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幽冥谷,越能感受到其中的神秘,神念探查沒有絲毫作用,縱橫數(shù)百里的峽谷之中,是粘稠如同實(shí)質(zhì)的黑霧,而道蘊(yùn)流轉(zhuǎn),四周的植物都呈現(xiàn)出詭異的半枯半榮狀態(tài),而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交替變化,就像陰陽消息,生滅輪回。
子黍的星域保持在周身十丈范圍,這個范圍內(nèi)真元的消耗完全能夠通過五行之體自身五行相生的特性彌補(bǔ)過來,而在十丈之內(nèi),那些枯榮的植物會逐漸停止變化,等到他和祁夷走過去,祁夷轉(zhuǎn)身便能看到,那些植物又繼續(xù)開始了不斷的枯榮。
踏入幽冥谷的黑霧之中,即便是白日,也如同黑夜一般,看不到星域之外任何的東西,那深沉的霧氣中,仿佛隨時會跳出什么可怕的妖獸,神秘未知的黑暗,便是最大的威脅。
祁夷和子黍拉開了一些距離,靠近黑霧的邊緣,伸出手去觸摸那些黑霧,冰涼濕冷,如同探入潭水之中,祁夷不禁打了個哆嗦。
子黍止住腳步,默默看著他,祁夷轉(zhuǎn)過身來,猶豫片刻,道:“我……我不知道她在哪。”
其實(shí),說是不知道,此時的祁夷,內(nèi)心也近乎不抱希望。
在這樣神秘而詭異的黑霧之中,鄭歌她真的還活著嗎?那些踏入幽冥谷的族人,至今竟然一個也沒有見到。
子黍道:“走吧,走過去?!?p> 說罷,他擴(kuò)大了星域的范圍,幽冥谷本是狹長的谷道,當(dāng)星域擴(kuò)展到方圓百丈的時候,也就看到了兩側(cè)暗沉的石壁,石壁上還生長著一些白色的小花,像是喇叭一般,輕輕吐著黑霧,而且沒有任何的葉子。
莫非這就是幽冥谷中黑霧的來源?子黍看著石壁兩側(cè)的花,能夠感受到它們的生命,妖眾,都是妖眾,雖然對他來說,甚至對祁夷來說都構(gòu)不成什么威脅,可是當(dāng)它們遍布整個幽冥谷的時候,便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霧。
幽冥谷很長,很長,子黍也不打算直接飛過去,而是一步步的走著,感知著星域內(nèi)的一切變化。
大概走了五里路,黑霧之中沒有任何危險,只是眼前卻出現(xiàn)了岔路口,在這個神念探查完全無效的地方,即便是子黍也不知道,接下來該走哪一條路。
“我走右邊吧。”祁夷說道,他能看出來,右邊石壁上,那些植物的枯榮變化更迅速。
子黍道:“不急,我們一起過去?!?p> 說罷,帶著祁夷朝右邊山谷走去。
又走了一段路,大道的氣息忽然消失了,祁夷看向子黍,莫非他們走錯了嗎?
子黍神色凝重地看著前方,前方山谷之中,仿佛有著極其詭異的空間波動,能夠接觸到時空的,至少是仙靈級的人物,他雖然還沒有達(dá)到這個境界,但多次出入仙道秘境,已經(jīng)對這種空間波動有些熟悉。
莫非,這就是當(dāng)初參天松所說的青帝仙境?
既然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便也沒有退縮的道理,他看了看身旁的祁夷,道:“跟緊我?!?p> “嗯。”
祁夷緊跟著子黍,向前走去,忽然間感到天地一陣變幻,四周的景色出現(xiàn)了很大的變化,濃重的黑霧消散了,取而代之的,卻是紅色的花,紅得滴血的花,整個幽冥谷中,竟然在一瞬間便開滿了這些紅花,而天上則是一輪血月。
祁夷正驚嘆于四周景象的變化,轉(zhuǎn)身想問問子黍,可是一轉(zhuǎn)眼間,他的心頓時一片冰涼。
沒有人,他的四周什么人也沒有!
