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味界中,子黍正一步步向前行走。
食色性也,無味界考驗的,也是人的本性。
但這一重考驗,對子黍來說,似乎失去了作用。
無色,無聲,無香,無味,無觸,無法。六覺的封閉,或者開啟,如今對他的影響已是微乎其微。
大道歸一,所謂的六欲,其實本就相互摻雜,不可分割。斷了其中之一,通過別的五覺,也能分辨出事物的真相。這是通過六欲考驗的一種方法,但最關(guān)鍵的是,如今的他,已是很難再動心。
沒有人的道路是坦途,但只要心不曾動搖,總能一步步走向命定的終點。當(dāng)擁有堅定的信念之后,人世間的種種誘惑,都會變得極為輕薄可笑。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jīng)來到了無味界的盡頭。
無味界和無嗅界的考驗基本相近,難度并沒有太大變化,真正阻攔了無數(shù)魔界天驕的,恰恰是六欲最后兩劫:化骨、迷魂!
子黍看著眼前那些長著神秘紫葉的植物,眼神終于起了一絲變化。
紫葉蘿,七情之欲。
淡淡的花香,令人心曠神怡,乃至迷醉其中,無法自拔。所謂七情之欲,和六欲之欲,最大的區(qū)別便是,一者源自內(nèi)心,而一者來自外界。六欲是天地之大道,而七情便是在六欲影響下的人體之大道,二者亦是相輔相成,相生相克。放在這紫葉蘿所代表的七情之欲上,最明顯的表現(xiàn)便是它勾起了隱藏在人性深處的欲望。
就像是迷幻藥,讓人沉溺在幻想的欲望滿足中無法自拔,而人的種種欲望里,情欲占了很大一部分,這也就導(dǎo)致,這紫葉蘿散發(fā)的香氣,像是催情劑般撩撥著人的心弦。
在接觸到這些紫葉蘿的時候,子黍便覺得隱隱有些亢奮,呼吸也急促了起來。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位位絕代佳人,在不斷向他靠攏。低語呢喃,軟玉溫香,這一瞬間他仿佛墜入了溫柔鄉(xiāng),渾身輕快,有飄飄欲仙之感。
這種感覺一開始還不算強(qiáng)烈,可是隨著時間越久,越是難以擺脫。子黍此時算是有些理解凡間那些沉迷于抽大煙而無法自拔的人了。此時他聞著這些香氣,感受到的誘惑豈止比人間的煙草多了數(shù)百倍?臉上的神色不斷變化,呼吸也越發(fā)急促,竟是進(jìn)退不能,弄得相當(dāng)狼狽,而這紫葉蘿屏障也沒有任何障眼法,穿過去便是化骨界,可偏偏就是幾十步路的距離,他卻是一步都邁不出。
在種種幻想的亂象中勉強(qiáng)掙扎出來,子黍手持不死筠竹枝,深吸一口氣,在神智清明的剎那不退反進(jìn),踏入了紫葉蘿之中。
人都有欲望,區(qū)別只在于,不同人對欲望的掌控程度。他走出數(shù)步,已是接近紫葉蘿屏障的中心,只要狠下心來,再往前沖出幾步,便能徹底踏入化骨界,可也就在此時,只感覺一陣頭暈,種種欲念襲來,無窮無盡,簡直要把人逼瘋。
他嘴里發(fā)出一聲痛苦的呻吟,跌倒在紫葉蘿之中,被一片片暗紫色的葉子包裹,聞著一縷縷紫花的芳香,全身都軟了下來,想站,卻站不起來。
欲望這種東西,一旦被引誘出來,便再也不可能放回去了??蛇@紫葉蘿帶給他的不是滿足,而是求而不得,永遠(yuǎn)是求而不得,攪擾不休,痛苦不堪,在這藤蘿叢中翻滾掙扎著,越發(fā)無力,越發(fā)絕望。
求不得,本就是苦,可因為求不得,才越發(fā)渴望求得,人世一切所謂的欲,都是在求不得的過程中發(fā)展壯大,直到一發(fā)不可收拾,徹底摧毀理性和理性所豎立的目標(biāo)。
所以,人生永遠(yuǎn)處在矛盾之中,也永遠(yuǎn)處在變動之中。
就在子黍即將被這紫藤蘿所摧毀的一刻,他忽然睜大眼睛,死死咬著牙,從藤蘿叢中站了起來!
各種雜七雜八的欲望并沒有消失,只是化作了動力,化作了沖出去的動力!
我、要、回、人、間!
子黍低吼著,猛地跳起來,如同蠻牛一般將那些紫葉蘿踐踏在腳下,橫沖直撞著,狠狠地沖入了化骨界。
還不等他松一口氣,便感覺到了刺骨的劇痛!
