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城軍官正為難間,只聽得城樓上一人尖聲叫道:“陛下有令,皇城戒嚴(yán),無關(guān)人等一律不得出入!”
幾名禁軍一見,卻是自己的上司玄武門監(jiān)門官,沒他的命令,誰也不敢擅開城門。
“大老爺,放我們一條生路吧!”
“老爺行行好??!”
眾百姓聽了都是滿臉絕望,有不少人甚至跪了下來,就要給這名監(jiān)門官磕頭。
“大膽!再不散去,統(tǒng)統(tǒng)搜捕入獄!”那監(jiān)門官本是內(nèi)侍省宦官,轉(zhuǎn)為武官后把守玄武門,說話時仍免不了帶著幾分陰冷,令人聽了心里發(fā)毛。
眾百姓呆呆地立在冷風(fēng)之中,看著那緊閉的城門,不知何去何從,有的人見事不可為,已是轉(zhuǎn)身又逃入了街巷之中,還有的則是蹲在地上嚎啕大哭,以頭搶地,硬是賴著不走了。
汪解語看著這一幕,冷哼了一聲,向王棣道:“我去殺了那狗官?!?p> 王棣苦笑道:“守城的禁軍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你殺了他容易,要他開門卻是千難萬難。而且,我也幫不了你……”
汪解語一怔,看著王棣黯然的神色,漸漸地也升起了一絲愧疚。她對他的報復(fù)已是足夠了,可不知為何,她卻沒有感到任何復(fù)仇的快感,有的只是更多的痛苦,更多更多的痛苦……
“散開,散開!”
正在此時,城門處又有了新的變化,只見一支禁軍馬隊沖到了玄武門下,眾軍士環(huán)繞之中,一輛車輦緩緩駛來。
守城禁軍見過不少車輦,雖在夜晚,憑借著燭火也是第一時間認(rèn)出了這是誰家的馬車。
“是李大人?!?p> “李大人來了?!?p> 玄武門監(jiān)門見了這馬車也是神色一變,只見那車輦靠近城門之后,兩名兵卒緩緩扶著一位老人走了下來,正是從天郡國公李靖元。
“哎呦,李公您怎么來了?”玄武監(jiān)門慌慌張張地跑下城樓,立即換上了當(dāng)初在內(nèi)侍省供職時的油腔滑調(diào)。
李靖元臉色陰沉,眉頭緊鎖,見了這監(jiān)門官,當(dāng)即喝道:“把門打開!”
監(jiān)門官嚇了一跳,白嫩的臉上現(xiàn)出幾分惶恐,“李公,這,這可是皇上的旨意?!?p> “皇上那里,老臣自會上報,趕緊開門!”李靖元的臉色相當(dāng)難看,那監(jiān)門官額頭上冒出了冷汗,猶豫再三,終于轉(zhuǎn)身進(jìn)了城樓下令開城門。
李靖元轉(zhuǎn)身登上馬車,沒有立刻就走,而是看著一眾百姓,朗聲道:“諸位放心,皇城之亂,只在一時?;噬闲陆鼏首?,哀痛異常,而下吏酷烈,又好以權(quán)謀私,方有今日之亂。滿朝文武,懼禍保身,言官不敢諫,御史不敢言,食君祿而不能盡忠,又與狗馬何異!明日老夫必上朝直諫,勸皇上大赦天下,再無拘禁冤案!”
眾百姓聽了都是鼻子一酸,感激涕零,朝著李靖元納頭便拜。
“蒼天有眼??!”
“大老爺千歲!”
城門緩緩打開,李靖元揮了揮手,身旁禁軍分列兩側(cè),讓出了一條路來,“諸位父老鄉(xiāng)親,一路走好!”
“多謝大老爺!”
