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天復沒忘自己為何而來,不再提要走,老實上桌等飯。
陶元使二鳳去喊夫人和女兒一起吃飯,喊半天喊不來;自己親自去,仍是一個人去一個人回。垂頭喪氣之余,并沒注意到馬天復暗暗松了口氣。
今天桌上擺的是白瓷壺小酒盅,冷盤剛上桌,陶元就開始不停敬酒,酒還是以前那種白酒。
“陶大哥,我重傷未痊愈,還是少飲烈酒為好?!瘪R天復一直不太喜歡喝酒,現(xiàn)在就他們二人,他還有這么好一個借口,自然能不喝就不喝。
陶元放下酒杯,呵呵一笑:“好,那正好。其實我獨自在家也很少喝烈酒。這東西,喝了舌頭麻,菜肴入口味道大打折扣,枉費了洪大師一番心血。”洪大師即是陶元家的廚子。
關于陶元的酒,馬天復不是沒打過主意,最后想想還是算了??刻赵酿佡泚碜錾獠皇情L久之計。如果規(guī)規(guī)矩矩去進這種酒來賣,路途遙遠不說,單是那價格就不是進五味坊這種地方的客人能承受的。不過馬天復對這種白酒還是很好奇。
“陶大哥想必是好酒喝多了,煩了,呵呵。不過話說這酒為何如此之貴?”
“你是不知道。這種白酒喝慣了,再去喝哪怕不兌水的黃酒也一樣沒什么味道。我酒量小還好,有那些一頓飯喝半斤的,再去喝黃酒如同喝水。其實真要論口感,還真不一定比黃酒好。至于為什么這么貴……呵呵,這叫奇貨可居?!?p> “哦?釀這種酒的材料很稀少嗎?”
“那倒不是。白酒多用雜糧,黃酒以米居多。不是原料的事。白酒百年前就有人釀造,因酒性烈,甚得韃子歡心,咱們南人是喝不上的。后來韃子被趕跑了,原先那些官辦的酒坊都各立門戶,其產(chǎn)出白酒最為正宗。由于釀制方法極其繁復,其勾調(diào)、串香等工藝外人不得其法,無法仿制。當然了,現(xiàn)在世面上白酒也不少,大部分只是蒸餾過,勾調(diào)、串香完全不對,入口發(fā)苦,上頭燒心。”
“不對吧……天香樓的‘國色天香’號稱自釀大曲,雖沒你的酒烈,也算是難得的佳釀,而且價錢不貴。”
陶元哈哈大笑:“那是少許白酒摻在黃酒里賣!你喝不出來?呵呵,他那個算摻得不錯的?!?p> 馬天復一下來了精神:“陶大哥你知道該怎么摻嗎?就是兩酒混合?或是要加些旁的東西?”
陶元搖頭:“那我哪知道。別說要加什么東西,就算他什么都不加,你不找個行家去品,也不知道他用的是哪種黃酒。不過他的白酒我看不怎么樣,沒我這個好?!?p> 馬天復心想既然白酒不同,知道天香樓用什么黃酒也沒用,不如自己找行家根據(jù)陶元的白酒來調(diào)配,只要酒字招牌擦亮了,不愁店里沒生意!誒?酒管酒管,酒管難道還缺懂酒的人?
陶元見馬天復皺著眉頭不說話,笑道:“你我就別搞這虛頭巴腦的了,有什么事就直說,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你只要一句話,但凡我陶元能辦到,絕不推辭。說吧,你問酒的事情問這么清楚是什么意思,該不會想用我的酒放店里賣吧?”
“你怎么知道的?”馬天復脫口而出。
陶元是生意人,對這方面極其敏感,作為他,明顯能聽出馬天復話里有這層意思,至于怎么聽出來的,他也說不上來。
“行,也不行?!碧赵肓税胩觳诺?。
“此話怎講?”
