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蒙蒙的清晨,樹林蔭影,眸光陰沉的女子面色凝重地行在山間。
寒露浸潤輕薄衣衫,貼著溫?zé)岬男⊥缺鶝鰸皴Γ淙牍强p。
“張師姐,你這是去哪兒呢?”
路過的采藥弟子抬手打招呼道。
女子仍保持著低頭的姿勢,只斜眼瞥了來人一眼,神色冷淡,錯(cuò)身而過。
被無視的弟子望著她離開的背影輕哼了聲,不滿地癟嘴嘟囔:“傲什么傲,還不是被嚴(yán)長老驅(qū)出真?zhèn)鞯茏有辛辛恕!?p> 同行弟子膽戰(zhàn)心驚地盯了眼停步的張箏,忙扯了扯他的袖口,小聲提醒:“別說了,快些把意師姐要用的藥采來,否則長老怪罪可擔(dān)不起?!?p> 良久,原地駐足的張箏回頭,兩個(gè)弟子已經(jīng)不見了身影,她眼神幾番變化,拳頭捏緊。
意闌珊……
為什么我永遠(yuǎn)比不上你?
為什么你總要跟我爭?
法寶、朋友、機(jī)緣……現(xiàn)在連師父都要爭去。
她……只剩下宛生了……
張箏攤開手掌,那里躺著一枚銀針,精致的紋路似血色藤蔓蔓延。
今日天色格外昏沉,她仰頭看了眼風(fēng)雨將來的灰蒙天際,呢喃細(xì)語,“意闌珊,別怪我,這是你自己招來的?!?p> ……
陡峻懸崖巔,臉遮妖魔面具的男子負(fù)手而立,玄衣似墨,與翻涌的黑云渾然一體。
“宛生……”
張箏癡癡地望著男子頎長的背影,喃喃出聲。
男子未曾回頭,沙啞的聲線直擊心靈,恍若最香甜的蜜糖,“我會讓她消失,日后,再無人能與你爭。”
張箏垂首斂眸,她應(yīng)該高興的,可不知為何心中卻愈發(fā)煩悶,腦中隱隱泛疼。
她好像忘了什么。
……
華峰硯山。
深陷的大地?zé)媒购冢野追勰┒逊e成山,殘留的火焰席卷著,將所有吞噬一空。
張箏遠(yuǎn)遠(yuǎn)站在山巔,望著這一場凄涼之景,眼神渙散恍惚,“意闌珊,你還是死了,沒人可以與我爭?!?p> 根植許久的心魔煙消云散,從前種種走馬觀花般上演。
不知幾百年前,她還是一介凡俗乞丐孤女,機(jī)緣巧合踏入修真界拜入太虛宗。
以她差勁的五靈根資質(zhì),她在太虛宗受盡欺凌侮辱,后來太虛宗為魔修覆滅,她僥幸保全小命,體質(zhì)也因?yàn)槟承┰蜃兂闪酥陵庫`體,修煉速度一飛沖天。
她東躲西藏,生怕被魔修發(fā)現(xiàn),后來拜入了東華界思道宗,并且憑著優(yōu)異的資質(zhì)成了嚴(yán)長老的親傳弟子。
在一次外出歷練時(shí),她救下了一個(gè)小少年,她沒有親人,便將他當(dāng)?shù)艿芤话銓Υ?,將多?shù)好東西都給了他。
小少年便是秦宛生。
他的資質(zhì)很好,她曾多番勸說他拜入思道宗,他卻死活不愿,只愿當(dāng)個(gè)逍遙自在的散修。
張箏本以為自己能夠一步步走上仙路,前路坦蕩,可突如其來的災(zāi)禍將她打落低谷。
她的至陰靈體暴露,不堪的過往經(jīng)歷亦被有心人挖掘出來,幾乎所有人都開始懷疑她。
至陰之體乃絕佳的爐鼎,至陰靈體則是比至陰之體更純粹厲害的體質(zhì)。
但是,至陰靈體與天生具有的至陰之體不同,前者并非生而賦予的,需以百數(shù)至陰之體煉制純粹精血,服下精血才有七成可能成為至陰靈體。
這種以人命為祭,改換資質(zhì)的邪惡術(shù)法早在萬年前便被修真界銷毀,沒想到如今還有人會使用。
張箏并不知自己的至陰靈體是一個(gè)多大的麻煩,當(dāng)初太虛宗滅門,她恰好躲在偏僻柴房的草垛中被斗法威勢震暈,僥幸躲過一難。
醒來以后修行速度便已是日行千里。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至陰靈體。
面對所有人的質(zhì)疑、昔日好友的鄙夷,外界皆口誅筆伐,她百口莫辯,將自己困在方寸洞府中,死活不愿出來。
從頭到尾,唯有她的師父,雖未曾出面直言袒護(hù)她,可無論是弟子年俸還是她應(yīng)得的資源,他從未減少。
他以實(shí)際行動告訴所有人,只要真相未明,他絕不會隨意放棄他的弟子。
張箏頹廢了很長一段時(shí)間,只把自己關(guān)在洞府,對幾番來探問的師父閉門不見,再出洞府時(shí),已是三年之后。
同門看向她的視線雖仍舊鄙夷不屑,但藏得隱晦,只暗地唏噓竊語。
她暗暗松了口氣,下定決心拋棄前塵往事,以為日后憑著自己的努力總能登上青云仙梯,屆時(shí)便不會再有任何人可隨意詆毀她。
可不幸一旦開始,往往不會輕易斷絕,它如同跗骨之蛆,蠶食著你所擁有的一切,直到你空無一物、兩袖清風(fēng),化作黃土一捧。
從那以后,無論是什么,朋友也好,寶物也罷,甚至是至高無上的傳承,皆被她那位天資卓越、正義清白的宗門首席師姐——意闌珊奪去。
后來,連她最敬愛的師父亦站到了意闌珊背后,對著她橫眉冷對。
心魔纏身,日日不得安寧,痛苦難堪。
所以,她死命守著自認(rèn)為最后的親人,為了他什么都愿意干,甚至是親手將同門推入火坑,冷眼看著他們被活活燒死。
山風(fēng)將灼熱的火氣卷上山巔,滾燙的氣息撲面而來,夾雜著渾濁的死氣和深重的怨念。
頭好痛!為什么這么痛?
張箏忍不住跪倒在地,雙手抱拳狠命砸頭,一行清淚潸然劃落,灑在將熄未熄的火葬坑中,蒸騰成一團(tuán)水霧。
“張箏,你可知錯(cuò)?”
是誰?
疼痛讓她的視線無法聚焦,模糊視野中,一道莫名熟悉的身影浮于半空。
那是她……自己……
“張箏……”
她嘴唇不住顫抖,瞳孔放大,聲音微弱而凄愴。
可她又不是她。
面前的張箏眼底清明、神情淡然,她自信張揚(yáng),謙卑虛心,修行之路清晰光明。
而她,渾身傷痕,滿手罪孽,清明之心早已被濃厚陰霾覆蓋,前程灰暗無光。
誰才是張箏?
假作真時(shí)真亦假,無為有處也還無。
她才是張箏!
從乞丐到筑基,她一路腳踏實(shí)地走來,無論悲哀還是喜悅,損失或收獲,一切皆真實(shí),從無虛幻。
地上跪倒的“張箏”身形搖晃,顫巍巍地化作縹緲煙云散去。
“張箏,無錯(c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