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十四年七月初一,正逢慕容瀚軒五十壽辰,慕容家將酒宴設在后府花園內,那假山迤邐,掩映曲廊飛檐,朱紅拱橋下,碧水東流,蔚然如畫。賓客嘖嘖有聲,東朝公卿的園子慕容家最具巧思,慕容家祖上不愧天人之名。
臨近中午,皇上的賞賜亦已來了,慕容瀚軒攜家人入內室跪接圣旨。
慕容家世代公卿,所交皆為朝中重臣、豪門巨賈,那賓客中有眼尖的窺見那朱紅衣裳,心道:竟是天乾殿總管曲公公親自來宣旨?皇上給了慕容家好大的面子。
慕容家內堂,黑壓壓,跪了一片,慕容瀚軒居首,其后便是慕容夫人、長子慕容子涵、三子慕容子軒、四子慕容子嵐、五子慕容子墨,二女慕容寧靜已嫁為人婦,故與夫婿尤青云跪在后面,小輩、親眷依親疏遠近跪了一地。
白色拂塵輕掃,曲公公笑謂,“皇上只有口諭,并無恩旨降下,慕容御史曾為太傅,太子殿下與眾皇子皆于沐仁堂承教,圣心甚篤,皇后與后^宮諸妃皆有謝禮托雜家?guī)?,慕容皇妃的禮是一早備下的?!?p> 慕容瀚軒叩謝皇恩,曲公公親自攙扶住他,“皇上口諭,此乃謝師禮,慕容御史無需跪行大禮。”
慕容瀚軒笑謂,“皇上厚賜,臣愧不敢當?!眳s聞曲公公言,“慕容御史的六小姐怎不見出來謝恩?”
“小女身體素來羸弱,醫(yī)囑靜養(yǎng),今日家中大宴賓客,小女內斂,從不見外客。”
曲公公言,“皇上亦知,御史家六小姐謙恭溫良,只是聽聞已及荊,卻不見那指腹為婚之人前來迎娶,慕容御史待人至誠,也不要因此誤了六小姐的姻緣方好。”
曲公公這是在轉述皇上的話,慕容瀚軒不能不回,只得應了聲“是”。
后府賓客遠遠瞧見慕容瀚軒攜長子子涵親送曲公公一行離去,紛紛揣測皇上頒下的恩旨,尉遲、衛(wèi)、尤、慕容四大公卿世家,慕容家這輩出了個天命皇后和文曲星,前途不可限量,以后便是慕容、尉遲、衛(wèi)、尤也未可知了。
卻有人一早瞧見了與慕容子涵同殿被欽點為武狀元的尉遲維恭,慕容家六小姐出生時天降祥瑞,他家夫人生九小姐時即夢見花中之皇牡丹入懷,想是命理上便不愿輸了慕容家一籌。
昔日,慕容家六小姐遭人投毒,還不知是誰家樂見的了?
纖云弄巧,月色淡薄,夜的投影落在御書齋院內那株樹上,深淺有致。南宮子衿批閱完奏章,信步來到后院,月近中天,流淌在那鳳凰花樹上,仿如籠了一層輕紗,那樹干上刻下的字可曾還在?
風拂過,殘紅破碎,點滴,皆是離人淚。
推門入內,月色濾過西窗新糊的碧色雪逸紗紙,清淺若泉,案上的紫金銅爐,爐煙淺淡若無。
他在窗前靜立片刻,那香味,淡若纖塵,卻似無所不在,縈繞了一室。昔日,新采摘下鳳凰花,團團簇簇綻開著,嫣紅流轉。她素善調香,一見,只道,“怎又摘了這么多?你那書齋哪用得了這多?”卻還是接了去。
只覺得她的手溫軟香膩,可惜,卻是隔了花瓣。因見案上那新貢的香橙,母后那尚未得見,不由多看了兩眼。
“昨兒太后召去調香,皇上賞的?!彼蔚嚷敾?,只一眼,便瞧出他的不悅。
“這物是御賜,等閑我也不便拿出?!焙诎追置鞯捻幽谒?,清澈見底,總是那么容易平息他所有的煩悶,“待我去取了銀刀來?!睖\淺一笑,如梅蕊初綻,香遠亦清。
隨手抽出腰佩的刻鳳纏金小刀遞與她,她低頭,輕輕劃破橙皮。室內暗香隱隱,淡若纖塵,那橙香馥郁,夾在熟悉的香味里,別有一番滋味涌上心頭。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p> 她聞言,抬頭看了他一眼,眼波流轉宛如月下氤氳,素顏卻慢慢染上淡淡粉澀,緩緩側過頭去,靜了半晌,方低聲回道,“城上已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素色床幔上繪了幾株墨竹,淺淡相宜,出自滄嵐七寶“如意”一派的畫風(“滄嵐七寶”是昔日滄嵐唯一集神權與皇權于一身的女帝在位時發(fā)展起來的,涉及書、畫、琴、棋、武、技、醫(yī),女帝親賜名為吉祥、如意、知己、自省、驅惡、避邪、康?。oL過,竹搖,月光如水,那些竹影,映入林間溪澗,宛如,她,臨溪而望,淺笑盈盈。
窗外,風聲簌簌,拂過窗下風鈴,清凌凌的聲音,一如她足踝上系著的銀鈴,甫一出生就用紅線系上,是為本命護身銀鈴。每年生辰增加一個,直到系足九個,湊成三三之數,再以后,就是婚后,由夫婿給系上了。
掌心,躺著的三個銀鈴,是掘地三尺所獲,幸存的尸骸皆系一刀斃命,所以,需要一場大火來掩蓋。
室內,爐煙寂寂,淡若纖塵,那香仿如她昔日依他所好所調配的一般。
又見,鳳凰花開,
伊人不再來。
花開,花又落,嘆芳魂,
終,無覓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