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三年,這是苦海女從世上消失的第三年。
皇宮大內(nèi)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過去的人的身影,大雪紛飛的時候,卻總會有一個人站在空曠的地方,抬頭看向天空。
秦昇造了很多佛像,存在棠棣宮內(nèi),據(jù)說已經(jīng)不計其數(shù),大的,小的,瓷的,木的,都有。
他雖說會親自監(jiān)工,卻從想不起來去監(jiān)工,只是每到大雪紛飛時,才會想起來。
他登基三年,大津朝綱被他連根拔起,重新整治了一番,就連地方官,也要重新調(diào)整。西垂和北蠻都被送去了監(jiān)察大官,大津境內(nèi)一片安和,沒有人敢造次。
上京變成了過去的樣子,他休養(yǎng)生息,恢復(fù)農(nóng)業(yè),沒有了逃亡的百姓,沒有渾水摸魚的仕貴,也沒有殺人越貨的江湖浪子。
上京就是上京,繁榮與昌盛的京都才配是京都。
所有的事物都在改變,皇宮在翻修舊城,護城河在加高堤壩,老去的宮人被年輕的頂上,繁舊的宮殿也要換上新的裝潢。
人們開始重新愛上上京,臣子盡職盡力,下人躬身和氣,秦昇成長穩(wěn)重,內(nèi)斂平和,所有人和事都在改變,但有個人沒有變。
皇帝從棠棣宮里出來,他坐在輦轎上,望著站在空地里的秦愚。
他抬起頭看天空,而牧昀撐傘為他遮住雪花。
“你抬頭看,能看到什么?”
秦昇想起幾年前,他還常常思考這句話,天公會把答案寫在云天之間嗎?
秦愚低了低頭,轉(zhuǎn)身就離開了。
而秦昇也沒有過多停留,也離開了雪地。
秦愚已經(jīng)在上京留了三年,皇帝知道,他實實在在圈住秦愚了三年。
秦愚有七次請愿要離開上京,卻都被皇帝拖延了,他知道秦愚還對那一縷元神存有希望,但微乎其微的事情,根本不可能成功,像秦愚這樣的智者,不該為這樣徒勞無功的事絆住自己的腳。
“你該留在朕身邊,能將你的能力發(fā)揮出來。”
“臣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力可以效忠筆下的了?!?p> “王兄!”
秦愚的雙目無光,情緒低迷,他這樣的狀態(tài)已經(jīng)持續(xù)了三年,除了在處理朝事之時,他能有往日的風采,但如今文淵殿內(nèi)的秦愚,只是具行尸走肉。
于是秦昇總是想辦法讓他忙起來,一直到這個冬天,秦愚在自己的生辰宴上告訴皇帝,自己身體染疾,不易多勞,如今朝綱將穩(wěn),應(yīng)該重用其他賢臣,以培養(yǎng)棟梁之才。
秦昇嘆了口氣,無奈的問秦愚,是否覺得皇宮內(nèi)昏暗。
秦愚點了點頭,說皇宮歷史悠久,泛黃老舊,顯得室內(nèi)昏暗很正常。而蠟燭可置光也可引火,又不可多燃。
“王兄不喜歡皇宮,王兄喜歡哪里?”
“大津富饒廣闊,寸土都為臣心中所愿。”
“你還是想去找她。”
“對。”
“她已經(jīng)死了,她灰飛煙滅,你要執(zhí)迷不悟到什么時候?!”皇帝憤怒的站起身,看著跪倒在地上的一片宮人,還有秦愚,這幾年來對秦愚如此賴活的樣子,所滋生的悲憤一下爆發(fā):“所有人都把過去放下了!如果放不下,你怎么拿起別的東西?!小悠在信里給你說了什么?!她希望你這樣過一輩子嗎?!”
秦愚跪在地上,頭埋在臂彎里,根本看不到他的表情,于是秦昇把他上身扶起來,就看他眼眶血紅濕潤,滿目瘡痍。而昏暗的皇宮內(nèi),只回蕩著秦盛的聲音。
“老七……你是成大器的人?!鼻赜尢鹧燮ぃ粗实勰菑堅絹碓接⒗拭魅鸬哪槪骸疤煜滤腥硕几饔兴鶚I(yè),總要有個人記住她?!?p> “我沒忘記她?!鼻貢N不能說出無憂的名字,再讓自己想起她的面孔,就已經(jīng)心如刀絞,但他希望挽回秦愚,讓他現(xiàn)在唯一的兄弟,可以振作起來。
“誰能忘記她,她不美輪美奐,不簪珠釵,不披華服,蒼白如紙,瘦弱似柴。
可即便如此,她就是隨風而去,我也該去追風。
那是苦海女無憂,一個活生生的人,我不能忘了她,我忘不了她。”秦愚的目光遼闊,所落方向遙遠,他看著宮外明亮的天空,卻好似看到了遙遠的凈山山頂,那里雖不高聳,山峰卻也在冬日里積滿皚皚白雪。
“可只有放下她,你才能繼續(xù)活下去?!鼻貢N無奈的站起身,叫來了幾個宮人,架起秦愚,讓送去了玉塔。
玉塔內(nèi),秦愚認識的人只有清彌,他年齡小,通透佛理,秦愚在玉塔的一個月,日日來給秦愚誦經(jīng)講理的,都是清彌。
秦愚問清彌是否想念無憂,清彌點了點頭,言:“無憂乃無量功德,雖人神俱滅,卻可長留人間?!?p> “她有一縷元神,存在我的玉珠內(nèi),她離開時,玉珠粉碎,我親眼見到一縷元神飄向人間?!鼻赜薨炎约合涤裰榈睦K子遞到清彌面前。
清彌看了一眼,又雙手送還給秦愚,道:“無涯大陸如此寬闊,施主如何尋得女無憂?”
