕開一道口子,朝著阿雅殺來。
“殺!”喊殺聲從赤烈后方響起,赤烈回頭一看,卻是達歌率領(lǐng)數(shù)萬鐵騎,沖入了黑甲軍后方軍陣。
阿雅身處的山丘,正好是雙方交戰(zhàn)的核心,如今赤烈率軍往山上沖,數(shù)十萬黑甲軍也自然向此靠攏,卻忽略了四周還有阿雅的大軍。
達歌如今也是阿雅麾下一員大將,悍勇之風頗似赤烈,沖入黑甲軍中,一時無人能敵,黑甲軍后方陣腳大亂。
赤烈哼了一聲,知道此時再回去救援也是無濟于事,而阿雅就在身前,只要殺了阿雅,這數(shù)十萬大軍群龍無首,自然可以輕易擊潰。
“誓死保衛(wèi)大汗!”奎木舉起手中斬馬刀大喊道,塔塔人如今已是真心歸順阿雅,聽到奎木的聲音,一個個大喊著瘋了一般朝赤烈沖來,死死攔住赤烈的進攻。
赤烈也是殺紅了眼,長槍絞動,轉(zhuǎn)眼間已是殺了數(shù)十人,身后的黑甲軍將士也在奮勇殺敵,可是距離阿雅偏偏就是差了那么一點。
“大哥,我來助你!”蕭涼大喊一聲,不直接沖上山頭,卻是率領(lǐng)數(shù)萬精銳朝著山腳的黑甲軍殺去,后方轟鳴聲響起,動用了火炮。
伊汗李家的鐵鷂軍沖殺出來,暫時攔住了蕭涼的軍隊,緊跟著便是完顏家的浮屠軍,蕭涼所率的精銳也一時奈何不了這些重騎兵,倒是火炮轟鳴,炸死了不少人。
“撤?!卑⒀乓姵嗔襾韯輿皼埃K于轉(zhuǎn)身下了山丘。
“哪里跑!”赤烈大喊一聲,策馬趕來,胯下正是當初嘉利王子所乘騎的黃金馬。
黑甲軍緊跟著殺來,塔塔人已是死傷慘重,暫時無力保護阿雅,而后方軍陣之中,見阿雅有難,又有數(shù)萬軍隊上前攔住了赤烈。
戰(zhàn)局在繼續(xù),阿雅率軍在后退,卻退得并不快,赤烈和黑甲軍一開始還能勢如破竹,等到后來也漸漸有心無力,陷入了僵局之中。
“殺!”達歌從后方殺來,竟是殺到了赤烈身前。
“什么?!”赤烈大吃一驚,回頭看去,只見后方黑甲軍已是完全被包圍了,達歌所率精銳左沖右突,竟已殺到他的身前。
“找死!”赤烈見到達歌,一揮手中長槍,便朝著達歌刺來。
達歌也挺槍上前,雙方戰(zhàn)馬沖鋒,交錯而過,又勒馬轉(zhuǎn)身,繼續(xù)沖殺。
“當當當!”
幾個回合下來,達歌已是冒出了冷汗,赤烈卻是越戰(zhàn)越勇,忽然間大喝道:“死!”
長槍橫劈下來,如有開山之力,達歌知道自己擋不住,忽然間往上做了個假動作,右手迅速抽出了身旁馬刀,朝著赤烈胯下的黃金馬砍去。
一刀正中馬頸,黃金馬馬血噴出,而赤烈的長槍也打斷了達歌手中之槍,同時折斷了他的手臂,砸在他的身上,將達歌打落在地。
“噗!”
達歌落地之后,只覺得全身劇痛,已是站不起來,而赤烈胯下黃金塔跌倒,也失去平衡,一個翻滾落了地。
“小心!”薩達牙在后方大喊,他雖是薩滿,可在大軍之中,一身修為卻也無處施展,更別說去幫赤烈了。
“嗖!”一支箭矢飛過,赤烈在地上滾了一圈,回頭看去,原來是蕭涼在放冷箭。
蕭涼雖然當了將軍,也還是不改小混混的脾氣,眼見偷襲失敗,呸了一聲,道:“弟兄們,上!”
四周將士當即挺著長槍朝赤烈殺來。
“滾!”赤烈一把抓住刺來的一根長槍,竟是將之徒手折斷,轉(zhuǎn)身殺了數(shù)名士卒。
但在大軍之中,哪怕是薩達牙這樣的薩滿都無能為力,赤烈雖是悍勇,到底抵不住人多,又殺了十數(shù)人后,終于體力不濟,被蕭涼一箭射中。
“你敗了!”
