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流逝,如水一般流逝,子黍不急。
轉(zhuǎn)眼之間,他在這山村之中,已是生活了三年。
三年來,他沒有看到任何破綻,明明知道一切都是虛假的,卻看不出虛假背后的真相。
清兒又長高了一些,變得更加成熟美麗,也早已到了該婚嫁的年齡,但她沒有嫁人。
這個山村,所有的人都知道清兒在等誰,偏偏子黍自己,對此卻好似毫無所覺。
他每日夜晚都會去湖畔,看著渺渺煙波出神,一望便是一夜。即便是白天,也會爬上西山,在山上徘徊不已。
就好像失了魂,永遠在等另一個虛無縹緲的人。
這些清兒都看在眼里,因為他看自己的時候很少,看遠方山水的時候卻很多。她不知道子黍在等誰,可她知道子黍的心已經(jīng)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了。
這些她都藏在心里,直到一個雨夜,她披著蓑衣,看著在湖畔出神的子黍,終于忍不住哭了。
聽到身后幽咽的哭聲,子黍有些訝然,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清兒。
“子黍,你……你喜歡我嗎?”清兒紅著雙眼,終于問出了這句話。
這本是兩人心照不宣的誓言,可如今,她卻再也不能確信。
子黍道:“喜歡。”
“可是,”清兒哽咽著問道:“你到底在看什么?”
子黍默然。
清兒神色慘白,一步步往后退去,“子黍……你真的是子黍嗎?”
子黍抬頭,愕然地看著她。
“我不認(rèn)識你……我不認(rèn)識你了……”清兒顫聲說完最后這些話,轉(zhuǎn)身跑入了雨幕之中。
子黍自嘲地笑了笑,沒有去追,只是默默從湖畔站起了身,走在漫天大雨中,任由雨水沖刷。
當(dāng)年的子黍,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在的子黍了。
雨幕變幻,在那朦朧雨幕的后面,漸漸顯出了一道人影。
“你明白了么?”
淡淡的女子聲音。
“明白什么?”子黍反問道。
“曾經(jīng)你最渴望的東西,真的便是你最想要的么?”那女子問道。
子黍默然。
“你知道她的心里在想什么?她又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子繼續(xù)問道。
子黍闔上雙眼,有些疲倦,“你到底想說什么?”
“人與人之間永遠也無法相互理解,永遠無法真正知心?!蹦桥拥穆曇粲行┍?,“不要說是他人,即便是自己,便真正明白自己的心么?”
子黍道:“沒有什么是永遠的。我猜不中她的全部心思,但我至少能猜出一些。要是永遠無法理解,這所謂的語言,所謂的文字,也就沒有了任何意義?!?p> 這一次,輪到那神秘女子沉默了。
子黍走到她的身前,直視著她,饒是如此,仍無法看清她的真面目。
她就好像是云霧的化身,隨時會重新變成云霧飄散,又或許這云霧就是她,無時無刻無處不在。
當(dāng)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之時,世界只剩下一片蒼茫。
如同夢一般,無邊無際的虛無,可很快的,世界又重新清晰起來。
熟悉的場景,又帶著幾分陌生。
子黍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身處紫微宮中。
他怔了一會,忽然在來往的紫微宮弟子中,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一個小女孩,十二三歲的模樣,正有些茫然地走在廊道之上。
“小薇?”子黍輕輕喚了一聲,那個女孩好似沒有聽到。
子黍走了過去,忽然間有些愕然地發(fā)現(xiàn),一切都如同夢幻泡影,他竟是從人群和建筑之中穿過,什么也碰不到,摸不著。
像是一個過客,不屬于這個世界。
但是他不會認(rèn)錯,那個茫然地看著四周的小女孩,便是當(dāng)初的莫曉薇。
她的目光不像是一個孩童該有的,當(dāng)子黍看到她眼睛的時候,幾乎可以肯定,她絕非幻象,而是真真切切和自己一同進入畫中幻境的小薇。
不過,她看不見他。
紫微宮有一條天梯,在回環(huán)曲折的廊道盡頭,那是通往極天殿的路。