眾百姓眼見城門真的打開了,當(dāng)真是有死里逃生之感,紛紛朝著城門涌去,出了城之后卻不立刻就走,而是遠(yuǎn)遠(yuǎn)地回頭望著李靖元,朝著他招手。
汪解語和王棣也混在人群之中出了城,轉(zhuǎn)身看去,李靖元身旁除了護(hù)衛(wèi)的禁軍,已是空無一人,他左手背負(fù)于身后,蒼老的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也正伸出右手與眾百姓告別。
“李公,明日皇上要是怪罪下來……”監(jiān)門官苦笑著湊到了李靖元身旁。
“此事老夫自會承擔(dān)。”李靖元收起了臉上的笑容,皺眉看了一眼那監(jiān)門官,轉(zhuǎn)身進(jìn)了車廂。
馬車轉(zhuǎn)身往都督府駛?cè)ィ瑓s見又有一隊人馬趕了過來。
監(jiān)門官心里一跳,以為是皇上知道了這里的事,哆哆嗦嗦地看去,卻見是幾個年輕人,而且不像官宦子弟,這才松了口氣。
來的確實不是官宦子弟,卻也是皇城世家的公子,當(dāng)中一人看著半開的城門,問道:“怎么回事?這城門怎么開了?”
監(jiān)門官見是皇城熊氏的公子,皇城熊氏是修道世家,與司空氏并稱皇城兩大世家,不是凡俗得罪得起的,便如實答道:“剛剛李國公下令,放了一批百姓出去?!?p> “放人?”那熊氏公子騎在馬上,遙遙向外望去,卻似乎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先是一怔,隨即駕馬沖了出去。
監(jiān)門官吃了一驚,城外的百姓也吃了一驚,以為是皇城的禁軍要來捉他們回去了,不只是誰喊了一聲快跑,幾千名百姓紛紛亂作一團(tuán),東西亂竄。
熊氏公子罵了幾句,卻仍是駕馬飛奔不止,忽然闖到一名女子身前,厲聲道:“好??!躲了我三年,總算讓我找到你了!”
那女子見了眼前的公子,卻是花容失色,慘然地退后兩步,顫聲道:“你,你要怎樣?”
“怎樣?”熊衛(wèi)德看著蘭心,肚子里便是一陣窩火,“你這賤女人不好好伺候老子,卻和外人勾結(jié)了算計我,真他娘的犯賤!”
蘭心臉色難堪,轉(zhuǎn)身便要走。
“站?。 毙苄l(wèi)德大喝一聲,甩起了馬鞭,“少爺讓你走了嗎?!”
“?。 碧m心挨了一鞭子,鞭子沒有打到她身上,卻扯破了她的衣服,仿佛故意似的。
“你想怎樣?!”蘭心捂著半截衣袖,又羞又氣地看著熊衛(wèi)德。
熊衛(wèi)德嘿嘿一笑,道:“見了本少爺,你還想走嗎?乖乖跟我回去!”
說罷,從馬背上躍下,伸手一抱,已是將蘭心攔腰抱起,轉(zhuǎn)身又躍上了馬背。
“放開我!你放開我!”蘭心又驚又怕,拼命拍打,可這些對于熊衛(wèi)德來說卻同撓癢癢也沒什么區(qū)別,哈哈大笑一聲,便要策馬趕回皇城。
“你放開她!”偏偏此時,一名青年站了出來,滿臉怒容地看著他。
熊衛(wèi)德一怔,定睛看去,卻是王棣,怒道:“哪來的野小子,敢管本少的事?”
說著,揮手便是一鞭子抽去。
王棣雖然曾為星師,此時畢竟只是個普通人,狼狽地躲過了這一鞭,在地上滾了兩圈,這才站了起來,驚怒無比地看著熊衛(wèi)德。
熊衛(wèi)德在皇城內(nèi)本就是飛揚跋扈的公子哥,眼見自己一鞭子沒有抽到王棣,有些意外,更多的則是惱怒,連連揮了幾鞭子下去。
“公子!不要管我!”蘭心看著狼狽不堪的王棣,淚流滿面地哭喊道。
王棣也是無奈,神色尷尬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汪解語,只見汪解語冷冷地站在一旁袖手旁觀,根本沒打算幫他。
“不開眼的家伙,你自己找死!”熊衛(wèi)德見王棣這般油滑,連連幾鞭子都沒打中,不禁動了火氣,手上用力一抖,用上了真元,鞭子頓時劃出一道殘影,狠狠朝著王棣打下去。
這一鞭王棣絕對無法避開,可就在堪堪抽到王棣身上時,鞭子卻是在中間轉(zhuǎn)了個圈,反過來抽到了熊衛(wèi)德自己的臉上。
“啊!”
