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平郡,天湖縣,碧波天湖湖底。
濕熱的地牢之中,庫樓雙手雙腳皆被蛛絲束縛,吊在一張大網(wǎng)之上。他身后的蜘蛛網(wǎng)乃是雪域蜘蛛所織,韌性極好,又不懼烈焰,越是掙扎,收縮得越緊,妖族捉拿到人族的囚犯,投入此網(wǎng)之中,不論星師星官,還從未有人能逃脫的。
地牢的暗門緩緩打開,露出一道明光,小妖黑爪手執(zhí)火把踏入牢中,極為殷勤地替身后王女開辟道路,而王女身后還跟著商臣。
三妖踏入地牢之后,黑爪自知身份低微,主動退到地牢暗門處守候。王女則是上前幾步,看著落魄低頭的庫樓,問道:“你潛入妖族,到底有何打算?”
庫樓懶洋洋地抬頭看了王女一眼,又低下頭去,默然不語。
王女見此,揮手之間,金鞭抽出,打在庫樓身上,一時間皮開肉綻,庫樓身上便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痕。面對如此劇痛,庫樓縱然是星官,也不由得身子扭動了一下,想到這雪域蜘蛛的網(wǎng)越掙扎越收縮,便又停下了動作,仍是一副懶洋洋的表情。
王女卻是仿佛積了一股怨氣,要盡皆發(fā)泄在庫樓身上,金鞭越揮越急,一連抽了十幾鞭,庫樓身上已是傷痕累累,而頭臉上也挨了兩鞭,留下了兩道深深的血痕。
“殿下,再打,他就要死了?!鄙坛家姶?,低聲對王女說道。
王女哼了一聲,扔掉了那條滿是血沫的金鞭,道:“你說不說?”
庫樓在挨鞭子的時候,一直緊咬牙關,此時看向王女,不免面目猙獰,仍是一言不發(fā)。
王女初見他的模樣,不由得退后了一步,這才冷笑道:“你不說,便由我來說!你那些手下,逃的逃,死的死,一個都沒剩下。族內(nèi)嚴加徹查后,把你關在這碧波天湖的湖底,又設下重重禁制,就算星君也救不得你。若是你早些說了,我給你一個痛快,不然便讓你在這地底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庫樓聽罷,慘笑一聲,沙啞著道:“請便。”
王女惱怒起來,當真便要就此殺了庫樓,可一想到龍脊,神色又溫和起來,道:“我不殺你,卻把你的消息傳出去,自會有人來救你,我一個個抓了來,和你關在一起,到時候看你又有什么表情,哼!”
庫樓身子一顫,“卑鄙!果然……妖就是妖,說再多,也還是……妖?!?p> 這話暗藏深意,王女聽后既感憤怒,又覺傷心,想到龍脊當初對自己說的話,和他最終舍下自己離去,不由得有些哽咽,“論起卑鄙,誰比得上你們?nèi)俗?。騙了我之后,還想一走了之,真當我……甲龍一族好欺負么?”
庫樓聽了,只是冷笑。
王女卻看著庫樓,想到了離去的龍脊,自始至終她都不曾見過龍脊的本來面貌,那他到底又是怎樣的一個人?目光落在庫樓的身上,似乎想從他身上拼湊出子黍的樣貌來,卻始終朦朧模糊,不知如何是好。
這般呆呆望了片刻,王女才轉身吩咐道:“黑爪,看好他,別讓他死了?!?p> 黑爪答應了下來,王女便和商臣轉身出了地牢。
回到王帳后,大妖旗將從騰蛇一族歸來,向王女稟告了捉拿龍脊一事,并信誓旦旦地保證一定會將龍脊擒拿歸來,此外,沿途還捉到了不少人族奸細,要王女一一查看。
王女一聽有人族奸細,便褒獎了旗將一番,讓他帶那些奸細上來,想問一問龍脊到底逃到了何方,又過得怎樣。
旗將應聲而下,過了片刻,卻是牽出了一串人來,一個個手足被縛,皆是天湖縣失陷后躲藏在山澤中的難民,被旗將抓來,想著能暫緩王女的怒氣。
王女見此,卻是不喜反怒,拍案而起,斥道:“這些算什么奸細!當中有一個星師嗎?!若奸細真的這般多,我看你也是一個,該抓下去好好拷問!”