“過去我能找到她,現(xiàn)在我也可以?!?p> 清彌望著夜色下,秦愚仍舊閃爍波瀾的雙眸,晃神之間,好似望到了無憂的眼睛。
她的目光中也總是存著一汪月華,好似湖上光鱗。
“施主已經(jīng)奔波半生,如若不放下執(zhí)念,余生也將在痛苦中度過,與生不如死無異?!?p> “死亦不懼,活又何妨?”
他看秦愚如此堅定,無奈言:“無涯大陸無窮無岸,苦海無邊,施主好自為之才是?!?p> “無憂就是我的岸?!?p> 清彌心中久違的一動,他愣神的抬頭,再次與秦愚對視。
“五郎就是我的岸?!?p> “師父。”秦愚的喚聲,將清彌喚回現(xiàn)實。
“你難道能放下嗎?是人就有執(zhí)念,皇位,天下,佛理,家庭,仕途,江湖,雖不知如何四大皆空智廣如海,但知道,人活下去就要有念想,無憂就是我的念想?!鼻赜蘅粗鍙洠骸澳愕哪钕肽兀糠鹌斩缺娚?,她既然是眾生,便必然有一個人放不下她。人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有一個放不下的人?!?p> 秦愚離開在立春后的一個夜晚,他沒有過多過問放他離開的鶴清將是什么下場,他只知道,清彌會主動來放他離開,必然有鶴清如此選擇的理由。
真正的智者,唯有面對自己的執(zhí)念,才能更好的放下。
后來秦愚在無涯大陸游歷了數(shù)年,一直到天和十年,世間有一本風靡的話本書,叫做《苦海浮沉錄》,里面講的,卻是詭奇的無涯大陸上的故事,路線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好似走遍了無涯大陸,就好像秦愚,他走了七年,幾乎走遍了無涯大陸上所有的地方。
但最后,他走回了南方。
秦愚順著卿門道走,走回了凈山,他像第一次來時一樣,夜下叩門。
一比丘尼收留了他,到了第二日清晨,他才知道凈山寺內(nèi)有一俗家娘子,她在十年前,被比丘尼從山林里救下,因為沒有記憶,就在寺里生活了下來,感恩佛門恩德,她日日都在辰時來佛殿內(nèi)誦經(jīng)。
“她叫什么名字?”
“貧尼以為她失去記憶,也是解脫,因此叫她忘憂?!?p> 秦愚站在門外,望著跪在墊子上的忘憂,他不喊忘憂,他只喊了一聲“小悠”,那娘子竟然回過頭來,她看著門口那清晰又不清晰的人影,慢吞吞的站起身,見這人雙眼濕潤,衣著樸素,高挑的郎君,卻帶了一根空落落的腕繩。
他周身流淌著晝光,盡管衣著樸素,卻仍舊如同落入凡間的神明,不知道是不是看錯了,她卻有幾分熟悉。
佛殿門口一個不高不矮的門檻,卻是故人曾難躍的生死鴻溝。而無論是神還是佛都難把良人隔在生死懸崖處。
有些東西總是超越生死的,讓時光倒回,讓奇跡發(fā)生,讓漂泊半生的人在無涯大陸靠岸。
漂泊的人,總會靠岸的。
五郎:
我與五郎相識相知未有五郎此生一旬,卻是我此生首尾。天公淚襟,人間破碎,托我改換人世,上岸識眾生,至今唯有五郎相伴,感激涕零。愿五郎身康健,愿五郎心平樂,愿五郎得遇良人。
我日夜所思所想,佑君康壽百年,子孫和睦,江山泰和。
五郎如是思念我,可看春日雙燕,夏日并蓮,秋日連波,冬日皓雪。五郎如是思念我,就朝南看,如是思念我,命中自有屬君之安樂代伴左右,玉石、佳人、良臣,皆是我。
如是請君朝前看,歲歲朝朝君可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