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生當(dāng)與君相訣絕(上)
元修放開高常君,慢慢轉(zhuǎn)過身來,緩緩走了兩步,目中陰狠地盯著若云。心里也詫異,這個宮女何以如此大膽?不但自行闖入,還敢貿(mào)然無禮地打斷帝、后密談。
“出去!”高常君似乎知道若云為何會闖進(jìn)來打斷她和元修的談話,可是她制止了若云想要稟明什么事情的意圖。
“皇后的宮女都敢這么沒有規(guī)矩?!痹抻只剡^身來看了一眼高常君,“天下人傳高氏執(zhí)掌大魏果然不是虛言?!?p> “還不快出去!”高常君極其嚴(yán)厲地看著若云,目中威儀令人膽寒。
若云欲言又止,還是什么都沒敢說,請罪、告退出去了。
“陛下才是天下之主,陛下的圣斷才是天下之至理……”高常君目中滿是淚,盈盈欲墜。
元修看著她,不覺走近幾步。然而終于還是止步沉默了一刻,最后轉(zhuǎn)身走出了椒房殿。
洛陽的白日與黑夜完全不同。
當(dāng)落日最后一抹余暉完全消失的時候,翠云閣陷入到徹底的黑暗中。
“掌燈?!遍w子內(nèi),元明月平靜地吩咐宮女。從這一刻起,她已經(jīng)屬于洛陽宮,不再從心里抗拒。以后,她便是翠云閣的主人。
芣苢冷眼旁觀,看著她極認(rèn)真地叮囑宮女們行事。且她自己一并動手準(zhǔn)備,準(zhǔn)備她所想到的,皇帝元修回宮來可能用到的一應(yīng)事物。看著元明月越是思慮周詳,芣苢越是覺得心底處陰冷。
夜,漆黑一團(tuán),元修的眼睛不能再明辨一切。
他踏上翠云閣門外石階時依然酒醉未醒。有一刻,元修清楚地知道自己心里的不愿意。如果可以,如果他可以拋開一切,他只愿意留在高常君的身邊。
然而,翠云閣的門打開的一剎那,元修便從一個世界進(jìn)入了另一個世界。
“陛下?!睖厝犴槒牡穆曇裟敲床徽鎸?shí)。元修覺得有些恍惚。
漆黑被拋在身后,再也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溫暖而懾人心魄的昏黃光暈。
元明月面含微笑地候在門內(nèi)。軟衣輕羅,絲發(fā)披拂,這時方足步輕盈地飄飄而來。她向著元修大禮參拜,極盡恭順。
元修不置可否地看著元明月,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這不是這些日子以來時時以淚洗面,總是陰郁怨恨的元明月。這才是當(dāng)初深得其心的那個一心癡念于他,柔弱溫順的元明月。看她面如滿月,眉目如畫,元修忽然脫口問道,“卿何日歸來?”
“阿則,我如今只有你一人了?!痹髟绿ь^望著元修,“只望你念著往日情義……”元明月長長的裙幅遮住了一切,她似乎是飄到元修身邊的?!皠e棄我于不顧。”
元修忽然嘆了口氣,心里痛得難當(dāng)。
當(dāng)元明月飄到與他不足盈尺之距的時候,元修將她攬進(jìn)懷里。元明月倚在他胸口。元修閉上眼睛,撫摸著她的鬢發(fā),一邊自語道,“孤從來沒有想棄你于不顧?!?p> 連日里來的陰雨天氣終于過去了。麗日當(dāng)頭,一鋪陽光如烈焰般炙烤著洛陽。椒房殿的夏日就這樣悄然無聲地降臨了。
大魏的皇后高常君纏綿于病榻許久,總是時好時壞,近日才算有了起色。吃了藥看陽光那樣好,想到庭院里去走走,曬曬太陽。自從長公主元玉英與駙馬都尉、驃騎將軍宇文泰婚儀那日,皇帝元修帶醉歸來,來了一次椒房殿,此后兩個人便再也沒有見面。長門寂寂,椒房殿冷落許久了。
“若云”高常君喚了一聲,自己走到銅鏡前坐下。用手指輕輕捋了捋發(fā)絲,一邊對著銅鏡細(xì)看鏡中容顏。蒼白了,也黯淡了。
若云已經(jīng)應(yīng)聲進(jìn)來,走到近前,拿起梳子給高常君梳頭,一邊試探著問,“殿下什么時候稟明主上?也是時候了?!彼贿呌^察高常君的反應(yīng),停了停又低語道,“不然,陛下總是在翠云閣……和平原公主……”
“拿件顏色好的衣裳來。”高常君打斷了若云,便覺得胸口發(fā)悶,身子墜得荒。
若云不敢再說什么,只給皇后梳成極簡的雙鬟,服侍她換了淡妃色上襦,丁香色灑桃花下裙。然后扶著高常君走出殿內(nèi),到庭院里去。
厚重的木門打開,在踏出門去的一剎那,立刻有一道耀目的陽光照到了高常君臉上。久不出門,受不了這樣的眩目,高常君蹙眉又向前走了一段,直到庭院中的樹蔭下方避過陽光。輕輕揮了揮手,若云便帶著宮女們悄無聲息地退到了稍遠(yuǎn)處。
