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九城居處的內(nèi)堂里沒有多少婢女,苓姑讓一眾婢子給她干好雜活,便全部清退,獨自一人給九城卸去臉上疤痕。
九城跪坐在銅鏡前,將自己的打算一一與苓姑說:“我打探到,大軍出征在后日,那天我們也一道出城。你往巴蜀去,找巴清娘買丹砂,最好快些,莫讓夏無且等急了。交與他后,在母親陵墓那兒等著我就行。”
“那姑娘準(zhǔn)備去何處?”苓姑問著,將卸下來的疤用清水滌了一遍,好好放入錦匣內(nèi)。
九城猶豫了一番,還是告訴她,“我要去趟趙國?!?p> 果然,苓姑臉上立即顯出不滿和慍色,“姑娘不是答應(yīng)過我,不再過那種卑賤的日子嗎?哪家的貴女會在列國之間周游不定?會出入戰(zhàn)場?會在街頭與人爭口舌?這些都是男子所為,女子怎能自降身份?”
九城嘆氣,就是如此她才不愿據(jù)實相告?!捌牌艦楹斡X得這些事理應(yīng)男子來做,而女子就該自困雙足,拘在家中不出門?巴清娘不也是女子,卻能憑雄厚財力保衛(wèi)一方,被諸各國當(dāng)作上賓禮遇。為何我就必須得嫁給秦王,天天和一群滿腦只有爭寵的嬪妃蹉跎時光?這又是何道理?”
苓姑啞然,又大聲道:“姑娘怎好與她那等普通女子相比?您身上有楚國王室血脈,是大秦呂相國之嫡女,將來嫁給大王便是王后,以后生的公子繼承王位,您便是太后,有至高的權(quán)利!若真要比,那也是與宣太后比,怎可與一介商賈相提并論?”
宣太后犧牲色相與義渠王私通,然后設(shè)計將之殺害,一舉滅秦西部大患義渠,使秦可一心東向,再無后顧之憂,其功勞不遜于張儀、司馬錯攻取巴蜀。
九城覺著兩位都是極厲害的女子,不必踩一個捧一個,皺眉不喜道:“婆婆莫要再說這樣的話了,不說各國,就是咱們秦國大王,見了巴清娘也是要以禮相待的?!?p> 苓姑也是聰明人,“姑娘說的是,我不會在外頭胡言亂語的?!彼o九城散下發(fā)髻,一邊梳理,一邊說道:“姑娘一定要明白,您是未來大秦王后,為大王生育子嗣,求得大王疼愛,方是尊貴的一生。夫人地下有知,必當(dāng)欣慰?!?p> 這句話猶如一枚細(xì)細(xì)的針,狠狠扎在九城心頭。
——憑什么?九城不明白,她有錢有見識,且雙手雙腳健全,為何一定要仰仗他人鼻息而活?看他人臉色?討他人歡心?
九城譏誚道,言語鋒銳,“戰(zhàn)亂紛爭,女子不過是諸侯國權(quán)勢權(quán)衡的賭注!就如息媯,本為息國夫人,后被楚王霸道強占。他日若我為王后,秦國一旦被滅,難保不會被楚國搶了去!婆婆嘴里的‘尊貴’,便是被君王輪番享用,如件物什嗎!”
苓姑皺眉,覺得九城實在是想得太多了,“我秦國兵力強盛,怎么可能敗給楚國?”
苓姑根本不能明白。
說不通的。兩人各執(zhí)一詞,誰錯?
錯就錯在……身為女子,卻讀了那么多“無用”的書。
九城悶了半晌,聲音輕飄著聽不大真切,“女子為何只能在男人身下承歡以換取富貴,為何不能如男子那般封侯拜相?”
她的背總是直挺挺的,倔強傲慢的神色現(xiàn)在盡是茫然。
九城年幼喪母,后被生父厭惡臉上燒傷,扔至秦國邊境不再過問。
無人給她依靠,她不得不自己付出汗血去討得生存權(quán)利。
只有讀書識字,她才能在諸國討到飯吃;只有得一技之長,她才能被人按著打的時候,能夠還手保命;甚至在她女性特征越發(fā)明顯之時,也要盡力隱瞞,拋棄女子身份。
她一路走來,從來沒有靠過別人。
為何時至今日,再跟她說,打斷自己的雙腿,學(xué)會婉轉(zhuǎn)奉承,給自己的身體明碼標(biāo)價,賣給別人,來換她榮華?
