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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亂世之傾國權(quán)臣——高澄傳

第三十九章:新豐美酒斗十千(上)

  南喬見宇文泰去而復(fù)返,心中錯愕地看著他,不敢動也不敢說話,又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心里極怕。

  宇文泰卻絲毫沒有注意到南喬,只管大步上前,從地上抱起元玉英,一邊往堂內(nèi)走去一邊在身后拋下一句,“進(jìn)來服侍殿下休息?!?p>  又是從朦朧的亮光中恢復(fù)意識。雙眼不受控制地難以睜開。似夢似醒,想醒來又覺得那么困難。但是明白地知道,此時(shí)必是清晨。既使是閉著眼睛躺在床帳中也能感受得到來自窗外的黎明曙光。

  元玉英覺得疲倦極了,在半夢半醒之間幾番掙扎就是不能徹底地醒來。忽然覺得一只手撫上她的額頭和面頰,觸感粗糙卻溫暖又輕柔。這種輕柔感覺是一種極其小心,但是又能感受得到一種疼愛。她終于被喚起了意識。

  又聽到些微的嘈雜聲。而在此同時(shí),那只手也不見了。元玉英脫口喚道,“黑獺?!痹瓉碓谒龎衾?,最真實(shí)的她自己,最在乎的還是這個人。所幸她又刻又感受到了那只手有力地握住了她的臂膀,同時(shí)又聽到一個溫柔而有磁性的聲音,“醒了嗎?”

  元玉英終于睜開了眼睛。果然看到宇文泰正坐在她床榻一側(cè)俯視著她。黑暗里看不清楚他的面龐。她想起身,卻被困頓和沉重所累。他輕輕按了按她的肩,還是極溫柔地道,“別起來?!?p>  外面的嘈雜聲大了些,宇文泰站起身,一邊道,“我出去看看,你好好休息。”說著便掀了床帳,可是又停住了,背影對著元玉英道,“公主想多了。你是我妻子,我豈有不在乎你的道理。既然我是你夫君,必為你遮風(fēng)擋雨,不愿你如此承重,耗費(fèi)心神。殿下便只管靜養(yǎng),待子出生就是了?!闭f完便走了出去,放下床帳。

  元玉英極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來。

  微曦初露中,庭院里滿是清晨特有的氣息和太陽未升起的清冷。宇文泰剛走出來便聽到一個清朗的聲音,“姑父好早,如此急急出迎,是怕吵醒了長公主嗎?”一眼便看到如玉樹臨風(fēng)般的高澄已經(jīng)走到面前。

  “澄弟?”宇文泰驚喚道。旋既笑道,“澄弟更早乎,又是來找我對飲嗎?”他揮了揮手,那些跟著高澄涌進(jìn)來,不敢攔著高澄可又極為難怕被他責(zé)罰的仆役們便退了下去。

  高澄極隨便地穿著袴褶,挽起來的頭發(fā)束得干凈、利落卻很隨意地略微歪向一邊。他仿佛只是個普通的長安少年游俠,而不是大魏都城里朝堂上權(quán)傾一時(shí)的在任官員。

  “弟千里而來,姑父還不肯呼奴兒將出美酒,更待何時(shí)?”高澄霸氣實(shí)足地笑道。好像他奔波千里就是為了探望“姑父”的?!案螘r(shí)”更讓宇文泰心里有一種莫名的遺憾。等高澄回到洛陽,都城中的權(quán)臣和新崛起的關(guān)隴邊將之間威勢的相較怕要日漸深刻吧?像這樣談笑戲謔的日子還會再有嗎?

  “澄弟既然千里而來,不辭辛苦,又是為誰?”宇文泰心里想一重,口里說的卻是另一重。這話里別有意味,而宇文泰卻神態(tài)自若地引著高澄往府里的后園走去。

  “自然是為傾國傾城而來?!备叱我舶胝姘爰俚匦Φ?。“長安盡在姑父手中,那個大行臺南陽王不過是個座上傀儡,我行何事、見何人,姑父難道還會不知道嗎?”高澄話說的輕巧,可宇文泰怎么能聽不出來這話里疑心頗重。讓人不能不想到前日被刺的事。