天梯之上是天門,山下的人往山上望去,是看不到極天殿的,只能看到那一道天門,至高神圣,令人望而生畏。
莫曉薇就這般輕輕巧巧地來到了天梯旁,往上望著天門。
像是一只小貓,悄無聲息的,她不曾與身旁任何人說話,那些紫微宮的弟子,也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沒有任何人注意到她。
天門之上,是她的生父莫正陽,也是不可一世的紫微大帝。
許多人都想擁有一個顯赫的父親,可對于莫曉薇來說,這個父親,更像是崇高的代名詞。一個符號,一個象征而已。
太高,太遠,她觸不到。
難道便沒有一點親情么?那也是有的,可是當(dāng)他最終發(fā)現(xiàn)自己的妻女竟身懷妖族血脈時,彼此的親情便已是徹底一刀兩斷。
莫曉薇就這般站在天梯之下,良久,良久。
周圍的紫微宮弟子,看來也并不是真正的行尸走肉,有人注意到她,有人和她說話,也有人噓寒問暖,甚至阿諛奉承。
莫曉薇沒有理會這些人,只是收回了望向天門的目光,一言不發(fā)地往山下走去。
子黍默默跟著她,跟著她走到山腳,直至停留在一間破舊的草廬前。
老者坐在院內(nèi)的長凳上,抬頭朝著她笑笑,“小姑娘,你又來啦?!?p> 子黍看著這個老者,瞳孔微微一縮。
即便是幻境,即便是隱居紫微峰下,早已風(fēng)燭殘年的陸輕塵周身依舊有道蘊流淌。當(dāng)初子黍第一次見到陸輕塵時對此的感觸還不深,可在這虛無縹緲的幻境之中,竟然還能感受到陸輕塵周身的道蘊,可見他的境界之深遠,只怕還要遠遠超出如今的紫微大帝。
莫曉薇來到這里,自然不是向陸輕塵請教什么修煉的,她只是目光復(fù)雜地看著眼前老者,說道:“爺爺,昨晚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火焰,火焰的中央,還有一個被鐐銬鎖住的女人?!?p> 陸輕塵低下了頭,在這一個小女孩面前,他竟有些窘迫,或者說羞愧。
莫曉薇繼續(xù)說道:“我問她為什么被鎖在這里,是做錯了什么事嗎?她和我說,她愛上了一個人?!?p> 陸輕塵的身子顫了一下,仍是低頭不語。
莫曉薇看著他,問道:“爺爺,愛一個人,有錯嗎?”
陸輕塵搖了搖頭。
莫曉薇繼續(xù)問道:“既然沒有錯,為什么她要受那么多的苦?”
陸輕塵低頭看著地上的枯枝落葉,風(fēng)吹過,一地落葉紛飛,他就這么默默地看著,過了許久,方才緩緩說道:“愛,會影響一個人的判斷。世人眼里的錯,在她眼里是對的,那就足夠了。至于苦不苦?眾生皆苦,無非是死于烈火,還是死于泥淖罷了。”
莫曉薇道:“那么恨呢?”
“恨,也是一樣。”
莫曉薇抿嘴笑了笑,仿佛解開了心中的些許困惑,忽然側(cè)目望去,卻是看著子黍的方向。
子黍有些愕然,但是看著她的目光,明白她確實看到了自己。
“小薇……”他輕輕喚道。
“當(dāng)初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只覺得很親切,直到后來,才明白他的身份?!毙∞睂ψ邮蛘f道。
四周的場景,重新歸為虛無,天地一片蒼茫,只剩下兩人而已。
“當(dāng)年……陸前輩,沒有阻止么?”子黍問道。
小薇搖了搖頭,“要是他出手……”
后面的話她沒說,那是因為在這一瞬間,她忽然想到,若是莫正陽真的執(zhí)意要殺了她和顏玉,她們又如何逃得到南國?
愛和恨,本就是世上最難說清的東西,即便是陸輕塵,又何嘗處理好了與玫櫻的關(guān)系?那年紫微峰上發(fā)生的一切,注定無人可以插手。
“這幻境,到底想告訴我們什么?”子黍又看了看四周,眼里困惑更深。
他和小薇見到的,都是內(nèi)心深處最念念不忘,難以釋懷的??墒牵罱K走出幻境,卻是靠著釋懷二字,似乎這幻境的出現(xiàn),就是有意要幫人解開心結(jié)。
小薇搖頭道:“我也不知,圣女力量有限,一次只能送一人進入畫中。我是等了半個時辰方才進來的,一進來便看到了這些?!?p> “那位圣女呢?”子黍問道。
小薇卻是指了指子黍身后,“你看。”
子黍轉(zhuǎn)身看去,只見場景重新變化,這一次,卻是在玄女山上。
不過五六歲的小女孩,跪在玄女像前,身旁還有一名帶著斗笠的女子,對她說道:“入了玄女廟,終生便要侍奉玄女娘娘左右,不得有片刻分離,你可明白?”
