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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屈的海

第14章 家不家,親不親

不屈的海 陳星年 3717 2020-09-30 09:19:00

  當(dāng)此時,逐風(fēng)聲而來的邑人跟水一樣瘋涌過來,死死包圍了我們。他們中,有的暗暗竊喜,有的冷眼旁觀,就像個吃瓜群眾來這尋樂子。二伯母什么都不怕,就怕“臉皮”二字。

  但見她火速推拉著二伯父抱頭鼠竄,真真是人要臉,樹要皮,丑出新天地。

  小富婆-----四嬸見狀翹起了二郎腿,“賀嬌清那個背地里偷男人,勾搭一堆狐朋狗友的賤貨都走了,咱還留著,落人閑話?!?p>  對于二伯母偷男人這件事,四叔也是有所耳聞的。記得還是二伯父當(dāng)場捉奸捉到的呢,只是二伯父性子軟,又加上被奸夫打傷了頭,人也傻了,所以即使頭頂被綠出了一片青青草原,只要二伯母一哭二鬧三上吊,二伯父也就原諒了。

  見祖父呆呆的,四叔也不耐煩了。與四嬸邊走邊道:“爹,缺什么少什么,盡管找賈仁要,千萬別苦著自個。人生就這么幾十年,好不容易來到這個世上,不借誰的、不欠誰的,掙多少就花多少,況且你躺著就有錢,為啥要苦著自己、熬著自己呢?’

  “兒孫自有兒孫福,何必越俎代庖呢,你老呢,就好好頤養(yǎng)天年,放手讓我們自個闖出去。你想呀,當(dāng)你的牙好,腿好,身體也還行,趁著不聾不啞思維還清晰,品一下天下美味,看一看大好河山,四處走一走轉(zhuǎn)一轉(zhuǎn),擊球垂釣,雙陸插白,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p>  我不知道祖父聽到這話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我是斜視著四叔的,若沒有那些個好事兒的街房鄰居,他會張一張他的金口嗎?

  大伯父、大伯母說了幾句客套話,便也走了。

  再看向祖父時,祖父擁著早已支離破碎的西洋鐘,搖頭嘆惋:“這都成什么家了?!男暮芡春芡?,像被針扎了一樣。這個他用骨血澆灌的偌大家族,不僅物質(zhì)上早已江河日下,精神上更是分崩離析,只剩下一個又一個的空架子。物質(zhì)可以慢慢搞上去,精神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若不及時止損,施肥澆灌,終有那么一天,南轅北轍,戴盆望天,相背而行。

  祖父的眼界很寬,不免擔(dān)心起了不外如是的脫貧攻堅,物質(zhì)上是奔小康了,可從物質(zhì)文明到精神文明奔小康的道路險阻漫長,山高水遠(yuǎn),還需些時日。

  狂風(fēng)呼嘯著,院里的大樹在狂風(fēng)中搖晃,一顆顆樹就像一個個人在翻云覆雨的天空中漂浮不定,仿佛無根的水草。

  在這場反革命斗爭中,父親從頭到尾沒有吐過一個字,只是看著祖父:時而皺眉,時而撓耳。人走了,見祖父冷得在寒風(fēng)中顫抖,方攙著祖父入了祖父所居的內(nèi)屋——南窗。

  父親叮囑我端了一盆溫水,我依話照做,他接過腳盆,又試了下水溫,見水溫剛好,便給祖父洗起腳來。

  祖父原還生著悶氣,現(xiàn)下竟數(shù)消了。不過這也不奇怪,老家雖大,終歸是老家,里面的陳設(shè)用具都已過時了,這也是大伯父他們早早離開的一個原因。

  而父親卻不嫌棄,反而還答應(yīng)在老家住三天,陪陪祖父,祖父自是感動不已。

  老家離我家以及其它伯父伯母家不遠(yuǎn),母親送了鬧騰的妹妹回去又趕回來洗碗。

  祖父欣慰道:“老三啊!爹薄待了你呀。”祖父停頓了下,語氣忽如山重:“爹知道,從小你就是最沒受過爹愛的孩子呀。你母親自殺,而你在身旁卻不阻攔,我將所有的恨加注在你身上,卻忘了你當(dāng)時還是個孩子。”

  “兒子需要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爸何苦提這些事?!?p>  父親若無其事地替祖父洗著腳。