阿雅率軍重來,冷冷地看著赤烈,四周的廝殺似乎早已停止,赤烈回過神來,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他的數(shù)十萬黑甲軍早已是潰不成軍,逃散者不可勝數(shù),而麾下最忠心的將士,也已是身陷包圍圈中,被多于自身十倍的敵軍所包圍。
阿雅以身為餌。便是為了吸引赤烈殺入他這個精心布置的戰(zhàn)局之中,赤烈殺進來之后,前后軍陣脫節(jié),被達歌從中截斷,面對數(shù)十萬大軍的包圍,也就注定了失敗的結(jié)局。
赤烈看著四周的敵軍將士,又看看阿雅,吐了口氣,道:“你比我會打仗?!?p> 阿雅道:“那是因為你只有一個人。”
黑甲軍雖然神勇,但赤烈麾下并沒有多少能夠獨當一面的大將,這才是他失敗的原因。
與此相反,阿雅卻可以放心地將軍隊交給蕭涼,交給達歌,甚至交給烏瑪,交給奎木。
赤烈忽然笑了起來,道:“成王敗寇,今日止步于此!”
說罷,手持半截斷掉的長槍,卻是扎進了自己的心口。
“赤烈!”薩達牙見此目眥欲裂,真元震開四周士卒,不顧一切地朝赤烈趕來。
與此同時,鋒利的箭鏃,也從他的后方刺入,眨眼間便密密麻麻,將他射成了刺猬。
薩達牙大吼一聲,強撐著沖到赤烈身前,身上背著幾十支箭,終于撲通一聲,跌倒在赤烈身旁。
阿雅看著這一對祖孫,道:“厚葬?!?p> 剩余的黑甲軍,見到赤烈和薩達牙都已陣亡,也很快失去了戰(zhàn)斗力,要么被殺,要么投降,雙方的對決就此落下帷幕,而北國真正的天驕,也已就此決出。
“輸了……”
黑甲軍后方二十里處,完顏子玄看著四散的逃兵,眼里閃過一抹絕望。
完顏子雁咬牙道:“我們不會輸?shù)?,我們不會輸!?p>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確實不會輸,因為天府的八大家族都有大薩滿撐腰,哪怕戰(zhàn)敗,也能夠保全自身。
“該死!該死!該死!”蕭遼看著逃散的黑甲軍,忽然間大喊一聲,抽出佩刀,將幾名從他身旁經(jīng)過的逃兵劈成兩段,猶不解氣,直至將之剁成肉泥。
他們蕭家,本是八大家族中最尊貴的,九斿老祖是太微心腹,又是神教天神使者,蕭如雪乃是教主夫人,而蕭相國也把持著天府朝政,上上下下,無人不忌憚他們蕭家權(quán)勢,如今卻落得戰(zhàn)敗的結(jié)果,他又豈能甘心?
可無論如何不甘,他們都不得不承認,天府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天府了。
赤烈已死,西部軍隊大敗,阿雅回到龍城,剩下的便由蕭涼和達歌去做了。
三個月后,西邊便傳來了消息,已經(jīng)完全平定了赤烈和蠻迺部的殘余勢力,要不了多久,蕭涼和達歌便能率軍趕回龍城。
至于完顏、慕容、蕭、李四大家族,因為有大薩滿撐腰,仍是屹立不倒,不過勢力比起當初,卻也是一落千丈,行事也低調(diào)了許多,不再阻攔阿雅在西部的軍事行動,算是默認了阿雅的統(tǒng)治。
域西、扶高兩國在天府大亂時一直在旁觀動靜,如今見天府決出了新的主宰,也派人來龍城朝貢,阿雅麾下的諸將和謀臣商議過后,約定在十一月初擁立阿雅登基,成為天府新一任的可汗。
龍城,王宮之中。
“哥哥,這就是王宮嗎?”