怎么可能,他和使者大人前后腳走入的此地,使者大人修為又那么高深,怎么可能一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祁夷環(huán)顧四周,額頭上漸漸冒出了冷汗,想要大聲吶喊,可是看著那些詭異的紅花又忍了下來,沒有人,真的沒有人,現(xiàn)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與此同時,子黍見到的,卻是一片純白的花海,抬頭望去,竟是艷陽高照,微風(fēng)拂過,似乎正是午后,四下里帶著說不出的寂靜,而轉(zhuǎn)身四顧,原本應(yīng)該緊跟在他身后的祁夷卻早已消失不見。
子黍想要呼喚巫靈,才想起來這只是一具化身,而更糟糕的是,他失去了對本尊的感應(yīng)……其實(shí)在進(jìn)入幽冥谷的時候,他的神念和本尊的聯(lián)系就已經(jīng)微乎其微,越是深入,聯(lián)系越弱,到了這一刻,已經(jīng)徹底斷開。
也就是說,現(xiàn)在他的這具五行化身,已經(jīng)是一個獨(dú)立的人了,他的所思所想,本尊完全感應(yīng)不到,甚至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和本尊會變成完完全全的兩個人。因?yàn)樵谖疵撾x本尊掌控范圍的時候,化身的神念和本尊是互通的,而脫離之后,神念隔絕太遠(yuǎn),只有兩個結(jié)果,要么他這一縷神念徹底消亡,要么神念之中重新誕生出神魂,徹底變成另外一個人。
出于對死亡本能的恐懼,許多星君的化身在脫離本尊之后,都會選擇叛變,而不是回到本尊身邊,抹去自己的一切意識。這種感覺是相當(dāng)奇妙的,在此之前,子黍只覺得自己如同操控著提線木偶一般,遠(yuǎn)遠(yuǎn)操控著這具化身,可是忽然之間,本尊和化身失去聯(lián)系,遠(yuǎn)在隴山外圍的本尊此時有什么想法,他留在化身中的神念毫無所知,而最要命的是,他的感受,由原先的居高臨下,變成了切身體驗(yàn),之前那種化身犧牲了就犧牲了的想法也隨之轉(zhuǎn)變,因?yàn)榇藭r的他若是再犧牲,那可就真的“死”了。
說真的,他沒有做好這種覺悟,這次踏入幽冥谷畢竟還是大意了,他沒有做好本尊和化身失聯(lián)后第一時間自殺的覺悟,此時再讓他動手,自己殺了自己,子黍忽然發(fā)現(xiàn),他開始猶豫了。
看了看四周的環(huán)境,他輕嘆一聲,既然來都來了,那就好好探索一番,說不定能及時找到出口聯(lián)系上本尊,又或者此地本就兇險萬分,不用他自殺,便會死在此地。最糟糕的情況,也就是他這具化身誕生出獨(dú)立的神魂之后面對本尊,彼此變成最熟悉的陌生人。那個時候本尊要?dú)⑺麏Z回對化身的掌控權(quán),他讓他殺了便是。
想通之后,他開始觀察四周的環(huán)境,那些詭異的白花和炎炎烈日,都給他一種很虛幻的感覺,如同是踏入了幻境,可若是幻境,他的本尊不至于和化身失去聯(lián)系,除非這個幻境強(qiáng)大到了能夠順著神念波動,直接影響到他本尊的程度,可本尊身旁有巫靈附身的幽篁劍,若真的有這種程度的幻境,巫靈定會出聲提醒的。
純白的花在綻放,迎著艷陽生長,子黍之前從未見過這種花,想要脫身離開峽谷,卻冥冥中感受到了巨大的壓迫力,于是沒有妄動,而是順著峽谷走下去,在死寂的風(fēng)中走下去。
祁夷也走在一樣的路上,只是四周的一切卻都換了顏色。血色的月光,血色的花,漆黑的峽谷深處,不知道到底有著什么,耳邊只聽到自己的腳步聲,帶著曠古的孤獨(dú)。
“呵呵,呵呵……”
恍惚中,祁夷仿佛聽到了少女的笑聲,逐漸消失在遠(yuǎn)方,他止住腳步,向著前方眺望,卻什么也沒有。
在沉默中,他再次邁步,又聽到了少女的聲音。
會是鄭歌嗎?
