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多來,紅榜之名已然從頭到尾換了好幾茬,唯獨箭十一,穩(wěn)居原地,巍然不動,委實堪稱奇景。
少年對此自是不解的,卻又因了莊中那隱約而神秘的氛圍,并不敢找人詢問,這疑惑便也越積越厚。
抓了抓后腦勺,暗中感知到四下闃寂、并無旁人,少年快步自門旁行至墻角,將身子隱于暗處,同時將紙條重又揣進了懷中。
他看懂了那張畫的意思。
箭十一是想讓他離開白霜城。
他也的確該走,畢竟鉤八很可能……不,是必定……必定已經死了。
十成十便是死在箭十一的手上。
如果說,在數日前的雜院時,少年對此還只是有所猜測,那么,此刻他的猜測已然化為了肯定。
她……又升了一個位次。
現在的她,是箭十了。
一股熱流陡然自心底涌出,少年只覺兩手潮熱,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原本便已望塵莫及的少女,此際離他又更遠了一些,而他又要等到何時,才能與之比肩?
汗?jié)竦氖窒乱庾R反撫向身后,鐵匣冰冷,流星鉞似已沉睡,少年的神情顯得有些迷茫。
兩日前,他鬼使神差地跑去殺了幾頭羊。那時他只是想著可以用羊血的氣息蓋住人血的氣息,以瞞過自己貿然出手之事。
可就在前一刻,他才真正地意識到,他不只是想要瞞住殺死老圖之事,他更想瞞住的其實是……鉤八之死。
少年并不愿旁人知曉此事。
即便明知故意欺瞞必受重罰,更明知那懲罰必定殘酷至極、說不得便要為此丟了性命,可少年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這樣做了。
甚至,他還敢于在書九那令人恐怖的威壓之下,謊稱鉤八在城外采藥。
“我為何……”
少年再度發(fā)出了輕聲的呢喃。
那一刻,他的胸前一陣滾燙,那藏于襟間的紙條仿佛化作了一團火焰,將他的雙目灼得發(fā)亮。
他是該走的。
可是,這一走便意味著認輸,且輸的并非旁人,而是輸給他最厭惡、最痛恨也最鄙夷的那一根白蠟槍。
只消一想起對方那張傲氣十足的臉,少年便覺得胸口發(fā)堵,血氣上浮。
他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鉤八已然身死,眼下的他到底該如何做,才能夠贏下這場比試?
月色無聲流瀉,少年縮身于墻角,面上的儺具幻化出一圈圈銀藍色的光暈,有若雀屏抖動,亦如他紛亂的思緒……
百花院中,衛(wèi)姝斜倚著窗臺,遙望向檐角的那一彎眉月,心情一派平靜。
鉞八五應該已經拿到指虎了。
算算時辰,這時候他想必正為那幅畫而苦惱,猶豫著是該就此離城,還是繼續(xù)留下。
此刻,黑暗中的書卷正翻到了某處,映出了阿琪思的一段記憶:
鉞八五此行乃是某種慣例,鉤八是他暫時的師父,此事衛(wèi)姝早便有所知悉,而方才她偶遇的書九,想來便是另一個小輩的師父了。
這兩對師徒并非隨性至此,而是需得依照某種規(guī)則一決高下。至于其對決之法,師父卻是并不需要出手的,只由二人調教出的徒兒比試,以決勝負。
這似是一種另辟蹊徑的考校。
武技高者,不可將眼光只放在自個身上,而是要具備為師之能,可以調理出好的徒兒;而武技低者則需有極佳的悟性,能夠領會臨時之師的指點,使得武技進益,最終戰(zhàn)勝對手。
在路遇書九之前,衛(wèi)姝尚還不曾憶起此事,如今記憶略復,她便覺著,她那張畫恐怕要讓少年為難了。
可是,鉤八已死,少年此行再無師父,若不離開,難道他還能獨個兒打贏對面有名師指點的敵手不成?
更何況,書九……很難應付。
衛(wèi)姝蹙著眉,心底微有些煩亂。
今日午時,當她跪伏于道左時,她第一次覺出了阿琪思的恐懼。
面對鉤八都敢鼓勇一戰(zhàn)的阿琪思,卻在察覺到書九視線的那一剎,恐懼到戰(zhàn)栗了起來。
這情緒自是難免波及衛(wèi)姝,令得她在每每思及書九之時,心底里也會浮起一絲悚然。
雖然對“過去”依舊極為抗拒,可書九留給阿琪思的印象想必是極深的,以至于縱使原主死也不肯回憶,衛(wèi)姝卻也能夠模糊地想起一些來。
而在這一整個下晌的時間,衛(wèi)姝已經來回細“讀”了數遍有關于書九的記憶,越讀便越是覺著,此人,甚是棘手。
在第“九”這個位次上,書九已經停留了整整六年了。
這并非他武技不及前面那幾個,亦非他每一次都能很湊巧地留在原位,而是因為,他極喜“九”這個數字。
九,乃諸數之最,是一種極致。
而書九平生所求,亦是極致。
為使“書九”之名永固,死在他手下的強者不計其數,而莫名其妙“贏”過他的人,也不計其數。
換言之,所有威脅到“九”這一位次之人,要么躍上高處,要么,便化作了塵土。
在衛(wèi)姝看來,爭上榜首固然很難,而一直將自己的位次固定于某處,更難。
前者須擁有極其高絕的武技,而后者所需要的,則不僅僅是卓絕的武功,還需要精于算計、懂得拿捏時機以及……秉持且堅信著某種……怪異而又偏狹的執(zhí)念。
且,這執(zhí)念已然達到極致,遠甚于生死。
這種心性上的堅執(zhí),才是最為少見的。
書九,朕瞧著你這是有疾,還是重疾吶。
可惜的是,如今的衛(wèi)姝已然非“朕”,所有“朕”輕易可為之事,于她而言,卻是難于登天。
畢竟,她只是一名低賤的奴婢,身份乃是她最大的掣肘,無論她想要做什么,都沒那么容易。
衛(wèi)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阿琪思這身份可真是千頭萬緒,麻煩得緊。
自午時路遇書九至今,衛(wèi)姝一直不曾停止思忖,而數度考量之后,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如無必要,絕不可與書九照面。
這并非膽怯,而是傷勢在身,不得不暫避其鋒芒。
至于那個聲若寒鴉的男子,衛(wèi)姝至今亦不知其名,只知其人之恐怖不亞于書九,但卻并非武技上的恐怖,而是……而是……
月華倏然變得模糊起來,眼前的一切仿佛都在晃動,天地間也好似再無一絲光亮。
衛(wèi)姝認命地閉上了雙目,思緒亦就此中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