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過后,周世遠和他的隨從才漸漸散去。屋子里大面積的血跡到了下午,才有一批新入宅子的人前來清洗。這一批的人里,絕大多數(shù)都是周家派到紀宅來的。周世遠怕她鬧出事來,所以只能從身邊挑些可靠的人住到紀宅去。
然而那些派到紀宅的人大多沒什么文化,只知道聽主人的話,做本分的事。這一大批的人里有一個管事的,叫沈一合。他是個粗人,原先跟著紀正庭打拼,在他手底下做個小官。后來這紀家的人差不多死光了,沈一合本以為南地換了天,自己興許還能有個向上的機會,雖說換天如改命,結果他倒好,兜兜轉轉還是同樣的位置。
沈一合一進正廳,就看見滿地都是紅的發(fā)暗的血,身邊的幾個年輕人見到這一場面都捂住口鼻作嘔。他也沒忍住,‘哇’的一下將早上的飯吐了出來。
“你說這紀家做了什么孽,堂堂的大督軍,幾十年的打拼,一夜之間說沒就沒了?!?p> “估計是招惹北地的那家子了,前段時間紀家的大少爺不也被關起來了嗎?說不準啊,這事就是北地的人做的。哎?我說翠雪啊,你知道嗎今天早上這紀家是什么樣子嗎?咦~那抬出去的尸體一個個的都是一槍斃命,正中腦門!好在紀家的二小姐一點事都沒有,聽說是幾日前和紀督軍吵架,自己跑了。要我說,她幸虧是跑了,要不然這紀家真的是一個人都不剩下!”
沈一合聽到身后的兩個年輕人在說著,他雖一心想著升官,但對紀家卻沒多大的怨氣。他吵道:“你們這是在紀家,不該說的亂說什么?”
剛才說話的喚作紅芝的中年女人把手里擦過血的帕子一扔,笑著說:“我說咱的沈軍官啊,這南地的主人都換了,如今是周家的天下!咱們既沒逾越本分,又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這點閑事還不讓咱們這些平民百姓議論了?”
紅芝圍著沈一合打量著:“沈大人,您放心,這紀家有沒剩下什么人,剩下的那位紀小姐腦子都不正常了!”
“你不要胡說。”
“我哪里胡說?剛才你們沒看到,那紀家的二小姐瘋瘋癲癲的在院子里光著腳跑呢!你說哪個正常的姑娘死了全家能這樣?我估計是嚇壞了,嘖嘖嘖,真是可憐啊?!?p> 沈一合趕緊來到院子里,果真見得紀汀蕪在花園里走著,沒到掃干凈的碎瓦片把她的腳刺的全都是血,他驚呼了一聲,趕緊跑到前面拉住紀汀蕪,試探性的問了句:“紀小姐?”
面前的人沒有反應,他又說:“紀小姐,我是沈一合,您父親的下屬,還記得我嗎?”
她這才有了些反應,癡癡的說:“沈一合...沈一合...我是沈一合...我是沈一合。”
紀汀蕪掙脫開,往屋子里奔去,雙手舉得極高,蹦跳著喊道:“我是沈一合,我是沈一合!”
沈一合扶住頭,不知該怎么是好。只聽見屋子里傳來一陣笑聲,他明白,那群周家的人又開始嘲弄這個可憐的女子了。他記得以前在軍營時,紀家的人總來軍營看望老督軍,一來就住上十天半個月的。一來二去,軍營里的人大都知道這位紀家的小女兒,素來爛漫天真。只是可惜,現(xiàn)在紀家的樣子誰人見到不深感同情。
他剛轉身,就看到花園邊上站著一個三十歲左右的日本人,他以前從未見過這個人,但清楚剛才紀小姐瘋癲的一幕已經(jīng)被他看盡眼里。沈一合有些不悅,向渡邊揮揮手:“從今日起這個宅子就不準進外人,你從哪里來的還不快出去!”
“紀小姐需要我?!?p> 沈一合蹙緊眉頭:“我看你就是個江湖騙子,小姐如今這個樣子,哪里還需要你們,快走吧?!?p> 渡邊嘴角蕩起一絲笑,悠悠的說:“你以為我若沒有周世遠的話,我可以隨意進出?”
他識趣的閉上嘴,心底陣陣不悅,不曉得說什么是好。只能干巴巴的看著渡邊手中的木杖有節(jié)律的敲打著地面,沈一合跟在他后面隨他一同進了正廳。渡邊站在樓梯口,向樓上喊了一聲:“阿蕪?!?p> 只聽得樓上似乎傳來瓷器破碎的聲音,良久,沈一合瞧見紀汀蕪仍是光著腳從樓上往下跑,渡邊一腳踏在樓梯上,伸出手:“阿蕪,過來?!?p> 紀汀蕪歪著腦袋,指著自己的嘴巴,結結巴巴的解釋:“是沈一合?!?p> 渡邊笑道:“你是阿蕪?!?p> “阿蕪...”
紀汀蕪扶著樓梯,一步一步的慢慢走下:“阿蕪...”
“別怕,我在這兒,沒人會來傷害你?!?p> “我是阿蕪...”她捂住頭,腦袋里陣陣撕裂的感覺不斷折磨著她這具身體:“我是阿蕪.....”她蹲在樓梯上,使勁搖著頭,似乎想把一些東西抹去,又似乎想要把一些東西找回來,沈一合不安的看著樓梯上這個苦痛的女人和站在自己身邊卻無法琢磨透的渡邊,他有一種說不上來感覺,這種感覺像是死亡。
就是死亡。
這個男人帶給他的感覺,猶如命中的死神一般。
紀汀蕪突然抬起一直低下的頭顱,看著面前的人,滿眶的眼淚涌出,她看著自己傷痕累累的腳,看著這間空蕩蕩的屋子,她終于抓住渡邊的手:“父親呢...”
她渾渾噩噩了幾個時辰,如夢初醒,終于被命運要求著站在事實面前。
話一出口,她仿佛被噎住一般,無法再說下去,渡邊把她抱在懷里,溫熱的身體在自己的懷里不住的顫抖:“我沒有家人了......”
他仰起頭,深深嘆口氣。外面‘轟隆’幾聲,大雨的聲音也隨之來了。
渡邊感到懷里的人漸漸沒有哭聲,連呼吸也變得微弱,他低頭一看,懷中的人緊閉著雙眼,眼角濕潤。
渡邊用手拂開她的頭發(fā),起身抱起,轉頭對身后的沈一合吩咐:“去把周世遠叫來?!?p> 他將紀汀蕪輕輕放在臥室的床上,替紀汀蕪蓋好被子。
渡邊站在門前,環(huán)視整個屋子,過了好久,渡邊終于關上門,靠在臥室外頭的走廊上。他抽出一支雪茄,悠閑的吐出一圈圈煙霧。耳邊清晰的出現(xiàn)一陣腳步聲,他側著臉盯著向自己含笑走來的周世遠。
“你來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