“明白?!毙∨⒊窨牧艘粋€頭,應(yīng)道。
斗笠女子繼續(xù)說道:“心中無欲,無念,無求。不得再與外人往來,更不得動私心邪念,涉足凡塵,這些,你可能做到?”
這一次,小女孩沒有立即回答,而是望著那玄女娘娘,片刻之后,輕聲道:“能做到。”
斗笠女子滿意地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后殿走去,“隨我來,我教你導(dǎo)引的心法?!?p> 于是小女孩起身,隨著女子往后殿而去。
子黍和小薇對視一眼,想來這便是圣女幼年的回憶了。
圣女幼年的記憶,很平淡,很規(guī)律,甚至相當(dāng)刻板無聊。每日夜深人靜時,她會到玄女像前祈禱片刻,而后,便是回到后殿靜修,不與外人往來,甚至刻意回避。
不過,人,畢竟有人的天性,即便是圣女也不可避免。試問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夠耐得住山巔的凄寒冷寂,終日與一尊冰冷的玉石像為伴?
在寂寥無人的暗夜里,小圣女偶爾也會踏出玄女廟,走在玄女山的小徑上,遠遠望著山下的世界。
終年不敗的桃花,帶著幾分料峭,冷露無聲滴落,落在她的面頰上,像淚珠一般。
小圣女抹了抹臉上的露水,抬頭望著桃枝,透過桃枝,是漫天繁星。周天流轉(zhuǎn),經(jīng)久不息,神秘的星空落在她的眼中,她的眼里也就有了一整片星空。
于是她笑了,轉(zhuǎn)身走入玄女廟中,跪在玄女像前祈禱片刻,從側(cè)方回了后殿。
“這段日子,對圣女來說,也許是最幸福的。”小薇看著這一幕,忽然說道。
子黍一怔,又聽她說道:“畢竟這個時候,她還有師父陪伴。”
子黍默然,確實,玄女廟的圣女,歷代都只有一人。如今的小圣女,最終也要獨立面對一切外界的風(fēng)雨。所謂的不涉世事,不過是訓(xùn)誡之語罷了,既然身在世上,如何能夠不涉世事?何況以玄女廟的聲名,往來拜訪之人必然極多,有求于圣女者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覬覦玄女廟中秘密的只怕也不在少數(shù),人心百態(tài),她雖是在這廟中,卻也要看得一清二楚方可。
小圣女的師父是何時消失的,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仿佛只是一個平靜的雨夜,又或是一個尋常的清晨,如一陣輕風(fēng),一片落葉,悄無聲息地便消失了。
她沒有去找,因為圣女要守護玄女廟,守護這玄女山上的一切。
轉(zhuǎn)眼之間,又是數(shù)載春秋,在這期間,她救了一個男孩,也就是子黍和小薇曾見到的那個少年。
在這玄女廟外徘徊的人有很多,可像是這個少年一般單純而大膽的人卻很少。他初上山時,不過是想見見圣女長什么模樣,后來果真見了,又忘不了了。
這對圣女來說,不過是一個小插曲,對那少年而言,或許卻是刻骨銘心。
日月交替,時光無情,轉(zhuǎn)眼間,竟是到了子黍和小薇拜訪玄女廟的時刻。
看著另一個自己,虛幻的自己出現(xiàn)在眼前時,子黍和小薇也是頗感奇妙。
若說這幻境呈現(xiàn)的本是人心中最念念不忘之處,那么對于圣女來說,這幻境的作用卻是微乎其微了。若是無欲無念,便是幻境又怎能奈何得了她?
不過,當(dāng)那書生樣貌的九頭蛇出現(xiàn)時,子黍和小薇神色頓時緊張起來。
打傷圣女的,果然就是九頭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