他想著,低頭看著地上的花,紅的如火,如霞,如血,一邊盛開,一邊凋零,不知在這萬千花海里,是否會有相同的兩朵,在一次次輪回中重現(xiàn)?
走著,走著,仿佛能夠走到天荒地老,又仿佛只是一個剎那,轉(zhuǎn)瞬之間。
他看到了前方的花海中躺著一個女孩,神色恬靜,輕輕閉著眼,仿佛只是睡著了。
這就是鄭歌。
祁夷想要上前,卻被重重花海圍住,那些血色的花兒,像是在保護(hù)著她,不讓任何人靠近。
祁夷張了張嘴,又沉默下來。
也許這對她來說,反倒是最好的歸宿?
生是什么?死是什么?愛是什么?恨是什么?現(xiàn)在的她,早已感受不到。
也許從一開始,她便渴望著回歸亙古的長眠,就像現(xiàn)在這樣,遠(yuǎn)離人世間的諸多苦難,什么都不會考慮,什么都不用操心。
而祁夷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幽都少年,又為什么會有勇氣,來到這幽冥谷的深處?
他默默的看著,只是默默的看著,不曾再往前一步,也不曾轉(zhuǎn)身離開。
輕輕的嘆息聲響起,血色的暗夜中,走來了一名黑衣女子。
“你為何還不離去?”
祁夷吃了一驚,仿佛這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除了鄭歌,這附近還有另一個女子。
那是一名冷如幽月,艷若紅蓮的女子。
“我……”祁夷只是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將目光放在鄭歌身上,說不出的迷惘。
“她自愿永遠(yuǎn)沉睡在這片花海之中,你又為何要來驚擾她?”身旁的女子問道。
祁夷說不出來,他只是想看看她,想看到她笑的模樣,和那如燕子般穿梭在幽都中的身影,像是開在風(fēng)中的一朵花。
那是多少個夜晚里出現(xiàn)過的身影,明明為此飽受著煎熬和折磨,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忘記……
他本不該來這的,只為了找她,害得使者大人和他一同身陷險境,害得圣女被迫打開九幽煉魂陣,甚至害得幽都中無數(shù)人受道蘊(yùn)的影響而身體發(fā)生了變化……明明這些事他一件都不該做的,可是他偏偏都做了,只是為了想找到她……多么自私,多么可笑的想法!
但他控制不住,人生天地之間,能夠克制住自己情感的,本就寥寥無幾。
“你想帶她回去?”身旁的女子又問道。
“嗯!”祁夷用力點(diǎn)頭,眼里已經(jīng)有了淚光。
“那你不如問問,她愿意和你走嗎?”身旁的女子說著,那些殷紅的花在鄭歌身旁生長,仿佛輕柔的小手撫摸著她的臉龐,鄭歌漸漸醒了。
祁夷愕然而又驚喜地看著她,鄭歌卻只是半支起身子,睜著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看著他,“你是誰?”
祁夷心中如遭雷擊,過了半晌,才道:“你不回幽都了嗎?”
“幽都?”鄭歌回想過去,短短的一覺,仿佛已是前世今生,但過去幽都中的生活,仍是讓她感到厭倦,不由得搖了搖頭。
祁夷嘴唇輕顫,道:“為什么啊?”
鄭歌以手扶額,輕輕地嘆息,“我再也不想過以前那種生活了?!?p> 祁夷道:“可是,活著明明那么好……”
“好?”鄭歌反問道:“哪里好了?”
祁夷怔了怔,低著頭,喃喃道:“春天有迎春和海棠,它們都是很美的花;夏天有好吃的西瓜,還有滿池的荷花和蓮蓬;秋天的楓樹林很美,還有甜甜的柿子和石榴;冬天的雪很好看,圍著爐火會感到很溫暖……”
鄭歌道:“可春天總有下不完的雨,夏天的太陽像是個火爐,秋天樹上的葉子都謝了,只會留下那些難看的樹枝,冬天的雪冷得可以凍死人。無論什么時候,我總覺得,都是不好的要更多一些。”
祁夷不由道:“可是,世上總有好的東西啊,只要見了這些,就會感覺很開心,很開心……那些不好的事情,也就統(tǒng)統(tǒng)都忘了。”
比如,在黑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你……
祁夷看著鄭歌,心底又有些難過,難過不是他對生活失望,而是也許以后,他就再也看不到她的身影了。
鄭歌看著他,看著這個滿懷期許又忐忑不安的少年,抿了抿嘴,回想過去的一切,也許,真的有許多美好,是她忽略了,而不曾發(fā)覺的?
