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他的修行還不夠吧,在屋中靜坐片刻,陸輕塵帶著幾分迷惘,向著山巔走去。
不是去找青嵐,而是來到了一處名為大羅洞天的洞府,向守在洞府前的道童說明了來意。
片刻后,道童轉(zhuǎn)身出來,帶著他踏入洞府。
所謂大羅洞天,當(dāng)中真的別有洞天,瀑布轟鳴,小橋流水,夜光石閃耀不息,如群星羅列,而在環(huán)形水池的中央,便端坐著一名仙風(fēng)道骨的中年人,正是土德星君!
“弟子陸輕塵拜見師伯?!标戄p塵向土德行了一禮。
土德睜開雙目,平靜地看著陸輕塵,“陸師侄到訪,所為何事?”
陸輕塵道:“回師伯,近日弟子的心,似乎有些亂。”
土德聽后,問道:“為何心亂?”
陸輕塵忽然愣住了,在土德星君面前,他的那些煩心事,似乎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又怎能說得出口?
土德看著陸輕塵,微微皺起了眉頭,在青嵐的三位弟子中,他最看好的便是陸輕塵,可是,此時的陸輕塵,卻和他的期望有些出入。
“若是我負(fù)人,心不亂者為賊;若是人負(fù)我,心不亂者為圣。此外蕓蕓,皆為眾生?!蓖恋戮従徴f道:“你是想為賊,為眾生,還是為圣?”
“我……”陸輕塵聽后,非但沒有豁然開朗,反而心更亂了,“弟子不知……”
土德長嘆一聲,道:“你下去吧?!?p> “是……”陸輕塵轉(zhuǎn)身出去,卻能看到,土德眼里的一抹失望。
陸輕塵就這樣回到了居所,不久之后,卻傳來了青嵐的命令,讓他和師兄師姐一同去南國邊境執(zhí)行任務(wù)。
要說陸輕塵心中對歷刀沒有芥蒂,那是不可能的,不過師命難違,他還是接受了下來。
就在出發(fā)前夜,一向冷清的姬清琚卻找到了他。
“師姐?!标戄p塵看著姬清琚,不知她為何要來找他。
姬清琚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這次南行,你我聯(lián)手除掉歷刀吧?!?p> 陸輕塵聽到此語,臉色頓時蒼白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姬清琚。
姬清琚冷哼一聲,鄙夷地看著他,“莫非你不敢?”
陸輕塵道:“他入門最早,是你我的師兄,怎么可以……”
姬清琚冷笑起來,“陸輕塵,你是真的天真,還是裝的傻?自己的女人被人搶了,也要躲在家里當(dāng)縮頭烏龜?”
陸輕塵抿著嘴,沒有說話。
姬清琚仿佛也看透了他,奚落道:“就當(dāng)我白來了一趟。像你這樣的膽小鬼,現(xiàn)在應(yīng)該好好記住我說的每一句話,然后跑到歷刀那里一五一十地復(fù)述,最后跪在地上抱住他的大腿,哭著喊著求他饒了自己的小命?!?p> 陸輕塵暗中捏緊了拳頭,死死咬著牙關(guān),終于蹦出了一個字,“好……”
殺了自己的師兄?在此之前,陸輕塵從未有過這種想法。
不過,在姬清琚的慫恿下,他終于下了決心。
姬清琚見此,倒也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道:“明日皇城驛站,你我聯(lián)手?!?p> 陸輕塵點了點頭,心中既緊張,又害怕。
他明白自己這樣做的風(fēng)險,可是在這紫微宮中,他實在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了。
人一旦失去了活下去的樂趣,世界一旦在眼前變得灰暗,什么瘋狂的事情都有可能做得出來。
翌日,皇城驛站之中。
姬清琚對他說道:“你先躲在這里,一會兒歷刀進來,你就跳出來打他一掌,別的我自會處理?!?p> 陸輕塵點點頭,卻見姬清琚帶著他來到了馬廄中,而馬廄的一旁,是干草垛。
他沒有別的藏身之地,只好鉆入草垛之中,默默等候著時機。
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一陣熟悉的笑聲傳來,是歷刀!
他透過干草垛,見到歷刀一人站在馬廄前,正在低頭挑選良馬,四周除他之外再無一人,正是千載難逢地好機會!
事已至此,也沒機會反悔了!