  宇文泰卻并不解釋,只唇角微微而翹,似是不屑于為自己辯解。兩個人在竹林中的石桌邊坐下,都不說話,看著仆役端上酒來,又躬身而退。高澄豪飲一巨觥,綠寶石般的眼睛盯著宇文泰笑道,“姑父家里竟藏著如此好酒,真讓澄弟不敢小瞧?!?p>  太陽慢慢升起,日光透過竹林的間隙灑入,原本的昏暗漸漸淡去,變成了一種強(qiáng)烈陽光下舒適的溫柔。宇文泰也舉觥一飲而盡,看著高澄淡然一笑道,“澄弟如此得美人傾心,竟不顧遠(yuǎn)途迢迢前來相就,也讓我不敢小瞧。”

  聽了宇文泰的話,高澄似是被提醒了,只覺得后肩背上的傷口隱隱作痛。比起戰(zhàn)場上的傷來,他這次受的傷也不能算是輕傷了。按醫(yī)家之言,重傷在身是絕不可飲酒的,只是對于從小見慣了刀光劍影的鮮卑男子來說,必不肯以此為戒。

  看高澄笑意淡去,神色恍惚,知道他是心思飄遠(yuǎn)了。宇文泰探求他的心思,想必是不問也知道,竟直覺得心里巨痛。兩個人不約而同,一起倒酒,同時(shí)舉觥一飲而盡。

  “難以相就的事不妨遠(yuǎn)觀,何必強(qiáng)求?來日方長,不該拘泥于此時(shí)?!备叱魏芸毂闵裆匀弧?p>  聽他說的淡定,宇文泰卻脫口嘆道,“正因不得,所以上下求索。澄弟倒真是放得下,有禪意?!?p>  “我正應(yīng)該恭賀姑父,”高澄又倒了一觥,舉到唇邊慢啜了幾口,把玩著那只觸手滑膩生溫的云紋白玉觥,不無酸意地道,“在關(guān)中不費(fèi)力氣便坐收漁人之利?!?p>  高澄話說的明白入骨,宇文泰也不反駁,默然認(rèn)可了高澄的話。也慢飲了一觥,方才笑道,“關(guān)中已在吾手中,澄弟心思如何?欲奪之耶?”一頓,又笑道,“澄弟領(lǐng)銜廟堂之上,豈不知君子之危在蕭墻之內(nèi)嗎?”宇文泰如此明白露骨地承認(rèn),恐怕也只有面對高澄一人時(shí)才會有。

  “若是有人求助,姑父該當(dāng)如何?”高澄收了笑問道。

  “澄弟可后悔當(dāng)初放我回關(guān)中?”宇文泰也盯著高澄問道。

  兩個人都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卻又不約而同舉觥再次一飲而盡。

  世事難料。既便是料中了未來,等真到眼前又會如何?瞬息萬變之際,其間的恩仇又豈能由得了自己?可是誰也不會因此而放棄自己,一切也只有順應(yīng)天意了。

  東風(fēng)漠漠,楊花柳絮如雪,催動離愁別緒。

  仿佛就在一夕之間,長安城內(nèi)便飛絮濛濛撲面。朝云驛中這些日子甚是安靜,好像連朝來暮往的旅人都不見了。這幾日來,高澄與蕭瓊琚并未有謀面。也許各自心里都清楚,離別總是在眼前。

  陳元康、崔季舒已經(jīng)打理妥貼了諸事,向高澄請行。高澄已經(jīng)準(zhǔn)允,只是想在離開長安時(shí)向蕭瓊琚辭別。畢竟一南一北,也許往后便是天各一方。他心里雖未有多么濃重的離愁,但是淺淡的遺憾總是不能一息之間便消散而去。

  既便是心已飛回洛陽,但長安也總有留戀之處。

  漫步穿行于連廊中,便已經(jīng)聽到云夢臺那邊傳來樂聲。低沉、柔婉、纏綿,讓他想起在建康和蕭瓊琚第一次見面時(shí)的情景。依稀只記得是同樣的音樂,一如這個人般似美好卻模糊。更讓他的記憶深刻入骨的是羊舜華抵在他心口的冰冷的劍。