也許,這世上還有很多很多值得期許的事,很多很多的快樂,都是她不曾發(fā)現(xiàn),也不曾體會過的。何必要那么執(zhí)著于終點(diǎn),而忽略了路旁的風(fēng)景?
有時候,停下來摘一朵小花,掬一捧清水,做一些隨心所欲的小事,或許便足以收獲意想不到的快樂。
看著眼前真摯的少年,她有些動搖了,最終抿了抿嘴,道:“好吧,也許……”
話還未說完,她忽然間感到一陣昏沉,又閉上雙眼倒在地上。
祁夷見此大急,“你怎么了?!”
四周的花如海浪般涌動,阻攔著祁夷,那冷如幽月,艷若紅蓮的的女子又一次出現(xiàn),冷冷地看著他,道:“我這里,不是小孩子賭氣,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祁夷又焦急又無力,不由得哀求道:“你要什么條件?只要放她出去,我什么都答應(yīng)你!”
女子冷笑道:“你的命?!?p> 祁夷一驚,不說話了。
女子道:“可別以為我這是什么考驗(yàn)人的小把戲,陰陽彼岸,生死相隔,既然踏入陰境,你和她之間,便只有一個能出去?!?p> 四周的陰氣漸濃,紅花逐漸凋謝,紅色的彼岸花,永不相見的彼岸花。
祁夷忽然大驚失色,跌坐在了地上,因?yàn)樗吹?,鄭歌所躺的,不是花床,而是累累白骨,?dāng)中甚至有不少還穿著幽都中人的服飾!
鄭歌不會畏懼死亡,可他呢?讓他也變成那樣一具枯骨,永遠(yuǎn)埋葬在這樣陰慘不見天日的地方,想想就不寒而栗!
祁夷不想死,且不要說家中的娘親,還有從小照顧他的烏婆婆,單單只是對生命的熱愛,也讓他對死亡有著說不出的厭惡和恐懼。
但生死總是無可奈何的,無論如何不舍。若是用他自己的命,能夠換得鄭歌的新生,即便是死亡,又算得了什么呢?
祁夷看著沉睡中的鄭歌,嘴唇哆嗦地道:“你為什么總想著死呢……生是多么短暫的一件事,死又是多么漫長……”
鄭歌不會聽到他說的話,那主宰著一切的女子則是無動于衷,他說的一切,也許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祁夷就這樣往前走著,血紅的彼岸花阻攔在他的身前,逐漸長出了尖銳的刺,刺在他的身上,可他還在往前走,神色悲哀而堅(jiān)定。
我好喜歡你的笑啊,迎著風(fēng)和落花……
我想幽都里一定還有很多人喜歡你的笑,喜歡看到你笑的樣子……
只可惜,我卻看不到了……
尖銳的刺,刺破了他的皮膚,深入他的腑臟,如吸管般吸食著他的血液,而那些花兒更是嬌艷欲滴,染上了血的顏色。
她甚至都不曾記得他,可他還在向前走著,任由那些花莖穿透他的腑臟,穿透他的骨髓!
祁夷伸出手去,仿佛想要撫摸鄭歌的臉龐,可惜兩人相隔太遠(yuǎn)了,喜歡,卻遙不可及。
“我要讓她活著……”祁夷最后看向那主宰一切的女子,聲音沙啞而堅(jiān)定。
無私嗎?也許是另一種自私,畢竟,活著并非她的本愿。
他也只是把自己的期待強(qiáng)加給她罷了。
祁夷這樣想著,苦笑著,眼里漸漸失去了最后一抹光彩。
血色在擴(kuò)散,暈染著大地,那高高在上的女子看著這一切,眼里有些許嘲諷,些許同情,些許憐憫,甚至是些許哀傷……
花開彼岸,一世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