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明主
翌日。
玄兔仍然懸掛高天,霧靄般的昏暗浸在朱砂丹桂婆娑的遮影中。
月澤之下,美人手持長槍,橫擋一方,詐回蹲坐間,長槍凌空掃向身后,蘊含殺機,震蕩衣擺。
直至,枝葉凝起寒涼水珠,朝陽懶散的爬上云端,拖著曦光同玄兔與暮色交接,才收勢去了凈房。
青追端著木盆,放在坐獅架上時,人已經(jīng)從凈室出來,懶散斜倚在雕花拔步床邊,攥著帛布瞧,上面寫著衛(wèi)國眾多世家與官宦之臣的名字,眾多名字間皆用胭色勾勒相連,其中的錯綜復(fù)雜,且一看上面批注便知。
床旁散落幾個竹筒,是一早遞來的綠林帛信。
褐色藥水沒過衛(wèi)挽丹蔲玉指,掌心刺痛加劇,卻始終神色從容,丹唇吐字如珠:“人還未醒?”
“是,肝氣郁結(jié),血行不歸,婢子去瞧過了,羅襪早就和腳下那潰膿連在一起,全憑著一口意氣吊著,女醫(yī)說沒個三五日醒不過來?!鼻嘧放踔伨I仔細的為她拭干手上水漬,輕聲緩語帶著幾分嘆息。
“倒是有幾分韌性?!彼碜笋厚?,楚腰曼妙,鳳眸低垂不見其中冷肅,竟似妖冶精怪。
青追從貝母妝匣中取出礬紅蝶紋圓盒,圓滑的木篦從中挑出白色的膏體,輕柔的涂抹在衛(wèi)挽的指腹與掌心:“少主,這桃仁膏固然好用,可養(yǎng)繭不成,每每練武總是磨出些血來?!?p> “想要達到目的,自然也要付出代價,”她坐于喜鵲青銅鏡前,玉筆朱砂在眼尾挑起了一個微揚的弧度,凝脂般的指腹接著染了殷紅,勻稱的抿在唇上,“青棠的消息傳回來了嗎?”
青追為她盤了個雙髻飛仙,余下披散直垂腰肌,乍然想起:“青棠調(diào)了福滿樓卷宗,據(jù)說,是沈府旁支的表公子?!?p> 她正擦拭指腹的動作一滯,眉頭不禁一蹙。
沈父原是武安衛(wèi)家舊部,卻鮮為人知,當年衛(wèi)王登位,衛(wèi)家舊部多支持長子嫡孫的衛(wèi)靖驥為王,而沈父竟是為數(shù)不多支持庶子衛(wèi)王其中之一,當年,衛(wèi)挽初入晉陽,暗里卻受了沈家不少關(guān)照。
后來她在北疆查到了一些衛(wèi)家滿門戰(zhàn)死的線索,便招募賢才設(shè)立了亭山坊,初次探查便是沈家,沈家有無旁支她最清楚不過。
衛(wèi)挽用了些朝食,就來了沈府。
門房自是萬般小心地給迎進了府,管事得了消息趕來正廳時,沈鄺呈入闕朝禮還未歸家,只好讓家中小廝去請大公子和女公子,以免失禮怠慢這位祖宗。
正吩咐時,就被衛(wèi)挽攔下,只聽她如高山激流夾雜著霜雪的嗓音悠悠傳來:“只傳你們表公子即可?!?p> 管事一愣,背后冷汗涔涔,寬袖在額間蹭了蹭:“這……”
他們家公子曾特意交代,若有人上門打探表公子,便一律打發(fā),身子不好不宜見客。
可……這位祖宗,若換作家主,也會一言不發(fā)的把人請出來吧。
“怎么,”她飲了一口茶,茶霧氤氳沾濕了長睫,“不方便?”
正兩相為難之際——
“在下,沈清極,”他的聲音,似春夜洞簫,悠遠又舒緩,娓娓動聽。
“拜見武安君?!?p> 聞聲,衛(wèi)挽抬起了頭,穿過庭院仆役,落到了那一抹月白之上。
他自天光下而來,踏碎了一地光景,容色清淡,倏然,瀲滟鳳眸對上了那雙狹長狐眸,心下一驚,那雙眼,不同于他周身的溫和有禮,出挑,矜貴,深邃,甚至熟悉。
她不禁瞇了瞇眸,瀲滟之下躁動的漾了漾,卻被那凝結(jié)成冰的水面死死壓住,不待日光,便已然銷聲匿跡,“聞先生遠名,遂來請教?!?p> “入世薄名,本就愧君之遠行,何敢言教?!?p> 這態(tài)度,溫恭謙順,但卻讓她想起一早那綠林帛信所書的四個字:
招風攬火。
“薄厚之言,自家未必說了算,不知今日先生可愿與我一弈?!?p> 沈清極狹長狐眸輕抬,眸光落于那纏繞在纖腰處嵌著寶石的手柄上,片刻:“榮幸之至。”
青追極有眼色的平端紫檀棋枰放于庭中,細致的將點茶放于兩側(cè),茶湯沸騰,熏香繚繞,意境非凡,沈府管事擦了擦額間冷汗,讓侍從將矮椅對立而放。
事畢,屏退左右,正庭之中二人各執(zhí)一子。
她持起白子,落于右上三三,金角:“先生同沈家是什么關(guān)系?”
