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雨花

　　林覓坐著不動，捧著書，靜靜地聽著窗外的雨聲。

　　一層秋雨一層涼。北平的秋天，夜里來了雨，平添了她的惆悵與無奈。

　　她等程倩倩回屋了，才站起身告辭。

　　空空的走廊上，她的小皮鞋踩得木板吱吱地響，走廊上的房間有的亮著燈，有的漆黑一片。

　　她不由自主地尋找那個親切的窗口。

　　似乎并沒有亮燈。

　　難道他還沒進屋么？他又去了哪里？

　　她看到雨點越來越大，打得院子里的芭蕉葉啪啪地響，在樹下睡覺的幾只鴨子也給雨聲驚醒，在深深淺淺的水洼里互相追逐嬉鬧。

　　她在樓下呆呆地望著雨幕，地上的水已經(jīng)漲到了三寸來深。她不敢往前邁步。

　　一個黑色的影子出現(xiàn)在光線暗淡的墻面上，她還沒回過神，就被捂住了眼睛。

　　林覓心里恐慌，正要開口喊叫，那人忽然把蒙住她眼睛的手松開。

　　她回頭看到了一個穿黑色雨衣的人。旁邊是一輛熟悉的自行車。

　　他的雨衣從頭蓋到腳面，戴著口罩，只能看到那雙靈動的眼睛。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

　　“張老師，您怎么知道我在這里？”

　　張小法取下口罩，微抿著嘴唇。

　　他并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笑了。

　　他取出一塊新手絹，攬過她的肩，主動給她擦拭頭發(fā)上的雨珠。

　　林覓被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嚇得一怔。

　　她在他懷里用力地掙扎起來。

　　“別動。乖?！?p>　　他的聲音十分溫和，卻又與往日的語氣不同。

　　他細長的手指，已經(jīng)在輕撫她烏黑的頭發(fā)。

　　張小法晚上喝了酒，他卻并沒有醉。

　　酒后的他想起白天何詩安告訴他林覓與表哥有婚約的事，反而變得比以往要豁達，不再刻意壓抑自己對她的好感。

　　他的手觸摸到她的發(fā)帶，輕輕一松，解開了結(jié)。

　　林覓的一頭秀發(fā)，如絲滑的黑綢緞，從他的指間輕輕落下。

　　她貼著他的雨衣，聽到了他的心跳，似乎不若之前那般慌亂。

　　他望著她，眼里終于袒露出隱藏已久的愛憐。

　　她的眸子里卻有一絲明顯的憂傷。

　　張小法看出林覓神色有些異常。

　　他輕輕握住她的手，竟然是冰涼的。

　　她手心里一暖，緩緩地流下兩行眼淚。

　　“乖，不哭。有什么煩惱盡可以告訴我?！?p>　　他松開她的手，重新?lián)Q了塊手絹給她擦眼淚。

　　“張老師，您怎么有這么多手絹？”

　　“上回在后海弄臟了你的手絹，我就存了一打，只是沒有機會給你?！?p>　　林覓嘴角輕輕地勾出一個淺笑。

　　原來他是這么不愿情感外露的人。

　　他是喜歡自己的，不然不會如此清晰地記得與她一起的細節(jié)。

　　那么，在這個繁雜的大千世界，她究竟是不是他生命中的唯一？

　　張小法猶豫了片刻，摟住了她。

　　林覓任由他抱緊，心里有了驚喜與糾結(jié)。

　　她想環(huán)住他的腰，卻沒有勇氣把手抬起來。

　　心里有千言萬語要和他說，話到嘴邊卻又像受驚的小魚兒一樣逃了回去。

　　張小法在忐忑中等待她的回應。

　　這晚他是生平第一次去近距離感受愛情的樣子。

　　他從前一直不敢承認自己對林覓是一見鐘情。

　　事實上，對她的牽掛，從第一眼看到她的那夜就悄然落地了。

　　他沒想到她會是自己的學生，有了師生的這層關(guān)系，加上苛嚴的學校規(guī)定，他很多時候連多看她片刻的勇氣都沒有。

　　民國初年，男女同校都是難以讓社會接受的事情，更何況是在女校的男老師與女學生之間。稍微近一點的接觸都有可能成為報紙上鋪天蓋地的新聞。

　　他早已看到了她臉頰上的紅暈，也看到了她微微張開的嘴唇。

　　林覓五官中最美的就是她線條柔和的粉唇。

　　對異性有著難以抵御的誘惑力。

　　她閉著眼睛依偎著他，濃密的長睫毛在精致的臉上隨著呼吸的節(jié)奏輕輕地動。

　　如果是一百年后的社會，他可以牽著她，在美麗的校園里和其他年輕的戀人一樣，自由自在地散步、奔跑。

　　累了可以一塊躺在晴空下的草坪里，隨手翻翻書，聽聽音樂，享受戀愛中每一天的美好。

　　他安靜地欣賞懷中的人兒，她忽然睜開了眼睛，

　　“張老師，我今晚不回去了?！?p>　　林覓說話的時候，眼中充滿了期待。

　　他也想留她，可是在學校里做不到。

　　何況她要考試了，更不能亂了她的心，影響學業(yè)。

　　他把她的長發(fā)重新編好辮子，拿發(fā)帶扎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jié)。

　　他把她抱到自行車上，解開雨衣，嚴嚴實實地裹住了她，只露出精致的小臉。

　　“覓兒，好好回去看書，考完哪天天氣好，我?guī)闳ソ纪馍⑸⑿??！?p>　　她聽到他主動改了稱呼，開始像家人一樣叫她的昵稱。

　　“我好想在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不當你的學生，不叫你老師?！?p>　　“你愛叫什么就叫什么，取外號也行。只給你一個人這個權(quán)利?！?p>　　他說完這話，理解了什么是言不由衷。

　　原來愛上一個人，他的各種細節(jié)都會有她的烙印。

　　林覓聽出他的好意，終于有了勇氣開了口。

　　“林一堂傍晚來了，強行上了樓，在我宿舍待著，我是好不容易逃了，跟著程老師進來找你的?！?p>　　張小法摟著她很開心，但聽到林一堂闖進女生宿舍，不免心里添堵。

　　同為男人，他能理解林一堂對林覓的感情，但對方只顧自己，為了達到目的不在乎他人感受的做法，他無法認同。

　　林一堂就不考慮考慮其他女生的感受么？他無視校規(guī)校紀，如果一晚都不離開，于芬就沒法回宿舍睡覺，其他的同學復習功課也會收到影響。

　　這件事情他不能坐視不管。

　　因為他是老師，必須維護大家的利益。

　　“覓兒，我們這就去找你表哥。他不見到你是不會走的，這樣于芬和其他同學都會被影響?！?p>　　她靠著他點點頭。

　　他載著她飛快鉆進了雨里，與夜景融為一體。

　　隔著雨衣，她感受到頭頂?shù)乃伟舌舌?，車輪下的水聲清脆?p>　　她與他在雨中一路騎車前行，雨水在車輪下開出一朵朵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