所謂化骨界,本就是對身體的殘酷考驗,在化骨界的每一步,都是上刀山、下火海!
在那種刺骨的疼痛中,他甚至感覺,前方無形的空氣里遍布著針尖,每走一步,都是數(shù)萬枚針刺入全身!
身體的劇痛,讓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可這退的一步,卻如同踏入了溫柔鄉(xiāng),仿佛浸泡在溫泉之中,身旁便是姿容絕美的侍女,在默默替他沐浴……
子黍有些愕然,忽然想到這還是紫葉蘿的影響,他雖然沖了出來,但是還沒有徹底擺脫紫葉蘿,各種欲望緊跟著浮現(xiàn)而出,化骨劫的作用下,全身更是泛起奇異的觸感,不禁又讓他回想起了流水閣中那一夜星河……
手中的不死筠竹枝讓他清醒了過來,只可惜,并不能緩解他身體上的痛苦?;墙绲目简炿m然對身體來說無異于凌遲,卻并不是真正的傷害,而是六欲大道對觸覺的影響。只不過,當(dāng)這種影響強(qiáng)烈到極致的時候,身體也會無法承受,甚至如同被開水燙過一般潰爛,直到連骨頭也露出來,這就是化骨界的名稱由來。
與之相對的,卻是往后退時截然相反的感受,只要往后退,肉身的楚痛立刻便會消失,皮肉也不會繼續(xù)腐爛,反倒是有如飛升成仙,全身上下都是無比的舒爽通泰。
這巨大的反差,就是化骨界最大的考驗,而且,即便意志再堅強(qiáng)的人也不可能一直往前走而不后退,那樣只會導(dǎo)致全身潰爛,如同之前他所見的巨人。而在這種考驗之下,一步退,很有可能便是步步退,直到徹底喪失走下去的勇氣,自甘墮落,永遠(yuǎn)沉溺于六欲劫內(nèi)無法自拔。
子黍有應(yīng)對的辦法嗎?他沒有??鄻繁玻碎g本就是一個輪回,他不可能一口氣沖過化骨界,也不可能就此止步不前。他所能做的,就是進(jìn)兩步,退一步?;蛘哒f,進(jìn)三步,退兩步;進(jìn)四步,退三步……
只要能夠向前邁出一步,只要是在前進(jìn),就有穿越化骨界的希望。
子黍輕吐一口氣,往前走去,當(dāng)感到自己快撐不下去之時,便會后退幾步稍事休息,然后再咬牙往前走去。
盡管往前的每一步都像是刀山火海,但這也鍛煉了他的意志和承受能力,所幸他還有不死筠竹枝,在每一次將要崩潰時滋潤著身體和心靈,讓他能夠更快地恢復(fù)過來,然后繼續(xù)向前走去。
化骨界的開始到盡頭,只有短短的五里路,可就是這條路,子黍反反復(fù)復(fù),進(jìn)進(jìn)退退,幾乎走了上萬次,感知中,起碼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月。
不過他并不在乎這幾個月的時間流逝,倒是在這幾個月的磨礪中,終于看到了化骨界的盡頭,看到了那一片片代表著惡情的綠孢蕨。
紫葉蘿是欲,綠孢蕨是惡,進(jìn)一步是刀山火海,退一步是人間天堂,整個化骨界,就是在不斷阻撓著前行者,用盡種種手段和誘惑,想要逼人退去。
不過如今的子黍,又怎會再受到這些把戲的影響。當(dāng)徹底渡過化骨劫后,他相信,這六欲劫已經(jīng)不可能阻擋他了。
綠孢蕨組成的屏障并不可怕,只是那些綠色葉子下的孢子卻像是寄生蟲般往身上黏,密密麻麻,相當(dāng)惡心,不過也僅僅是惡心。
正當(dāng)他以為這一層屏障不過如此的時候,眼前一陣恍惚,仿佛看到了杜子卿的面容。
子黍默然,再往前走,又看到了杜青冥,杜云才等人。
還有毀滅了一切的狼妖。
天狼星君,紫微大帝,尚書星官,山村中被幽魂附體的“老村長”,甚至是王桓……
越來越多的面孔浮現(xiàn),越來越多的情緒緊跟著浮現(xiàn),所謂的惡,憎惡,本身不也很復(fù)雜難言么?
從強(qiáng)烈的恨,到微妙的反感,各種各樣的情緒被牽起,子黍的心也跟著有些亂了。
他從不知道,原來自己心中還討厭著這么多人,他曾自詡不善恨,可他真的不善恨嗎?