“如果你要酒自己喝,一個月哪怕要個十壇八壇,我陶元沒二話,只有多沒有少。但做生意就另當別論了。酒這東西它不適合長途運送。酒重,酒壇脆,路上有個磕磕碰碰很正常。另外,過關渡津,或是路過哪個山頭,人家找你討碗酒喝,你能不給?這一路下來,一兩幾錢銀子一壇的酒,到這邊來得算三四兩了。你再怎么折騰也回不了本。摻黃酒賣你照樣劃不來?!?p> 當頭一盆冷水,馬天復連飯都不想吃了。考慮再三,把目前的困境跟陶元說了。
這次連陶元都不站在馬天復這邊說話,也數(shù)落馬天復的不是。在陶元看來馬天復的確太不知足,太浮躁了。陶元還給了馬天復一些建議,如登門跟張成功認錯、找人說情等等。
按照馬天復的想法,陶元應該是問到最后直拍胸口搶著要出錢出力才對,這時候開口借廚子一用,陶元即使再舍不得,也不一定拒絕?,F(xiàn)在倒好,苦都訴完了,陶元除了幾句不疼不癢的忠告,什么表示都沒。
“陶大哥,我準備將錯就錯?!瘪R天復攤牌了。
“怎么講?”
“把五味坊開好?!?p> “怎么算開好?”
“讓店里生意能賺錢。”
“一年賺多少算賺?”
這后兩句話問的,根本就不能算在問,更像是質(zhì)問。然而一年賺多少算賺?馬天復還真沒想過,無言以對。
陶元放下筷子,極其認真地道:“你說的情況,你們那個食肆根本不可能賺到錢。就憑那十幾個吃干飯的,你起碼白干半個月。還不算那個功勞戶掌柜。我跟功勞戶打交道不少,知道這幫人是什么德性。辛辛苦苦到頭來還不一定能喂飽那個掌柜?!?p> 對這一點馬天復倒不擔心:“周掌柜不是那樣的人。他爹做過議事,他自己是貶到這里來的,如果真有私心,想的也不是那點銀子?!?p> “唉,我就再多說幾句。只有雅間沒有大堂,什么壞處你自己曉得。一堂、二柜、三灶頭,你連個像樣的堂倌都沒,堂頭更別提了。開食肆有一樣好,就是哪怕有萬般不好只要菜好吃,就有生意。不過在你這里,不可能有什么好廚子,水淺養(yǎng)不住大魚。店面太小,好廚子你用不起。所以,你還是該往上面想想辦法?!?p> “來啦!天羅地網(wǎng)!”二鎖吆喝一嗓子,上菜了。別說,聲音洪亮,還真像堂倌的響堂。
陶元說的話太不中聽,馬天復拿起筷子:“先不說了,吃飽肚子要緊?!?p> “對對,來,炒田螺,才上市的。田螺不入味,極難烹制,也只有洪大師能做好?!?p> 熱氣騰騰的田螺肉,下面墊著兩張網(wǎng)狀的東西。馬天復沒吃田螺,先扯了塊“網(wǎng)”下來嘗嘗,是豬腰子。豬腰子正常做法,不過是切個花刀。廚子為了制成“地網(wǎng)”,憑借精湛刀工將其割成網(wǎng)狀然后油炸定型,難怪馬天復看不出來。
“陶大哥,大師傅我是養(yǎng)不起,可你這里不就有現(xiàn)成的大師傅?不如這樣,你借我打打招牌,招牌響了生意就好了,到時候不就請得起了?”
陶元一皺眉,放下了筷子:“所以我說了,你店面太小。洪師傅在我這一個月三十兩,你能給他開出多少工錢?”
馬天復索性把臉一厚到底:“我是借……不是雇……”
陶元重重一嘆:“天復!這不是錢的事!我覺得不如這樣,你先給張管事認個錯,再找人說說情,如果疏通關系要銀子,報個數(shù)給我。”
“陶大哥你這是什么話?”