熊衛(wèi)德慘叫一聲,連同蘭心一起跌落下馬,臉上頓時多了一道血痕。
汪解語看著纏在劍上的鞭子,冷笑一聲,“玩鞭子可以,傷到自己就不好了。”
熊衛(wèi)德狼狽地站起來,看著眼前的蒙面女子,怒道:“你……你……”
原本想要大聲斥責(zé),可是看著汪解語,他卻好似想起了一個人,但是又不知為何,偏偏想不起這個人是誰,一時間怒氣少了大半,反倒是疑惑地?fù)狭藫项^。
汪解語冷笑道:“熊大少爺果然是貴人多忘事啊。當(dāng)初在圜丘上還嫌不夠丟臉嗎?”
熊衛(wèi)德臉色一紅,頓時明白過來,手指顫抖地指著汪解語,“原來是你!你,你多管什么閑事!”
汪解語忽然厲色道:“我不但要管,我還要殺人!”
說罷,指尖一動,一道道符箓虛影顯現(xiàn),已是動用了度人經(jīng)中的手段。
“八,八維天符!”熊衛(wèi)德眼角一跳,“你想做什么?!”
汪解語也不多說,揮手間便是幾道符箓飛去。
熊衛(wèi)德大叫一聲,卻不硬接,而是轉(zhuǎn)身就逃,跳上馬跑出幾十丈后,才遠(yuǎn)遠(yuǎn)地喊了一句“我記住你了!”
汪解語一怔,倒也沒見過這般欺軟怕硬的星師,嗤笑了一聲,散掉了手中的符印。
“多,多謝公子和姑娘相救。”蘭心此時才驚魂未定地走過來,朝著兩人盈盈行了一禮。
汪解語冷哼一聲,卻道:“救你的是他,謝我做什么?”
王棣神情尷尬,蘭心倒是心思玲瓏,抿嘴笑道:“姑娘和公子都是人中龍鳳,小女子真是三生有幸,遇到了你們這一對貴人?!?p> 汪解語神色古怪,看了一眼王棣,卻也沒說什么。
“蘭心姑娘,你怎么一個人就出了城?”王棣倒是關(guān)心蘭心的安慰,連忙問道。
蘭心苦笑一聲,道:“皇城大亂,公子也都看見了。小女子一個人在皇城無依無靠,便想著早早出城,去北邊的姨媽家找個庇佑?!?p> 王棣道:“你一個人路上無依無靠,不如我們……”
“我們還要去南邊,真是打擾姑娘了。”不待王棣說完,汪解語立刻打斷了他。
王棣張了張嘴,看看汪解語,汪解語卻是不為所動,拉著他便要走。
“好,公子和姑娘一路保重?!碧m心也很懂事,點了點頭,轉(zhuǎn)身便往另一邊走去。
“等等,我……”王棣轉(zhuǎn)身還要招呼蘭心,卻被汪解語拉著越走越遠(yuǎn),忽然間覺得胳膊上一痛,卻是汪解語狠狠擰了他一下。
“很厲害啊,什么時候和人家好上的?”汪解語冷笑地看著他。
王棣臉色一紅,“你別亂說,人家姑娘家一個人,又是兵荒馬亂的……”
汪解語卻是立刻問道:“天底下的可憐人多了去了,你關(guān)心過幾個人?”
王棣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呆呆站了一忽兒,忽然問道:“師妹,你生氣了?”
