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紙上談兵

　　中院的廊下，坐著一個人。

　　三，四十歲年紀，一襲青衫，頭戴萬字巾，濃眉長須，閉目端坐，膝上躺著一架二十一弦的古箏。

　　刀槍劍戟，斧鉞鉤叉，中院兩側(cè)陳列的，是明晃晃的十八般兵器。不止中院，司馬青葉一路走來，不見花草樹木，但見刀林劍雨。

　　司馬青葉終于明白，站在侯府外感受到的肅殺之氣從何而來。

　　不通風雅，專精武事。

　　這就是司馬青葉對慕容霆的第一印象。

　　但是廊下的這個人，卻更讓司馬青葉意想不到。

　　此人看似文文弱弱，與這府中氣氛格格不入，卻能在這刀林劍雨之中泰然自若，絕非凡人也！

　　忽然一個聲音，雖然質(zhì)樸溫厚，謙遜儒雅，卻如同平地一聲雷，震撼著司馬青葉三人的心神。

　　“久聞太子殿下頗通音律，不知荀某今日是否有幸，聞聽仙樂？”

　　柳之羲聽到這個“荀”字，腦海中忽然一道閃電劃過，一個名字慢慢浮現(xiàn)了出來。

　　“閣下便是人稱‘紙上談兵’的會稽荀文長荀先生嗎？”

　　柳之羲年少時在會稽蘭亭領(lǐng)悟劍法，荀文長是會稽名士，博學多識，文采斐然，琴棋書畫，無一不通，遠近聞名，柳之羲又豈會不知？

　　除了這些文人上的造詣，最可怕的是，荀文長還熟讀兵法，多有奇謀，慕容霆仰慕其風采，欣賞其才華，三顧茅廬，禮賢下士才將他請來做自己的幕僚軍師。

　　不得不說慕容霆看人的眼光是有一套。他手下的武將皆以為荀文長不過窮酸腐儒，書生意氣，不通戰(zhàn)法，只會紙上談兵。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文弱書生，自擔當幕僚以來，屢屢料敵機先，妙計迭出，百戰(zhàn)百勝。當初那場以少勝多，用五萬人馬斬落北朝十萬鐵騎的計策，便是出自荀文長之手。

　　不是只會紙上談兵，而是只需紙上談兵。

　　荀文長，是真正的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直到此刻，荀文長才緩緩睜開了眼睛，精明得閃著金光的雙眸上下打量著面前的三個人。

　　不得不說，荀文長的眼神，勾起了柳之羲一些不大好的回憶。

　　“正是在下，沒想到連江湖上威名赫赫的書圣劍仙，也聽過在下的名號，正是榮幸之至?！?p>　　此時，青葉太子從許靜姝手里接過七弦琴，也就地盤膝而坐，將琴輕輕地放在膝蓋上，眼神一凜，竟好似江湖決斗對敵一般，盯著眼前這個人。

　　“那便請荀先生賜教了?！?p>　　“哈哈，賜教不敢！”

　　荀文長輕輕一笑的同時，手也在箏上看似輕描淡寫地一劃，蒼勁之聲似是武林高手對決時擺出的起手式，更似是戰(zhàn)場之上主帥手中猛然落下，下達總攻命令的令劍。

　　青葉太子聞聲一愕，不敢大意，金木水火土文武，七弦起動！

　　“鳴若佩環(huán)，聲如裂帛，果然好琴！敢問太子殿下，此琴何名？”

　　“伏龍。先生的箏呢？”

　　“青藤。”

　　伏龍琴，青藤箏，今夕爭鋒，究竟誰高誰低？

　　帶著這樣的疑問，無論是嚴陣以待的青葉太子與荀文長，還是立于一旁的柳之羲與許靜姝，都不再多言，場間在剛才兩聲弦動之后，重新歸于寂靜。

　　靜，靜得可怕。

　　因為誰都知道，短暫的寧靜之后，便是狂風驟雨。

　　明知風雨將至，可能下一秒就要落下的提心吊膽，遠比直接承受暴風驟雨來得更加煎熬。

　　霎時，青葉太子的眼眸之中閃過一道銳利的白光，七弦撩撥，翻覆玄黃。

　　先發(fā)制人，后發(fā)制于人。

　　風雨起了。

　　另一邊，荀文長也不甘示弱，右手急撥，左手一劃，仿佛鐵馬冰河入夢來，迎著琴音而上。

　　鐘山風雨起蒼黃，百萬雄師過大江。

　　一旁的許靜姝與柳之羲一見此情此景，神態(tài)立變，吃驚與訝異暴露無遺。

　　因為他們都從琴箏之聲中，聽出了別的東西。

　　甚至是，看到了什么東西。

　　許靜姝的眼中，場間已經(jīng)儼然變成了硝煙彌漫的戰(zhàn)場，琴箏之聲化作千軍萬馬，而青葉太子與荀文長仿佛是點兵山河的大將軍，揮舞著令旗指揮千萬將士們沖鋒用命。