  高澄不必多思便已是在極熟稔中向著云夢臺而來。樂聲漸變,明媚而清朗,好似看到了仲春里的江南風(fēng)光。接著便聽到了蕭瓊琚清脆的歌聲,如同她率真而一覽無余的個性。

  “眾花雜色滿上林。舒芳耀綠垂輕陰。連手躞蹀舞春心。舞春心,臨歲腴。中人望,獨(dú)踟躕。”

  先揚(yáng)后抑,在春色滿園中的一心期待和潛藏心中的幻想與喜悅終究還是變成了泡影。最后只剩下獨(dú)立一人,癡望遙不可及的遠(yuǎn)方。

  歌聲從高昂到低郁,當(dāng)高澄穿過連廊已經(jīng)走到云夢臺不遠(yuǎn)處時(shí),眼前赫然一亮。云夢臺下,幾日不見,雪白的梨花盛放如云,在朝云驛的一角連天蔽日。梨花下只有一個纖弱的綠衣人,就是梁國的溧陽公主蕭瓊琚,只是她以黃金面具遮面,不知其意。

  這時(shí)樂聲又起。清澈、歡快如山間清淺的溪流。悠長的平淡之后漸漸高亢,迎來了平靜之極的繁華和盛大。隨著樂聲,蕭瓊琚翩翩而舞。從一個人的自得其樂、顧影自憐到數(shù)名白衣舞姬從天而降般地對其眾星捧月。

  這是一個故事。

  綠衣女郎從懵懂無知到其心漸許,終于與她相知的人合二為一。原本柔弱、纏綿,高澄驚訝于她也能剛硬、執(zhí)著。他已經(jīng)想起來了,這是“明君舞”。在蕭瓊琚盡情而舞的時(shí)候他看到的是明君與元帝的兩心相知、相許。

  但美夢總是易碎。

  當(dāng)樂聲漸漸低沉、平淡時(shí)就是纏綿之后的糾結(jié)和難以分割的如亂麻般的兩顆心。也許帝王總是如此,心里牽掛的太多,孰輕孰重?或者真的無可奈何,只能舍棄而自保?

  高澄看著故事里眾多相干的和不相干的人再也牽不住明君,明君獨(dú)自一人漸行漸遠(yuǎn)。雖有無限留戀卻無回顧之情,毅然離紫臺而赴欮漠,不知道是不是傷透了心、忘盡了情。

  他止步于一個不遠(yuǎn)也不近的距離,靜立而觀舞,心中卻無波瀾起伏。捫心自問,如果他是元帝,是否會不顧一切地留住明君?而故事里的元帝是否在明君離去后后悔過?是否因?yàn)橥词鶒垡灿粲舳K?每一個獨(dú)向遠(yuǎn)方的黃昏,天各一方的人是否都有過悔不當(dāng)初的失意落寞?

  梨花如雪,寂寂之中曾經(jīng)的繁華都不見了。明君一個人獨(dú)舞于天地之間,只在為舞而舞。身邊再人流濟(jì)濟(jì)也都與她不相干。不曾開化的匈奴單于有自己的世界,也許從來不曾真正看到過明君的世界。他本來并不想得到她,得到與她本身并不相關(guān),而只是為了他的對手元帝。

  明君在與匈奴單于的糾纏中遠(yuǎn)去,直到消失。

  黃金面具之后的南朝公主消失在梨花叢中。

  不知多久之后,高澄忽然發(fā)現(xiàn),云夢臺下只剩下他一人。梨花花瓣飄落一地,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他美麗如綠寶石的眼睛遠(yuǎn)望云夢臺,門窗緊閉如同無人。這就是辭別了,一切乘風(fēng)而來,一切又隨性而去。他心里有種感覺,這似乎不是一次簡單的辭別,而像是一種清清楚楚的分割。他又仿佛是得到了某種暗示,只是這種暗示太過模糊,讓他一時(shí)難解其真意。

  高澄轉(zhuǎn)身向著高唐觀走去。步入連廊,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他已經(jīng)無心留在長安,此時(shí)滿心里想的都是洛陽。長安已成定局,而洛陽的朝堂之上雖無刀劍之爭卻驚險(xiǎn)更勝于長安。

  想到此處,高澄精神振奮,毫無留戀地大步往高唐觀而去。

  是時(shí)候回洛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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