汪解語側(cè)過臉去,冷冷道:“不要叫我?guī)熋?!?p> 王棣一怔,“那,表妹……”
汪解語跺腳道:“住口!”
王棣哭笑不得地看著她,“那姑娘您怎么稱呼?”
汪解語瞪了他一眼,“你別以為套近乎我就會放了你!跟我走!”
說罷,又拉著王棣往南方走去。
臨了王棣倒是有些害怕了,“真的是去見你娘?”
汪解語哼了一聲,一言不發(fā)地拉著他往南方走去,往從天郡走去,往她的娘親,更是往從天王氏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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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成天王府。
云芷的手輕柔地?fù)徇^蘇九的頭發(fā),梳理著他的衣冠。
事發(fā)之后,她便帶著蘇九回到了王府,替他換了嶄新的衣物,洗凈了身上的血跡,就連傷口也一一裹好,那斷了的左手則是換了一條假肢,看上去如真的一般。
棺槨早已備好,靈堂亦已設(shè)下,吊唁的賓客已是來了不少,可她卻遲遲不肯放手,只是捧著蘇九的臉,用眉筆描繪著他的眉毛。
“云師妹,”四輔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一幕,又轉(zhuǎn)身看了一眼外邊的賓客,道:“時候不早了?!?p> 云芷仿佛沒有聽見,仍是默默地抱著蘇九。
四輔只覺得喉頭哽咽,不忍破壞這份靜謐,可外邊的人實在太多,諸多儀式都已備好,只得繼續(xù)出聲道:“你也想師兄他,能早些安歇吧?”
云芷的身子動了一下,正當(dāng)四輔以為她要起來,卻見她仍是默默地將臉貼著蘇九,半晌沒有動作。
四輔暗嘆一聲,關(guān)了上門,轉(zhuǎn)身對著眾人搖了搖頭。
軍市等七位星官,一眾道宮星官和星師,以及不少皇室貴胄,甚至還有朝中大臣,黑壓壓地一片人都守在靈堂里,可棺槨卻是空的,不免氣氛有些古怪。
過了片刻,只見云芷推開了門,默默地抱著蘇九走了出來。
眾人見了,都松了口氣,四輔想要上前幫忙扶一下,卻見她緊緊抱著蘇九,驚恐地看著他,仿佛他要搶奪她最愛的東西一般。
四輔苦笑一聲,默默退開,仍由她抱著蘇九走到了棺槨前,然后看著她拖著蘇九的身子,小心翼翼地安放在了棺中。
見此情景,眾人都是松了口氣,幾名王府的仆役就要過來端起棺蓋蓋上,卻見云芷忽然縱身一躍,也撲入了棺材中。
眾人見了都大吃一驚,四輔沖上前去,喊道:“云師妹!”
“蓋上!”云芷緊緊抱著蘇九,凄厲地喊聲令人毛骨悚然。
四輔急道:“師妹!你不要想不開!”
可棺材內(nèi)卻是毫無動靜,四輔伸手要拉她出來,可伸手摸去,卻見云芷雙目緊閉,躺在棺中,嘴角溢血,已是失去了氣息。
四輔臉色蒼白地退后幾步,碰到外邊的槨板,身子不穩(wěn),險些摔了一跤。
軍市等人上前一看,都是神情凝重,已看出云芷是服毒自盡了。
“蓋……蓋上。”四輔身子顫抖,扶著外邊的槨板,揮手示意。
幾名王府仆役也是臉色駭然,旁觀之人雖然與蘇九的交情不深,可見到了這一幕也是唏噓落淚,靈堂內(nèi)頓時響起了一陣陣幽咽的哭聲。
棺蓋蓋上之后,又蓋上了外面的套棺蓋,自此塵埃落定,一位躊躇滿志的少年公子,和他那深情無悔的姑娘終于永久地在重壤之下相聚了。
或許,這也是一個好的結(jié)局,起碼,不會再有離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