　　柳之羲卻好像看到了萬畝竹海。伏龍琴聲藏著劍意，青藤箏音背后是冰寒刺骨的刀光，琴與箏的碰撞之中仿佛能看到刀劍互擊迸發(fā)出的火花，激起竹海之中千層浪。

　　忽然，荀文長左手食指在箏上自上而下緩緩一拉，箏音深遠悠長，由急入緩，由快變慢，竟是好像弱了許多。

　　“中軍敗退！”

　　“倒騎驢！”

　　“倒騎驢”是玄門八仙宮的一種輕功身法，且戰(zhàn)且退，避其鋒芒，乃是取自八仙當中張果老倒騎驢的典故，而當初毒孤谷的毒果老伏擊曲觴時，便是用了類似的身法準備遁走，只不過徒有其形，最終被許靜姝識破。

　　青葉太子眉間凌然，撫琴的雙手陡然間加快了數(shù)倍，仿佛有千萬只手在撥弦一般，嘈嘈切切，如玉盤落珠，亦如狂風暴雨，更如飛龍在天，龍吟驚天地，震寰宇，不可一世！

　　“乘勝追擊！”

　　“直取中路！”

　　青葉太子得機得勢，許靜姝與柳之羲卻覺得哪里不對。忽然，他們同時做出了反應。

　　“誘敵！”

　　“后發(fā)制人！”

　　眼看荀文長的箏聲就要被青葉太子的琴音完全壓制住了，這時，忽見荀文長須邊緣的嘴角微微一翹，仿佛在向在場的眾人宣誓：

　　你中計了！

　　這句話荀文長并沒有說出來，卻像一支箭，射到了每個人的心里。

　　荀文長指法忽變，雙手急彈，上下翻飛竟如同兩只蝴蝶一般，短頻快的急促箏音干脆利落，顆粒分明，擲地有聲，仿佛戰(zhàn)場上的鼓點，鼓舞士氣，激勵將士們奮勇向前！

　　眾人心中一驚，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站在司馬青葉左側(cè)的柳之羲竟忽然聽到急促的箏音從自己的左邊傳來，激得自己心跳不斷加速，直到與箏音同步為止！

　　而站在司馬青葉右邊的許靜姝也同樣聽到箏音如江河入海從自己的右耳深深地灌了進去！

　　而司馬青葉卻同時從前方和后方聽到了箏音！

　　可是荀文長明明就坐在自己的面前。

　　荀文長只有一個！

　　青藤箏只有一架！

　　但為何，前后左右，四面八方，都是箏音！

　　許靜姝大愕：“是圍地！”

　　柳之羲大驚：“十面埋伏！”

　　《孫子兵法》有云：“所由入者隘，所從歸者迂，彼寡可以擊吾之眾者，為圍地?！?p>　　許靜姝忽然明白了山陰軍為何能以寡敵眾，擊敗北朝十萬鐵騎！

　　“十面埋伏”卻是柳之羲的堂弟，刀劍春秋柳春秋的成名絕技！

　　柳之羲感嘆，荀文長居然博學至此，連各類武學也有所涉獵！

　　飛龍在天，忽入亢龍有悔之局！

　　情勢忽轉(zhuǎn)，青葉太子眉頭一緊，卻是臨危不亂，撩撥七弦動九霄，忽然雙手微抬，在伏龍琴上重重一拍，琴聲戛然而止。

　　就在琴聲停下的一剎那，青葉太子堅定的眼神對上了荀文長銳利而又警惕的目光。

　　剎那之后，青葉太子從伏龍琴中抽出一把長劍，如龍出淵，一躍而起，一劍東來，直指荀文長！

　　柳之羲與許靜姝同時反應道：“擒賊先擒王！”

　　然而，面對青葉太子銳利的劍光，凌然的劍意，文弱書生荀文長卻是不閃不避，毫不畏懼，依然泰然自若。

　　泰山崩于前而不倒，青葉太子暗暗佩服。這位“紙上談兵”，果然名不虛傳。

　　眼看這一劍，就要在荀文長的臉上捅個窟窿，方寸之間卻有什么東西順理成章地擋在了荀文長的面前。

　　那是一把刀，也是一首詩。

　　澤國江山入戰(zhàn)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