陸輕塵跳了出來,對著歷刀的背心狠狠拍下一掌。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卻并未如他料想的那般。
歷刀沒有被打飛出去,反倒是陸輕塵,只覺得手臂疼痛欲裂,一陣巨大的反震之力轉(zhuǎn)來,再也支撐不住,口中噴出鮮血,跌坐在地,呆呆地看著歷刀。
歷刀轉(zhuǎn)過身來,冷冷地看著陸輕塵,“陸師弟,當(dāng)真看不出來,你竟然會做出這種狠毒之事!”
陸輕塵抿著嘴,嘴角還有腥甜的血,什么也沒說,只是冷冷地看著歷刀。
“陸輕塵!謀害師兄,目無尊長,當(dāng)真是膽大包天!”
一聲清斥,回蕩在陸輕塵的腦海。
緊接著,他便見到,姬清琚帶著一眾紫微宮執(zhí)事,將他團團圍住。
“你!”陸輕塵瞪著姬清琚,仿佛終于明白,這一切都是陷阱。
“事到如今,你還想狡辯么?!”姬清琚不容陸輕塵說話,指著他便向一旁的執(zhí)事長老和歷刀說道:“陸師弟心懷不軌,還曾找我密談,一同行此大逆不道之事。我苦勸陸師弟不聽,見他一意孤行,只好佯裝答應(yīng),再通知歷師兄和諸位多加戒備了?!?p> 歷刀感激地看了一眼姬清琚,道:“若非姬師妹提前通知,讓我穿上這件天品玄鱗甲,只怕還真要被這卑鄙小人所害。”
執(zhí)事長老走出來,冷冷地看著陸輕塵,“陸輕塵,你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陸輕塵什么也沒說,只是看著姬清琚。
姬清琚欺騙了他,也背叛了他,更利用了他!
她自導(dǎo)自演了這樣一場戲,既可以除掉自己,也可以博取歷刀的信任,更能在紫微宮內(nèi)博取一個好名聲,當(dāng)真是好手段,一點也不輸給歷刀,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
只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他說話的余地了,即便他想辯解,也無濟于事。
畢竟,他想殺了歷刀,這一點眾人早已看在眼里。
說到底,若不是他心中有此念頭,又怎會有今日之事?
陸輕塵低下頭,只是輕輕說了一聲,“帶我上天門吧。”
幾名執(zhí)事抓起了他,對他也不客氣,當(dāng)即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陸輕塵一聲不吭,默默忍受著一切,然后被眾人帶回了紫微峰,走上了天門。
一步,又一步。
當(dāng)初,他身為闖過天門的天之驕子,曾受到萬人矚目。
如今,他卻作為階下囚,每一步,都留下了屈辱的印記。
可以說,如今的這條路,比當(dāng)初還要難走,要難走上千百倍!
天門之上,極天殿的盡頭,青嵐正俯視著殿門前的陸輕塵。
陸輕塵被人壓著跪在地上,聽著執(zhí)事長老在一旁羅列他的罪狀。
明明只是謀害師兄,可是在這執(zhí)事長老口中,他卻成了無惡不作,無所不為的絕頂惡人,甚至連紫微宮內(nèi)的雜役少了一只鞋子,都說是被他偷去的。
陸輕塵明白了,姬清琚和歷刀都想除掉他,紫微宮內(nèi)想殺了他的恐怕也不在少數(shù),在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里,他只是個多余的廢物,本不該存在的人。
青嵐沒有聽執(zhí)事長老說完,已是冷冷說道:“廢去修為,逐出紫微宮。”
青嵐以刑罰治理紫微宮,宮內(nèi)規(guī)矩森嚴(yán),沒有任何人能夠在犯錯后幸免,陸輕塵自然也不例外。
“且慢?!本驮谇鄭拐嫒苏f出這句話后,土德星君卻從天門外走入。
青嵐看著土德,土德看了一眼陸輕塵,嘆息道:“一念之差,以至于此。宮主,我看此人本性不壞,尚有悔過的機會,便還是留在宮中吧?!?p> 青嵐默然,片刻后點頭,只說了一個字,“可?!?p> 陸輕塵看了一眼土德,眼里滿是愧疚,而土德卻沒有再去看他。
即便是留在紫微宮中,他也不可能再和往常一樣,身為大帝的弟子了。