一位少年看著金碧輝煌的圓頂和四周精美的壁畫,為其精巧富麗所吸引,雙目久久不能移開。
阿雅站在他身后,道:“這樣的畫,里面還有很多。”
天府之人幾乎都信仰薩滿神教,王宮中這些壁畫,刻畫的也是神教中的人物和故事,有沐浴在圣光中的生命之神,也有籠罩在黑霧里的轉(zhuǎn)生之神,有如同慈母的大地之神,也有如同嚴父的烈火之神,日月星辰,風雨雷電,在薩滿神教之中都是神靈的化身,甚至歷代大薩滿,在死后也會被畫入壁畫之中,被尊為祖神。
天府的王宮分為三個大殿,地殿為轉(zhuǎn)生之殿,供奉轉(zhuǎn)生之神,風格也偏陰暗;天殿為長生之殿,供奉長生天神,最為神圣素凈;而人殿為生命之殿,供奉生命之神,是天府大可汗平素會見諸侯的地方,當中的裝飾也最為富麗堂皇。
如今,阿雅就和少年站在人殿之中,少年在看著壁畫和黃金珠寶,而阿雅則在看著他。
從北國征兵南下開始,到如今他登上王宮大殿,不過是三年的時光,他的弟弟哈瀾,如今還是個稚氣未脫的少年。
“哥哥,真沒想到我們有一天也能進王宮來!”哈瀾看著四周的黃金掛飾,眼里滿是興奮,“這么多的黃金,古臺那個老家伙也拿不出來吧?”
阿雅卻并不像哈瀾那般興奮,只是點了點頭,“拿不出?!?p> 哈瀾取下一段黃金掛墜,道:“哥哥,有了這些錢,就再也不會有人能欺負我們了!”
阿雅點頭,卻沒有說話。
哈瀾和娘親,是他等到平定西部之后才接到龍城的。哈瀾只知道阿雅在龍城成為大人物了,卻不知道,如今這整個王宮,乃至整個天府,名義上都已經(jīng)歸于阿雅。
“對了,哥哥,你現(xiàn)在是不是比古臺還厲害啊?”哈瀾的印象中,最富有的貴族,莫過于稱霸姑臧城的古臺了。
阿雅神色復(fù)雜,道:“算是吧?!?p> 哈瀾喜道:“太好了,我以后也要有鐵甲馬侍衛(wèi),也要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要像古臺那樣,不,哥哥你比古臺還厲害,我們以后一定要過得比古臺還好!”
阿雅聽著哈瀾的這些話,卻不禁皺起了眉頭,有些痛苦地看著哈瀾。
哈瀾一時還未察覺阿雅的神色,自顧自地說了一會,這才見到阿雅神色有些異樣,不禁有些害怕,“哥哥,你怎么了?”
阿雅道:“哈瀾,你說你以后想過得和古臺那樣?”
哈瀾點頭道:“是啊。”
阿雅的神色嚴厲了起來,“你知道古臺的腳下,流了多少血嗎?!”
哈瀾被他嚇了一跳,阿雅確實有些生氣,大聲道:“你手里這些東西,都是用血換來的!你說你要過古臺那樣的生活,難道不會心慌嗎?!”
哈瀾又焦急又委屈地看著阿雅,辯解道:“可是,可是大家都想過像古臺那樣的日子啊?!?p> 阿雅看著他,神色從嚴厲漸漸變?yōu)槭?,道:“你說得沒錯,大家都想過古臺那樣的日子,有喝不完的酒,吃不完的肉,出行有侍衛(wèi)護送,回府有舞女陪伴,穿不完的綾羅綢緞,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說到此處,阿雅便閉嘴了,因為他忽然明白過來,打敗赤烈,統(tǒng)一天府,對他身旁的將士和幫助他的各大家族來說已經(jīng)算是完美結(jié)束了,可對他的理想來說,這一切不過是剛剛開始。
貴族思想,根深蒂固地植根于天府所有人的腦海中,連哈瀾都是一心想著榮華富貴,他又要怎樣做,才能改變這一切?
這個時候,他若是再往前,去實行自己那個所謂要讓天府沒有奴隸和壓迫的理想,很可能會鬧到眾叛親離,一無所有。
而他若是就此回心轉(zhuǎn)意,接下來只需要犒賞一番群臣,便可安心做他的大可汗了。天府的利益已經(jīng)和他綁在了一起,以后就算有人想推翻他的統(tǒng)治,不用他自己動手,身旁的臣子和支持他的貴族便會先替他解決這些麻煩,而他則會被后人美化為天府的一代天驕,他的事跡和功業(yè)會被萬世傳頌,而絕不會有多少人會在乎,當初他起兵之時,曾經(jīng)抱著的是怎樣一個理想。
午后的陽光灑落大殿,殿內(nèi)的金銀飾品煥發(fā)出刺目的光芒,落在阿雅的眼里,既耀眼,又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