  “爹何嘗不知道你在老四公司受了多少氣,什么加夜班不給工資,別人公司都給的,還有什么年底扣薪的,數(shù)不勝數(shù)。當(dāng)初你創(chuàng)業(yè)失敗,爹就不該讓你去老四公司。想呀,你十八九歲就做生意賺錢,二十五歲就自立門戶開了個大商場,日進(jìn)萬錢,但你不買房,仍只待在鄉(xiāng)村,為的只是離爹近些,為的是不忘本。三十來歲了,賈仁不知故意還是善意,苦勸你草根創(chuàng)業(yè),做什么花卉經(jīng)營,說是要抓住‘大眾創(chuàng)業(yè),萬眾創(chuàng)新”的好時機(jī),你又有一顆好勝求新之心,終是造成如今這番局面。爹對不起你呀,可爹得靠他養(yǎng)活,靠你們養(yǎng)活。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好些大家族都是從里頭敗起來的,爹不得不權(quán)衡,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爹做不到呀。就像當(dāng)年在盛家寄人籬下樣,事事卑微陪小心。爹是個讀過書的人,爹知道自己的觀念是錯的,可爹不能不錯啊?!?p>  父親只略微笑了一下。

  傍晚,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

  南窗檐角的花燈搖曳著,通往內(nèi)室的青石子路泛著幽幽的冷光。

  少焉,我和父親對坐在園子里的小石桌上,賞著那一輪蒼白的彎月。

  對于西洋鐘,我的記憶十分模糊,便問道:“那西洋鐘究竟是何來歷,怎得祖父如此牽腸掛肚,連碎了都要把它收攏起來,裝入木匣,再放在枕旁。”

  “海海啊,你還小?!?p>  父親凝望著南窗,然后接了一個電話,之后,久久不曾言語。

  不知怎的,今晚明明有月亮出沒,夜色卻仍如濃稠的墨硯,讓人看不清父親那顆深沉得化不開的心。

  “李鐵,二嫂剛打了個電話過來?!?p>  抱廈內(nèi)的母親跑了出來,對父親說道。

  “出了什么事?”

  父親鎮(zhèn)定自若中又帶著些許急切。

  “二嫂女兒下月22號結(jié)婚,跟大侄子撞一日了,說是讓我們幫幫忙,打打雜。”母親回道。

  且說那將嫁的二伯母之女便是我從小就一起玩的堂姐。我內(nèi)心控制不住的歡喜,想著:這下好了,雙喜臨門,還愁沒喜糖吃?

  心頭一喜,便忙問父親:“堂姐他們結(jié)婚,四妹妹、五妹妹、大堂弟他們是不是也會從衡陽過來喝喜酒。那我們豈不是又可以簇?fù)碓谝粔K兒玩甩炮、放煙花,還有”,我笑了一聲:“偷二伯母家的牛奶,吃大伯母家的辣條。還有...還有鬧洞房?!?p>  我本還很雀躍,誰知祖父當(dāng)頭一棒,跳了出來:“你們誰都別給我進(jìn)二媳婦家的門!”

  原來,祖父是在裝睡,不叫我們擔(dān)心。

  父親忙不迭捂住了我的大嘴巴,小聲說:“你祖父還在氣頭上,少說點(diǎn)?!?p>  見我安靜得像條冬眠的蛇,父親又轉(zhuǎn)而安慰祖父道:“那白天大哥大嫂跟你爭論的大侄子婚宴一事,您老是去還是不去?大哥剛又來電話催了呢!”

  “老大守錢連兒子結(jié)婚的禮金都舍不得出,不就三萬塊錢嗎?就當(dāng)買了個媳婦,也好過兒子三十老幾還沒成家吧。再說了,人女孩都給他生了個大胖孫女了,真是拿錢跟拿命樣。還談什么婚宴,說得可真好聽,錢都沒給,人女孩家里人會點(diǎn)頭嗎?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不去!通通不去?!?p>  南窗紗簾映照出祖父弓曲消瘦的影子。

  事情其實(shí)是這樣的,白天大伯父是聯(lián)系二伯父他們與祖父在紅墻老院里商討堂哥婚事的。之所以要商討,是因?yàn)樘酶缥催^門的老婆家里人說了:“結(jié)婚可以,得給我們?nèi)f塊錢的禮金。”