“自是親堂?!鄙蚯鍢O唇際掛著淡笑,鴉羽的睫毛微壓,不動聲色的落下黑子,攻守兼?zhèn)洹?p> 她執(zhí)起第二子占據(jù)沈清極的右上星位,棋風迫人,淡道:“沈氏乃衛(wèi)家舊部?!?p> 聰明人之間的對話,自是不必多說。
他摸起黑子,扳了一子:“武安君心中既是早有結(jié)論,又何必非求個答復(fù)。”
她執(zhí)起第三枚白子,直落天元,一手先禮后兵,拿捏的極好:“先生周游列國,對天下局勢,山川險隘當是極為了解,久聞先生一策反間計,使得東齊鐵蹄北上,直逼北燕,掠奪邊城,如今蒞臨衛(wèi)國,是看上了哪座城池呢?”
“生逢亂世,各方予奪,沈某所做只是自保,并非報效。”黑子細密布局,層層包羅,潛在方圓之下,他不疾不徐的落下一子,分毫不亂。
“哦?先生之意,無圖衛(wèi)國?!毙俏患鉀_,取外之勢。
“紛爭四起,求變圖存,早已是迫在眉睫,”他狐目映著她瀲滟的鳳眸,不卑不亢,“武安君見十里淮渭,晉陽浮圖,卻不見馬革裹尸,血染山河,適才會對衛(wèi)國懷抱期待,一人力難抵眾人推,朝堂洗不凈的,唯有以戰(zhàn)止戰(zhàn),以殺止殺,方開新太平?!?p> “國主昏聵,庸才亂國,今兒的淮武王府就是當年的先晉容氏!”
衛(wèi)挽驟然抬眸,清瀲鳳眸下是春水劃開了冰河,打碎冰面翻騰涌出:“先生當真巧舌如簧?!?p> 沈清極狹長狐眸蘊著笑,唇角延展,脊背不彎絲毫不懼,守衛(wèi)鎮(zhèn)角:“沈某因時勢而斷,衛(wèi)國近年來的樁樁件件已無稱霸之勢,卻占據(jù)中腹,自是無人不想咬上一口?!?p> “晉楚之富,不可及也,三家分晉之際,衛(wèi)國占領(lǐng)晉國以北大片土地,獲利最多,如何沒有稱霸之勢?”她冷媚的語調(diào)悠揚,似凜冬紅梅綻放空氣之中,奪人心魄。
棋枰之上,黑白相交,互扳廝殺。
“天下無一心,七國無獨強,南楚桀驁,占地之廣,臨水而居,近些年貿(mào)易通利,若先晉猶在,尚有一敵之力。西秦粗橫,又非血統(tǒng)諸侯,當年遭遇義渠包圍,西秦部族以隴西大山為屏障,長期血戰(zhàn)磋磨之下,養(yǎng)出的兇性,深入骨髓。鄭國近些年承襲先晉變革之舉,且知重金蓄養(yǎng)良駒武卒。東齊縱橫闔辟,名士輩出。北戎、北蜀等蠻族,無一不對中原虎視眈眈,而衛(wèi)國,便是蠻夷揮師南下的第一屏障。大爭關(guān)頭,國主斬殺前朝功勛遺孤,打壓武將,克扣軍餉,任由氏族弄權(quán),多年以來的立國根基早已潰爛,難以稱霸天下。”
隨著他的闡述,瑪瑙棋子交縱,最終以貼掉白子六目半,黑子領(lǐng)先一目半,落下帷幕:“承讓了。”
“呵……”她低眸縱觀方圓,不禁詫異其黑子包羅的陷阱縝密相連,瀲滟鳳眸微抬,丹唇輕勾,雖是笑著,但卻使人倍感冷冽:
“古人有云:舜發(fā)于畎畝之中,傅說舉于版筑之間,膠鬲舉于魚鹽之中。先生呢?”[2]
沈清極盯住那雙不動聲色之下,卻蘊含無限殺機的鳳眸,良久,薄唇勾起,一展廣袖,懷中抱月作揖:“若君為堯沈某便為舜,君為商紂,沈某愿為傅說膠鬲,君若為武安君,沈某便是臣?!?p> “臣愿為君栽參天梧桐,伺君為明主,令君扶搖列國,以鎮(zhèn)山河?!?
官乘
[1]“天下無一心,七國無獨強”,出自《大秦帝國》 [2]出自《生于憂患,死于安樂》 寫挽挽舞槍,腦子里就飄蕩著一句:“殺人不過頭點地。” 關(guān)于男主以殺止殺,以戰(zhàn)止戰(zhàn)的言論,沒有對與錯,戰(zhàn)國本就是強勢生存,名士輩出,百家爭鳴的階段,不論什么言論,只要能匡扶社稷,就會被國君采納。 男主和挽挽崇奉的學派不同,當學術(shù)與學術(shù)爭辯的撞擊,正是我想寫本文的意義所在,我希望我能寫出戰(zhàn)國時期的時代精神,寫的不好的地方,請大家多多關(guān)照。 角色三觀不代表作者三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