很快,執(zhí)事長老便廢去了他的修為,安排他做了紫微宮內(nèi)一名最低等的雜役。
而他的活,就是修補紫微宮的各處宮殿。
紫微宮環(huán)山建設(shè)了眾多弟子居所、大殿和長老洞府,但凡風(fēng)吹草動,或是刮風(fēng)下雨,哪里漏了水,吹了瓦片,掉了漆,都要陸輕塵去一一修補完善,而在懸崖棧道之上,除了一根繩子,他沒有任何保命的手段。
這種又苦又累,還要冒著生命危險來干的活,對于陸輕塵之前的生活來說,實在是天上地下。
這般做了兩三日后,陸輕塵已是渾身酸痛,身上也有多處擦傷,修為被廢之后,他也只是一個普通凡人而已,有時候甚至覺得,土德星君不是可憐他,而是在害他。起碼,下了紫微宮,他還能做個無拘無束的凡人,可是留在這里,他卻要當(dāng)一個最下賤的雜役,也許哪一天,便跌下懸崖峭壁,活活給摔死了。
唯一的安慰,或許便是歷刀和姬清琚不再來找他麻煩了吧。畢竟對于這二人來說,此時的陸輕塵,和死了沒什么兩樣。
同他一起干著修補大殿的苦差事的,還有一個叫阿良的雜役,不過卻頗為滑頭,仗著自己資格老,總把最苦最累也最危險的活派給陸輕塵來做,自己則躲在一旁偷懶。
不過,久而久之,陸輕塵還是將他當(dāng)做了朋友。畢竟,此時能夠陪伴在他身邊的,也只有這個小雜役。
“阿良,你能幫我找壺水么?”趴在藏星閣頂上,正在掛風(fēng)鈴的陸輕塵面對著炎炎烈日,實在是有些吃不消了。
“???水啊?”阿良正坐在一旁扇扇子,聽了陸輕塵這句話,四處摸了摸二,也沒找到水,便道:“你等我下,我下去給你找?!?p> 大熱天的,在房頂曬太陽,哪有下去乘涼舒服。
“好的,謝謝了……”陸輕塵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又掛起一個風(fēng)鈴,等著阿良過來。
可是,這一等,就是從下午等到了傍晚。
陸輕塵無奈,一個人干完了所有的活,爬下閣樓來,才見到躲在涼亭里睡覺的阿良。
陸輕塵默默地看著阿良,阿良顯然辜負(fù)了他的期望,不過,他又何嘗不是辜負(fù)了土德星君當(dāng)初對他的期望?
一念至此,陸輕塵心中的火氣便也散了,他沒有叫醒阿良,一個人默默回到了自己的雜役房中,縮在干草堆上睡著了。
轉(zhuǎn)眼間,陸輕塵已做了幾個月的雜工,皮膚不再細(xì)膩,手也變得粗糙了起來,此時的他干活已是一把好手,雜役房的管事對他也放心了些,而四周的人,似乎早已忘記了,原先這紫微宮內(nèi),還有一個叫陸輕塵的人,是大帝的弟子。
當(dāng)又一個滿月升空之時,曉星池旁,蘇月霞卻是怔怔地看著眼前的男子。
歷刀有些厭倦地看著她,“你找我,有什么事?”
蘇月霞神色復(fù)雜,欲言又止,歷刀卻沒心情去猜,“這些日子我很忙,若無要緊的事,便不要來找我了?!?p> 蘇月霞眼見歷刀要走,咬了咬下唇,“我懷孕了。”
歷刀愣住了,呆呆地站了一會,忽然神色猙獰,“你瘋了嗎?!”
蘇月霞怔怔地看著歷刀,“你這是什么意思?”
歷刀道:“我是大帝的親傳弟子,這件事要是傳出去,你讓我怎么辦?”
蘇月霞抿了抿嘴唇,當(dāng)初,是他來勾引她的,如今,卻又說出這番話來。
歷刀道:“這孩子不能要,別的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p> 蘇月霞卻是搖了搖頭,“別的我都不要。”
歷刀眼里射出了惡狼般的目光,“你一定要這個孩子?”
蘇月霞抿著嘴,點了點頭,目光堅定無比。
歷刀道:“你想害死我?!”
此時,透過月光,蘇月霞能夠看到,歷刀臉上除了憤怒,還有幾分恐懼。
青嵐真人執(zhí)掌紫微宮,最看重刑罰,這件事要是傳出去,被執(zhí)法堂的長老們知道了,歷刀也免不了落得和陸輕塵一樣的下場。
“可是,我們真心相愛,難道也會……”蘇月霞痛苦地看著歷刀,她自然不想害死歷刀,卻也不想害死自己的孩子。
歷刀怒吼道:“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師尊定下的規(guī)矩,連師叔師伯們都不敢違背,你說又有什么用!”