明明她是被強逼著適應(yīng)‘荊棘’,待好不容易可以活下去了,又再要求把自己的荊刺拔了,去走‘一般女子’必須走的路?
苓姑從小在她耳邊說,只有她一個人也要堅強活下去,她必須得做‘男子’。她做了,做了最硬氣的‘男子’,還能是‘女子’嗎?
“……我像不像惡煞?”九城望著銅鏡里扭曲的倒映。
苓姑說:“姑娘貌若天仙。”
不,她丑陋無比。
哪家姑娘會在十五歲的好年歲里,不想著嫁得佳婿,不愛首飾釵鬟?
成日想的,是如何奪人性命,布局算計自己的生父。
九城粗糙的雙手,以前是用來傷人討生活的,今后又要奪人性命,為報殺母之恨。
可是,究竟到何時,她能不求當(dāng)下,好好暢想未來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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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下朝會,他被寺人留住,輕聲轉(zhuǎn)達說:“大王有請?!彼宦牐睦锟┼庖宦?,使勁回想自己最近干的事……整理半天,他似乎也沒干啥事?。?p> 他恍恍惚惚地走著,突然靈光一閃,確有一事——他在幫九城找‘鄭趙’一人。
昨日他出城為大王處理事情,回宮復(fù)完職,就去找了郎中樊於期,詢問‘鄭趙’此人。
李斯與樊於期有些交情,詢問后,樊於期只說‘手下人多,待查后再與你說’。李斯聽了沒多想,就準(zhǔn)備安心回去等消息,誰知下一刻樊於期神色吞吐地又道:“大人還是要只忠于王上一人才好?!?p> 李斯琢磨,他確實是只忠于大王一人啊,莫不是樊於期懷疑他還為呂相賣命?
但也不對,樊於期怎會因為他要尋一人,就懷疑他的忠心?
李斯面沉如水,快到殿之高堂時,他腳步微頓,整理了一番衣襟,方踏入門檻。
嬴政埋首案上,正在批閱奏報。
李斯行至階下,低眉拱手,絲毫不敢馬虎,“拜見大王?!?p> 話落,一片死寂。
李斯心想,完了。
他非常清楚,他們的大王其實不易相處,即便對極有才華的臣子溫和相待,但是,那也是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王上。
就相當(dāng)于猛虎,心情好時允你些許放肆,一旦觸其逆鱗,唯有以死謝罪。如此這般,怎能全然松懈?
李斯頓時跪于地,道:“臣有罪?!?p> 嬴政終于抬頭看他,問:“何罪之有?”
若要得大王青睞,必須學(xué)會揣測君心。李斯想到樊於期之事,莫非……可他又覺得不太可能,大王不是還未見過九城嗎?
“臣讓大王不快,便是臣之錯?!崩钏怪荒鼙苤鼐洼p,“望大王明示,給臣一次改正的機會。”
李斯屏息靜氣等候命令。然而,時間就像靜止似的,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才聞嬴政冷冷道:
“卿所要找的‘鄭趙’可找到了?”
似有冷風(fēng)拂面。李斯腦中的碎片忽然拼湊在一起,撥開了迷霧。
鄭趙、鄭趙……趙鄭,趙政!
李斯伏地叩首,“臣知罪。”
“寡人不想李卿倒是個三面玲瓏之人?!辟Z氣柔和,卻藏不住冷意。
“臣只忠于大王一人。”李斯深知王上‘疑人不用’,道:“臣自歸于大王便只為大王效命,絕非相邦。且大王不知,臣與呂氏女實為師徒關(guān)系,而且、”他糾結(jié)一瞬還是道:“大王也明白,此女所作所為絕非弄權(quán),也絕非要害我大秦!”
