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卉的尸體是在一個早晨被發(fā)現(xiàn)的,原先其實也有好幾撥人途徑此處,只是雪堆起來,蓋住了她。
東宮衛(wèi)的一個將士巡邏中實在忍不住小解,便偷偷找了個偏僻處,誰知淋開了雪,露出一節(jié)衣袖來,扒開雪看,正是一個年紀不大的婢女。
白布被掀開,段拂意愣愣看著下面那張毫無血色的臉。
還那樣年輕,像個孩子一樣,卻再也不會說話,不會笑,不會怯生生地看向她,問她殿下為何要叫她阿姐。
纖細的脖子被劃開一道口子,皮肉翻出來,已經(jīng)流不出血了。
“主子,是我沒照看好冬卉姑娘!”紫蘭哭著跪下,伸手去拉她的衣袖。
顧小然擔憂地看向段拂意。
一身白的女子,清麗的臉上持續(xù)空白著,眼睛木木地看向冬卉,沒有一絲表情。
簡直比大哭大鬧還要讓人擔心。
她看了半晌,抬起頭想摸一摸那張臉,卻始終抬不起來。
仿佛肉身有千鈞重,絲毫不聽自己的使喚。
越是抬不起手,她便越想抬起來。
旁人只看見段側(cè)妃茫然地看著自己身死的婢女,瞧不見她靈魂與肉體的抗爭。
“都是……”她的聲音啞得不像話,仿佛失聲多年之人突然開口:“都是,我的錯?!?p> 說得極其緩慢,每一個字都滯澀得如冰泉石下流。
這一日,段拂意靈魂出體一般,紫蘭端來中飯,她照吃不誤,卻只字不言。
顧小然來了帳篷,瞧見她夾起一片炙羊肉,急忙呵斥紫蘭:“怎么回事!不知道你家主子從不吃……”
她的話戛然而止。
面前之人將羊肉塞進嘴角,咀嚼了幾下,已經(jīng)吞咽了下去。
“段拂意,你要是難過,就哭出來?!?p> 一個人若是失去過極其重要的東西,從此就會變得冷漠。
段拂意抬起頭,神色淺淡,說話的語氣也淡淡的:“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p> ·
那邊營帳,殷殊急得來回踱步。
一個小內(nèi)侍走進去,在她耳邊說了什么。
她抬起頭:“什么?死了個婢女,倒治好了她的嗓子?!?p> 宋祁高燒不退,傷口發(fā)炎得厲害,太醫(yī)一刻不離地在旁邊施針布藥,效果甚微。
文斯嫻作為他的正妻,也是片刻不曾離開。
雖無夫妻之實,但樣子總要做全,免得落人口實。
入府半年,她也想明白了,不再奢求男人的愛,只求得一份敬重,安穩(wěn)此生。日后即便段側(cè)妃生下孩子,她也依舊是王府的主母,孩子的大娘。
床上之人突然傳來幾聲細微的呢喃。
說了什么?
文斯嫻沒能聽清,她湊近了些,又聽不見了。
秋霜掀簾子走進來,恭敬行禮:“王妃,段側(cè)妃來了。”
她猶豫了片刻,面無表情道:“喚她進來吧?!?p> 段拂意緩步走了進來,臉上表情淡淡的。
文斯嫻有些疑惑地看著她,總覺得哪里不對勁,又說不上來。
“你既然來了,便替我照料他吧?!?p> 說完,她帶著秋霜退了出去。
床上的人安靜躺著,太醫(yī)們守在屏風外等候差遣。
段拂意坐到床邊,伸手握住宋祁的手,聲音輕得像天上的云朵。
“逃亡的時候,他們都忘了冬卉,一直都沒有人記得她,她爹娘為了給弟弟娶個媳婦,拿了五兩銀子便將她賣了,他們都不會記得她?!?p> “我第一次見到她,就像一只小雀,渾身都捏不出二兩肉來,天下的可憐人那么多,我是,她也是?!?p> “我也把她忘了,我該帶上她的。”
她俯身,將臉貼向握著的他的手,就這么伏在床上。
眼淚是最無用的東西。
它無法使時光流轉(zhuǎn),人死復生。命里所有的悔恨與遺憾,愛和恨,都無法用眼淚填平。
宋祁迷迷糊糊中聽見段拂意的聲音,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柔軟的,冰涼的觸感。
突然,他感到有什么濕潤的東西滴落在他掌心,那不是冰冷的,而是某種滾燙的東西。
夜半他燒退了,轉(zhuǎn)醒時床邊空空蕩蕩,一切就像一場幻夢。
回京的日子隨著三殿下的好轉(zhuǎn)而提前,雖說有神威營護衛(wèi)在旁,但鹿苑始終不如汴京便利安全。
馬車已經(jīng)收拾妥當,段拂意從營帳里出來,隨意一瞥,便看見了角落里那個太陽穴有一顆痣的小內(nèi)侍。
二人視線交匯,那內(nèi)侍走上前來,低聲道:“段側(cè)妃,冬卉姑娘之事,實非我家主子所愿,他差我向您說聲抱歉?!?p> 段拂意握緊袖中微微顫抖的手,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云淡風輕道:“一個婢女而已?!?p> 小內(nèi)侍了然一笑:“小人回稟明主子的,還請段側(cè)妃笑納?!?p> 他伸出手,遞過一封黃皮信封。
上了馬車,段拂意打開信封,里頭是一封益州軍營里出來的家書,信的內(nèi)容無非是兒在軍中過得如何,是否吃飽,是否穿暖的家常,落款人名叫“劉延棠”,不算是個很常見的名字。
聽著響動,她急忙將信塞入袖中,抬眼便看見是宋祁上了馬車。
他坐到段拂意身旁,有些猶豫地開口:“阿姐……不帶回冬卉的尸身嗎?”
“嗯,人死了,尸身埋在哪里,她也不會知道,只有活人才會有念想,我不想念著她,便不帶走了?!?p> 這話說得很無情。
報仇雪恨,無非是活著的人,為了平自己心中的余恨,那不是為了逝者,而是為了自己。
因為人死了,便是徹底離開,從此沒有感知,沒有愛恨,所謂的“泉下有知”,不過是活人一廂情愿的念想。
她也有這樣的念想。
若是他們還沒有離去,還站在某處靜靜看著她,該有多好。
母親一定也會心疼冬卉,喜歡冬卉的。
且看著,等著吧。
回了肅王府,段拂意叫來小引,畢竟紫蘭和鈴蘭是文斯嫻那邊送來的人,用起來始終會有顧慮。
小引得知冬卉身隕,哭了一場。
主位上的人只是靜靜看著,待她哭完了,才問道:“小引,從未聽你講過你的姓氏。”
小引咬牙道:“從他們把我賣到回春樓那一刻起,小人便再也沒有姓氏,主子救我于水火,若您不嫌棄,我從此便冠段姓,做您的家奴。”
段拂意抿了口茶,平靜道:“那便叫段小引吧,權當我多個家人?!?p> 段小引聞言,急忙磕頭道:“多謝主子!”
“沒有主子,私下里叫姐姐,此后在外頭,便叫段側(cè)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