或許,他是太善恨了,太多愁善感,卻又早已習(xí)慣于將各種微妙的情緒都藏在心中,不讓它們亂了自己的言行舉止。有的人本就活在恨中,恨是他們成長和變強(qiáng)的動力,可子黍不是,對他來說,恨更像是毀滅自身的拖累,他不想讓恨成為他人生的動力。
這只是片刻的迷茫,很快子黍就拋下了這些復(fù)雜的情緒,穿過綠孢蕨屏障,來到了最后的迷魂界。
所謂相由心生,天地間所見所感的一切,到底是真實存在,還是自己的心所編織?
子黍不會知道,這是一個永遠(yuǎn)沒有答案的問題,也許他從出生開始,便是在一個更大的迷魂界中?又或者此時他所經(jīng)歷的一切,所感知的一切,都是虛妄,而他又怎能知曉,自己是否真正走出了迷魂界,還是說僅僅在迷魂界的虛幻里想象著自己走出六欲劫后的種種?
“想不到還有人能走到這兒?!鄙砼皂懫鹆伺拥穆曇?,他側(cè)目看去,只見是一名穿著水藍(lán)色衣裳的妙齡少女,坐在一塊大石頭上,以手支頤,正略帶憂愁地看著他。
若是他不曾認(rèn)錯,這才是真正的仙古族后裔,魔界仙靈……或者說魔靈的后裔。
但他沒有答話,他只是看著這個少女,有些分不清,這是真實存在的人,還是迷魂界的幻象。
少女道:“你看著我做什么,穿過這重迷魂界,就能進(jìn)入酆都了?!?p> 子黍問道:“那你為何不去?”
少女笑了笑,垂下了臉龐,烏黑的秀發(fā)披散下來,不知在想些什么。
子黍覺得有些奇怪,但是也沒多問,轉(zhuǎn)身往前走去。
眼前是一片荒蕪的沙漠,看不到盡頭,不知不覺,自己便已是走遠(yuǎn)了,回頭看看,那個仙古族的少女也已經(jīng)消失不見,不知去了何方。
這片沙漠,仿佛沒有盡頭,他在其中走了三天三夜,看不到任何變化。
子黍止住了腳步,他開始懷疑,自己其實是踏入了幻境。
但是,四周的景象沒有一絲破綻,無論用何種方法手段,都無法分辨出真實還是虛幻。
就這樣,他在茫茫大漠上一直走著,四周的場景沒有任何變化,除了確切地知道自己在行走,別的什么都不知道。
“出去,出去,出去……”
忽然間,子黍在前方見到了一縷幽魂,十分強(qiáng)大的幽魂,卻只是漫無目的地往前,往前,仿佛已經(jīng)在此游蕩了數(shù)千年。
“道……道友,”子黍猶豫片刻,仍是喊住了這一縷幽魂。
幽魂停了下來,呆呆地站在原地,仿佛這千百年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喊它。
“道友在這迷魂界中有多久了?”子黍問道。
“多久?不知道,不知道……”幽魂渾渾噩噩地,又往前飄去。
子黍怔了怔,默然下來,仍是一個人往前走去。
如此又走了幾天,他忽然見到,地上有一具尸體,是自殺的。
六欲劫內(nèi)并無真正的生死考驗,但是,六欲劫本身卻能將人逼瘋。
或許是苦苦找不到出路,又或許是內(nèi)心的煎熬,這人最終竟然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按理來說,當(dāng)血月降臨之時,迷魂界的生靈都會看到出去的道路,不過,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又有誰甘愿放棄?
子黍默默看了一會尸體,又繼續(xù)向前走去。
無盡的沙漠,沒有盡頭。
不知哪一日,他竟然又遇見了那一縷幽魂,子黍大喊道:“道友,你在這迷魂界中已經(jīng)多少年了?”
“多少年?一百年?兩百年?”幽魂茫然地喃喃著,然后又麻木地往前飄去。
“出去,出去,出去……”
子黍愕然地看著這一縷幽魂,對方的執(zhí)念,自然不是離開這里,而是渡過迷魂劫,真正踏入酆都。
但是,它一直沒有找到出路,百年光陰,按理來說,早該找到出路的。
這個迷魂界,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子黍心中泛起了許多困惑,在往前走了不知多久后,終于做出了一個不同尋常的決定。
往回走!