聽了這話,嬴政頗為意外,“想不到她是受卿教誨。”他一抬手,心情似有好轉(zhuǎn),“卿抬起頭來說話。”
李斯暗松一口氣,回道:“此女十二歲拜臣為師,學(xué)至十四,其學(xué)識、才思、魄力,非尋常女子能有。若是男子,必是不世出的王佐大才?!?p> 李斯的話說一半留一半,嬴政眼中微微亮起光。
“李卿細(xì)細(xì)說來。”
九城去齊國稷下學(xué)宮時是男子裝扮,臉上并無駭人的疤痕,不過灰頭土臉的,任誰瞧都以為是個窮酸的小子。
李斯也這般認(rèn)為,然而她確實不俗,想來成年入仕后,會有一番大作為。當(dāng)時李斯已存了入秦為官之心,他需要培養(yǎng)自己的黨羽,于是便生了收其為徒的心思。
而九城本欲拜李斯為師,不過拜師之前亦是據(jù)實相告。
李斯那表情,就仿佛瞧見了他死去多年的老母親,在黃河彼岸與他招手。
他呆坐了一宿,不知經(jīng)歷了怎樣天人相斗的思緒糾紛,次日還是收了九城為徒。
嬴政道:“那她臉上的假疤,是何緣故?”
“她臉上原先是有傷疤的,聽她說是為救生母。后來遇到一醫(yī)者,為她割去了臉上的腐肉,再施以粉藥,方恢復(fù)容貌。而她現(xiàn)在所用的假疤,乃是當(dāng)初所去的腐肉所制。”
嬴政聽后情緒微動,她居然能這般忍耐!一個相府貴女,一無所有的去討生活,何其不易?
她或許過得,還沒有當(dāng)年他在邯鄲為質(zhì)時的那般。
嬴政呼出一口濁氣,才道:“告訴她,事情你已經(jīng)辦妥了。往后她讓你做任何事,都來告訴寡人?!?p> “諾?!?p> 李斯退出大殿,用袖袍擦拭額角的汗,現(xiàn)在方能靜靜思考這件事的前前后后。
想來,怕是大王故意為之。
九城若要扶持那“鄭趙”,又不是借呂不韋之手,就必定會有其他人脈。
而大王就想看看,九城的手,究竟能伸多長。
李斯越想越心驚,大王年歲漸長,言談舉止也越發(fā)滴水不漏,胸中丘壑更是深不可測……
***
夜盡天明,當(dāng)遠(yuǎn)方的天露出一絲魚肚白,擂鼓陣陣劃破最后的死寂。數(shù)萬大軍自城門而出,旌旗遮天,戰(zhàn)車將士所過之處塵土飛揚,殺氣直沖云霄。
嬴政并未馭戰(zhàn)車,一身黑色鎧甲坐于馬上,冷漠狹長的眼睛向后掃視他大秦將領(lǐng),爾后與眾臣微微點了點頭,馳騁烈馬奔去。
大軍一路向東,披星戴月行至函谷,稍作整頓。
月夜之下,有重將士把守城門,森冷肅殺。
忽然不知何處傳來策馬之聲——
四月的夜依舊有些冰冷,還未長出新芽的枯樹叢林深處的馬道之上,一匹馬奔騰而近。
眾將士拔刀出鞘,對著駛來的人影喝道:
“快快停馬!膽敢擅闖關(guān)隘!”
月色之下,只見一匹黑色駿馬之上,是一位俊逸公子,一身青色勁裝,烏發(fā)束于頂,貌較黑,身形單薄削瘦。
‘他’勒緊韁繩停住,眾將持劍將其圍住。
帶頭士兵語氣冷冽:“你是何人???速速下馬!”
這人端坐馬上,扯下腰間令牌示于眾人,朗聲道:
“吾乃呂相府內(nèi)舍人,奉相邦之命覲見大王、以及函谷戍守將軍,爾等休得無禮!”
他們不想此‘公子’如此強勢,頓時怔住。
‘他’將令牌握在手,手臂一揮,大聲道:“還不帶我去見大王!”
眾將士相互看了眼,無法,齊聲應(yīng)道:“是。”
*初遇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