  其實(shí)這換作在我們村或者其它省的一些村是不足為怪;的,因?yàn)榘凑瘴覀兊牧?xí)俗,男方送了禮金,女方是要還三分之二的,余下的三分之一是報答女方父母養(yǎng)育之恩,這樣也比較符合道義。

  但大伯父要給的三萬塊錢可就截然不同了,那是一個銅板都不會回來的。而這種行為,在鄉(xiāng)下俗稱為“賣女兒?!币曞X如命的大伯父與主張答應(yīng)給三萬塊錢,權(quán)當(dāng)買下這個媳婦的祖父自是水火不相容,吵到激裂之處,神臺的西洋鐘也被氣急敗壞的大伯父一手摔碎。弄得祖父一氣之下說不去婚禮現(xiàn)場了。這也就有了前面的盛況。

  “爸,不管怎么說,他們都是你的親孫子親孫女,他們婚禮,于情于理你也該去瞧瞧?!?p>  李家人是李家人,盛家人是盛家人,太外祖父生前就立下規(guī)矩,姓盛的孩子一律只能叫祖父爹,而姓李的叫爸。只是太外祖父死了,祖母死了,這規(guī)矩也漸漸消失了,四叔他們壓根就不遵循,也只有我爸傻得可憐,叫了三十多年的爸。聽了父親的話,我本欲脫口一句:“對啊,對啊。”卻被父親橫刀截下,“你就這么看重與他們的情份?他們是什么,除了和你一起念書的星博,哪個不是豬狗不如,人發(fā)達(dá)了,嫉妒地紅了眼;人落迫了,巴不得踩一腳,這樣的神仙親戚、菩薩姊妹,真真是“襟裾馬牛,衣冠狗彘?!?p>  我啞口無等,頓口無言。

  小時候,雖然爸爸他們四兄弟總是里爭外斗,嫁出去的二姑也時常與我們爭鋒相對,甚至為個小事吵架。比如說過年拜年去她家吃飯,四兄弟要酒喝,她不肯買,四兄弟怕她沒錢,給錢讓她去買,她也不買,說什么:都是兄弟姐妹,談錢傷感情。卻始終都沒有買酒。

  但這都停留在上一代人,我們幾個小孩子,我的大堂哥、大堂姐、二堂弟、二表妹等卻很是要好,時不時一起捉個迷藏、扮個鬼嚇唬大人們,或者丟三仙(一種游戲)、跳皮繩、玩鞭炮,踢毽子……

  我還沉浸在對過往美好的追念之中,父親卻嘆息道:“可他們是一只只啞了的麻雀呀!”

  我細(xì)想著,近三年來,與堂姐他們間接聯(lián)系的怕也僅是他們要結(jié)婚的事了,我有些恍惚。

  “若早知富貴二字荼毒人,我還不如在上山下鄉(xiāng)的時候,被那些個有權(quán)有勢的農(nóng)戶給虐待死呢。也好過現(xiàn)在,羅裹著錦繡,卻是根死木頭?!?p>  祖父的話夾著院內(nèi)晾衣架上不絕如線的風(fēng)鈴沙沙作響。

  我能體會到祖父的苦楚,當(dāng)時農(nóng)村也不是一個太平地,祖父作為城里來的知青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遇到的艱難是常人怎么想也想不到的。舉一個例子,許多女知青被強(qiáng)奸殘害,并且威脅她們吃屎,踐踏她們的尊嚴(yán)。

  我越想越恍惚....祖父入贅盛家,想必也是萬般無奈,無可奈何。

  也不等父親多勸一句,母親已攜叩門而來的大伯父等人蜂擁而至。但見二伯母一會兒一個老招:一哭二鬧三上吊,一會兒又一計新招:“滿口的甜言蜜語、糖衣炮彈。總歸就是:“我女兒結(jié)婚,她親爺爺不來,這不是讓我在親家母面前丟臉,在親朋好友面前丟臉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盛家,賀家,李家,劉家,榮辱相生,休戚與共,唇亡齒寒,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一家丟臉,其它三家也好不到哪去?!?p>  南窗的祖父聽著二伯母與父親他們的對話,氣得還沒著大袖上衣就奔出了南窗。

  祖父眼見著二伯母像賣唱的生旦凈丑導(dǎo)出一部又一部的鬼片,似笑非笑道:“嬌清呀。”

  二伯母聽了喜不自勝?!班拧傲艘宦暎詾閴m埃落定,事有著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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