蘇月霞不再說話,既然你都知道這些,當(dāng)初又怎敢如此?
也許,直到這一刻,她才看出來,對歷刀來說,大帝的親傳弟子這個身份才是最重要的,她在他心中的分量,遠(yuǎn)遠(yuǎn)比不過這個身份。
歷刀也看出來了,蘇月霞是個很倔強的女子,想要說服她,只怕沒這么容易。
在某一刻,他的眼里甚至閃過了一抹殺機,不過,畢竟是紫微宮內(nèi),他若真的敢殺人,又怎會逃得過執(zhí)法堂,逃得過大帝的法眼?
就在束手無策之時,歷刀忽然腦海中靈光一閃,道:“我知道了,我有辦法了!”
蘇月霞不解地看著他。
歷刀道:“你就說,這個是陸輕塵的孩子!”
“什么?!”蘇月霞大吃一驚,萬萬想不到,歷刀會說出如此荒唐的話來。
歷刀卻是冷笑道:“你不是想要留下這個孩子嗎?你就說這個孩子是陸輕塵的,當(dāng)初他強逼于你,才有了這個孩子?!?p> “你……你怎么可以這樣?”蘇月霞看著歷刀,眼里的淚珠險些便要落了下來。
歷刀哼了一聲,對此也有些不耐煩了,“要么就按我說的做,要么別怪我翻臉無情!”
說罷,拂袖而去,再不看蘇月霞一眼。
蘇月霞身子一軟,癱坐在地,怔怔地側(cè)過目光,看著那一池星光。
后悔嗎?當(dāng)初,若是陸輕塵……
可是,陸輕塵如今卻是個徹頭徹尾的廢物。
歷刀是絕不會認(rèn)這個孩子的,對于此刻的歷刀來說,名聲和前途才是最重要的,反正他也從未公開過和蘇月霞的關(guān)系,蘇月霞到時候就算真的生下一個孩子來,那也是她和陸輕塵的事,和他歷刀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反正陸輕塵的名聲已經(jīng)臭得不行了,至于蘇月霞的名聲,和他的未來相比,重要么?
即便是當(dāng)初,歷刀也不是真的喜歡這個女子,他這么做,無非是想惡心一下陸輕塵。而事實證明,陸輕塵也確實沉不住氣,早早地在這場傳人爭奪賽中退場了。
不過,姬清琚卻是個可怕的對手,天賦又高,心機又深,歷刀決不允許蘇月霞這個時候影響到他,不然姬清琚必定會抓住這個機會,將他往死里整。那個時候,他就真的要和陸輕塵落得同一個下場了。
事情,也在歷刀的預(yù)期下發(fā)展著。
蘇月霞決心要生下這個孩子,面對著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和眾人驚疑的目光,她也終于狠下了決心,說這一切都是陸輕塵干的。
就這樣,本已從紫微宮眾人視角中淡出的雜役陸輕塵,又一次成為了焦點,而他本人,對此卻是一無所知。
當(dāng)陸輕塵被執(zhí)法堂執(zhí)事喊去的時候,面對他的,便是笞刑。
紫微宮的執(zhí)事們似乎并不打算就此將他弄死,在蘇月霞的控訴和“原諒”之下,打了他百余棍,用的手法也恰到好處,足以讓他躺在床上半年下不來,又不至于一下子便把他活活打死,而是打得他死去活來,不斷用冷水將他沖醒,以便繼續(xù)行刑。
不過在四周的喊打聲和叫好聲中,陸輕塵卻是神色平靜。
他沒有辯解,心既然已經(jīng)死去,又何必辯解?
相比起他踏上天門時,在幻境的刀山火海中經(jīng)歷的種種考驗,這一點皮肉之苦,其實并沒有什么,只不過如今的他只是凡人之軀,身體有些受不了罷了,但是他的神色,卻始終平靜如常,自始至終,沒有喊過一聲,甚至平靜地讓人以為這是在做戲,直到看見那些打斷的木棍,眾人才相信,這是結(jié)結(jié)實實挨在了身上的。
而陸輕塵只是低著頭,一言不發(fā)。
有人向他臉上吐了一口口水,陸輕塵也是無動于衷,雖然睜著眼,卻仿佛死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