他向著來時的方向走著,其中又遇見了幾名困在迷魂界的魔修,能夠到這一步的,都是有大毅力大機(jī)緣之人,但是偏偏這些人都困在迷魂界內(nèi),茫然不知方向。
不知又走了多久,或許有數(shù)月之久吧,他總算回到了迷魂界的入口。
入口處,那名仙古族的少女仍是坐在大石頭上,以手支頤,呆呆地望著前方。
他不知道這少女是否也在因為迷魂界而困惑,不過看著她失神的樣子,也沒有打擾到她。
迷魂界,當(dāng)真名副其實,進(jìn)入這里的生靈,似乎都失去了魂魄一般,渾渾噩噩,不知方向,不知出路。
子黍沒有再進(jìn)入迷魂界深處,而是就留在了迷魂界的入口處,和這仙古族少女一般,呆呆地想著破解之法。
久而久之,他甚至覺得,自己也變得和那些陷身迷魂界的人一般,渾渾噩噩,腦海中一片空白,不知該如何走出迷魂界。
他甚至不知道,迷魂界到底想考驗什么。
如此呆坐了不知多久,某一日,他忽然靈光一動,對身旁同樣在發(fā)呆的仙古族少女道:“迷魂界根本沒有出口!”
仙古族少女似乎被他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他。
子黍道:“要是有出口,為什么一直找不到?沒有障眼法,也沒有幻陣,如果有幻陣能夠到這種程度,世上只怕除了仙靈誰都走不出去了?!?p> 他越想越有道理,那沙漠中的幽魂,不可能幾百年都找不到出口,而且不長的時間里他便遇到了對方兩次,這足以說明,迷魂界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大,困在其中的人,很可能都是在繞圈子而已。
“是嗎?”那仙古族少女看著他,目光有些訝然,卻并不如何欣喜。
子黍見她如此神情,心中又漸漸冷了下來,迷魂界怎么會沒有出口呢?要是沒有出口,穿過六欲劫便能進(jìn)入酆都的說法不就成了一個笑話?魔界這么多仙靈乃至祖神,不可能拿這種事開玩笑的。
子黍有些頹然地癱坐在地,望著地上的黃沙,神情一時間又顯得很悲傷。
這倒并不是說他想放棄了,而是想到了人間的種種過往。
他在魔界到底多長時間了?幾年,幾十年,還是幾百年?若是忘川河上的女童說的不錯,他已經(jīng)留在魔界一百多年了,就算回到人間,還能看到一些什么?
盡管回到人間的信念從未動搖過,可人畢竟是有情感的,哪怕知道六欲劫內(nèi)不能大喜大悲,他還是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只是單純的思念起了人間的一切。
“我在沙漠里,撿到了一枚種子。”仙古族少女看著他,忽然這般說道。
子黍抬頭看了她一眼,只見那少女向他伸出手掌,掌心是一枚黑黝黝的種子,“它要用心頭血澆灌,才能成長起來?!?p> 子黍問道:“你要我做什么?”
少女臉色微紅,有些靦腆地笑道:“我怕疼,但我想看看它開花的樣子?!?p> 子黍默然不語,用心頭血方能澆灌?這枚種子,恐怕是什么魔種吧……
眼前這個少女,或許心中也藏著許多奸詐的陰謀?
魔界,本就是一個爾虞我詐的世界……
但子黍最終仍是接過了這枚種子,道:“好,我會盡力一試的。”
以他現(xiàn)在的意志,即便是陽羲動用控神符,也不可能輕易控制住他的心神。這仙古族的女子如想害他,也沒有那么容易。
至于為什么要答應(yīng)這種要求,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蛟S,只是單純地不忍拒絕。
心血,又何嘗容易取出。子黍用血劍刺入自己心口,當(dāng)即便有一道血箭射出,落在掌心的種子上,哪怕他及時收手,仍是臉色一陣蒼白。
若不是有不死筠竹枝,敢向他這樣做的,整個魔界恐怕也沒幾個。
奇異的是,那枚種子在吸收了他的心頭之血后,卻是隱隱有了變化,外殼多了一絲裂痕。
見此,子黍倒是來了一些興趣,只不過種子吸收能力有限,心血虧損,對他自己的修為也有損失,而且這損失不是不死筠竹枝能夠彌補的,所以沒有當(dāng)即再刺自己一劍。
如此調(diào)息了幾日,他又一次以血劍刺心,放出心血來養(yǎng)育此花。
這一次,種子破殼發(fā)芽,已經(jīng)有了根莖,不過這根莖也很奇特,只吸食他的心血,別的什么都不要。
子黍?qū)⒅旁谝粋€小瓶中,在其中注入自己的心血,看著它一點點生長,心中有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那就是自己的孩子。
他從未養(yǎng)過花,這還是第一次,而養(yǎng)育的代價之沉重,只怕沒有幾個人承擔(dān)得起。
可是子黍卻沒有放棄,仍是過段時間便澆一次血,不知何時,他對這朵花已經(jīng)有了一種難言的期待,只等著它真正開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