若云站在高常君身后。看背影,皇后今天未著禮服也未盛妝,完全就是個極為年輕的女郎,瞧她這么站著曬太陽的樣子,就像是個小女孩。從前在渤海王大丞相府里,還只是大丞相嫡長女的高常君經(jīng)常笑聲朗朗。入宮許久以來,她依舊兩肩弱不擔(dān)風(fēng),但是主持大魏宮廷,輾轉(zhuǎn)于元氏帝裔和高氏權(quán)勢之間彌補(bǔ)、調(diào)和,費(fèi)盡心思。
如今的情勢,若云最清楚不過。元氏與高氏各自為黨,帝黨和相黨勢同水火。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皇帝元修和大丞相高歡、侍中高澄之間的勢不兩立。僅靠高常君以妻子和女兒、長姊的幾重身份進(jìn)行調(diào)和顯然已經(jīng)是完全不可能的了。翁婿、郎舅之親脆弱得不堪一擊。
若云看著高常君的背影忽然悲從中來。大魏的明天,甚至皇帝元修的明天都未可預(yù)知。更何況是皇后高常君的明天。
神思不屬之際,忽然看到小宮女走進(jìn)來,似是有事的樣子。急忙從廊內(nèi)走出至高常君身邊。
小宮女跪著回稟,“左昭儀求見殿下?!?p> 左昭儀?高常君沒說話。她并不知道宮里何時出了一位左昭儀,心里立刻便有不好的預(yù)感。
魏宮之中皇后獨(dú)尊,下設(shè)左右二昭儀,僅次于皇后。既有左昭儀,便是后宮中地位極尊崇者。這樣的封號應(yīng)該是主持后宮的皇后同意方可欽封。如今不但沒有皇后同意,甚至連知道都不能,真是咄咄怪事。
高常君回頭看了一眼若云。若云心里已經(jīng)是又驚又懼,低頭回道,“奴婢不知道左昭儀一事?!?p> “真是越來越熱鬧了?!备叱>龘崃藫岣瓜拢嫔届o地淡然道。“如此就請左昭儀進(jìn)來,本宮先回去更衣。”說著便要扶了若云回去。
“皇后殿下!”
高常君剛一轉(zhuǎn)身,身后便傳來一個高亢的聲音。這聲音似熟識,又似陌生。她心里疑問重重,定在當(dāng)?shù)匚磩?。扶著她的若云不?jīng)意地回頭一瞧,驚得差點(diǎn)失聲而呼。高常君似乎感受到了若云扶著她的手輕微的顫抖,她也慢慢轉(zhuǎn)過身來。
竟然是平原公主元明月!
高常君的身子晃了晃,頭暈得厲害。只是除了若云,誰都沒看出來皇后有任何異狀。
“臣妾左昭儀元氏拜見皇后殿下?!痹髟聨е槐妼m女走上前來,給皇后行大禮參拜。她身后的芣苢以及宮女們也一起參拜。
高常君只覺得邪火當(dāng)胸,一瞬間似乎全身所有的血都沖上了頭。她努力壓抑著當(dāng)胸的怒火,看似平靜地看著匍匐于她腳下的元明月,還有她身后的所有人。扶著她的若云只覺得她顫抖得比自己還厲害。
皇帝元修不但越過她這個后宮之主私自封了地位極尊的左昭儀,而且居然這個左昭儀就是帝室血脈的公主。閨門無禮至于此,后宮無序至于此,高常君說不清楚此刻自己的心情究竟是灰心還是失望,甚至是絕望。
“原來是公主殿下?!备叱>龎褐谱×伺?,平靜地吩咐道,“起來吧。”
“臣妾是皇帝陛下敕封的左昭儀,不敢再觍居宗室公主之尊。既然位列后宮,自當(dāng)日日朝拜椒房殿,服侍皇后殿下起居,尊皇后殿下之教導(dǎo)。”元明月跪在地上振振有辭。
高常君覺得跪在地上的這個人不像從前的元明月。從前的元明月在她的映象里似乎善良和軟弱更多一些。何曾如此的強(qiáng)勢?何曾如此地以退為進(jìn)、心計重重?這一時真有一種時光的錯亂感。
“左昭儀怎么跪在地上?”
皇帝元修不知道什么時候走進(jìn)來,聲音閣外的宏亮。他挑釁般看了一眼高常君,并且目光一直停駐在她身上不肯離開。他甚少能見到高常君這樣淡妝便服的樣子,此刻的高常君沉默不語時并不像大魏的皇后,但是像他的妻子。元修忽然想到,如果高常君不是高氏一族,如果她不是高歡的女兒,高澄的阿姊……心里鈍痛不止。
“元明月可以不要公主的爵位、封號,但是陛下也不能賜封她為左昭儀?!备叱>嫔绯?,元修看不出她心里怎么樣,只是她堅(jiān)定如鐵的語調(diào)打破了剛才他心里的幻想。
“有何不可?”元修也針鋒相對地走上幾步,緊盯著高常君。
“陛下頒詔欽賜封號時可曾想過,天下后世會怎么看陛下?”高常君的語調(diào)終于軟下來,她似乎有點(diǎn)站不穩(wěn)了,倚著若云的手臂看著元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