“要不然這樣,我每個月往你店里填五十兩銀子,你拿去上交,直到你調(diào)走。”
馬天復瞅了陶元兩眼,沒吭聲,自己喝了一杯。
“你們酒管是什么路數(shù),我不懂??赡悻F(xiàn)在加一起才干了十天不到就鬧著要調(diào)走,還跟管事頂上了,你覺得你有理?他要把你摁在手底下,翻身你是想都不要想。他要是把你踢出去,你也絕不會有好果子吃。你還知道你們掌柜也是功勞戶,功勞戶他都毫不含糊,何況你還不是!這個店,就算你干好了,他怎么對你還不是他一句話?!?p> “那你說,我現(xiàn)在怎么辦?”
“我說過了?!?p> “我要是不愿意呢?”
“不愿意也得愿意?!?p> 這是陶元迄今為止對馬天復說過的最硬的一句話。
馬天復霍然起身:“吃飽了,告辭!”說罷飄然而出。
陶元看著馬天復的背影,長嘆了一口氣。在陶元看來這么小的一樁事,卻成為馬天復一個過不去的坎。
馬天復回到家中,進屋發(fā)現(xiàn)燈亮著,床上躺著個人。
“公子回來啦!”臨走時小蘭問用不用暖床,此刻竟真的躺在被子里。
此時此刻,燭火搖曳,小蘭臉飛紅霞美目低垂香肩微露,不用說被子下更是風光旖旎。
馬天復三步并作兩步上前往床沿一坐,盯著小蘭。原本已坐起來的小蘭用被子蒙著臉,慢慢又躺了下去。
“別躺啊,起來。”
“啊……可否勞煩公子吹燈……”
“吹什么吹,我有話問你?!?p> 小蘭明明見馬天復進來就一副猴急的模樣,此時卻一本正經(jīng)說要問話,能問什么?
“你說你原先是做什么的?”
“就是……隨席啊?!?p> “就只是在一旁伺候?”
“公子……請放心……小蘭完璧之身!”
小蘭俏臉通紅。再怎么說,畢竟年紀不大****,事到臨頭還是有些害羞。
馬天復愣了下,并未在這個誤會上多作糾纏:“我問你正經(jīng)事!隨席要做哪些事情?”
小蘭猶疑了半天,才確定馬天復真沒有那個意思,并且還確定了馬天復的確很急。
通常好點的青樓才有專門端茶送水的侍女,稱“茶室女”,小蘭她們闌靜樓則雅稱“隨席”。其實凡和青樓有關的人和物都有代稱,有時同在一地這個代稱也各不相同。在闌靜樓,賣藝稱“清吟”,賣身稱“度娘”,一般人聽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
小蘭之前說在闌靜樓做隨席很有講究并非虛言,其身段、儀態(tài)、談吐都要按藝妓的標準。不止如此,斟酒夾菜自不必說,侍奉客人享用瓜果還得削皮去核,連吃個葡萄都要掏籽。
聽了小蘭的述說,馬天復先是若有所思,漸漸面露喜色,問道:“小蘭,你們闌靜樓還有沒有多的隨席?我還想要幾個。”
“公子,這是為何?只要出得起價錢當然沒問題,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呵呵……嗯……可能跟我比起來不是太劃算……”
“無妨。對了,你們那里是自贖便宜還是客贖便宜?”
“這個不一定吧??凑l贖,還要看贖誰?;S便怎么贖都還是貴,要是知府老爺來了,贖誰都便宜。如果公子是要買幾個隨席,應該差不多少?!?p> “哦……明白了?!?p> 小蘭靜候馬天復下文,半天,馬天復來了句:“行了,你回房睡吧。話也問了,床也暖了,現(xiàn)在也不早了?!?p> 雖然知道馬天復沒那個意思,不過小蘭還是很難相信,以為馬天復心里還是想的,不過臉皮薄而已。小蘭慢吞吞抱著衣服往外走,一步三回頭。
走到門口,小蘭忍不住道:“公子可是嫌小蘭身子不干凈?小蘭真的還是完璧……”
馬天復這時哪有空理她?揮了揮手:“快去睡吧。明早我?guī)愠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