旗將聽了,嚇得跪在地上,忙撲通撲通磕了幾個頭,道:“是屬下辦事糊涂,屬下辦事糊涂!屬下對殿下忠心耿耿,絕無可能是人族奸細??!”
王女冷哼了一聲,道:“滾出去!”
旗將忙爬了起來,拉著這一串人便要退出王帳,那些村民頓時又是一陣哭號,自知被旗將拖走之后免不了要被活剝生吃,都哭得十分悲痛。
王女見此,想到龍脊,心中又是一痛,忽然道:“站住,我讓你走,帶人了嗎?!”
旗將一愣,忙道:“是是是,屬下看這些人大有嫌疑,還是該由殿下審問一番才是。屬下這就退下?!?p> 王女待旗將退下之后,這才走向那被捆成一串的十幾人,這些村民見王女靠近,自然害怕,都縮在王帳角落之中,幾個孩子又大聲哭叫了起來。
“哭什么哭,我長得很可怕嗎?!”見這些人望著自己那充滿恐懼的目光,王女心中有氣,忍不住斥道。
事實上,她雖為妖族,除了頭頂一對玉角之外,卻也與常人無異。單論容貌,更是勝過尋常女子不知多少,若非自小嬌蠻,當真有如天女下凡。只是這些人被旗將從山中抓來,受盡苦楚,又堅信女妖越是好看,越是可怕,那副容貌都是吸人精氣之后煉出來的,又見旗將這般兇狠的大妖在王女面前都是卑躬屈膝,可見這女妖有多可怕,人人都往后退,生怕第一個被王女吃了,幾個孩子聽了她的訓斥,更是哭得撕心裂肺。
王女聽著幾個孩子哭叫之聲,不免心煩意亂,若是以往,定是早早叫屬下大妖將這些人帶走處死了,可想到龍脊和他說的那些話,到底忍了下來,轉身走入王帳內(nèi)側。
這些被抓來的人不知王女去做什么,見王帳之中無妖,便想往外跑,可王帳外兩只小妖卻是兇神惡煞地瞪著眾人,眾人心里害怕,只好又回到了王帳之中,不知那女妖要如何處置他們。
這般在惶恐之中待了一會,卻見一位極為美貌的女子緩緩從王帳內(nèi)側簾幕中踱步而出,頭上帶著一頂華貴的銀冠,一身繡花底紋的百褶裙,系著銀邊圍腰,身上也綴滿了各種銀飾,乍看下去,倒像是神州南部的銀衣族族人。
眾人見這妖族王帳之中突然冒出一位全身綴滿銀飾的女子,都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這女子卻是以一口流利的神州方言問道:“父老鄉(xiāng)親們,你們也是被那些妖……妖魔抓來的嗎?”
眾人一聽到人族的語言,還是帶有神州特色的方言,都是心中激動,忙迎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說道:“是啊是啊,那些妖魔好生兇惡,我們逃到了山里,沒想到還是被抓了出來?!?p> “姑娘你也是被它們抓來的嗎?這些畜生沒有傷到你吧?”
“看樣子姑娘是銀衣族的啊,可我只記得銀衣族族人都生活在東臨郡,怎么跑到了危險的關外來?”
“唉,如今我們被妖魔抓住,是免不了一死了,可惜姑娘天仙般的人兒,沒想到也會被妖魔抓了來……”
這一身銀飾的女子,自然便是精心裝扮后的王女離裳,只是眾人先前見她頭上有一對玉角,此時這一對玉角卻隱藏到了銀冠之中,便道她不是妖族,對她放心了許多。至于人族的語言,妖族自然精通,而圣國妖族與神州接壤,常年交戰(zhàn),離裳說話自然帶了神州的口音,在這些人耳中聽來卻是極為親切。
想到龍脊是人族所扮,戲弄于己,離裳自然不免傷心,傷心之余,見到這些村民,竟有了報復之心,卻不是要殺了這些人,而是靈機一動,也設法扮做人族的奸細,看看這些人又是如何說她的。
一念及此,離裳便故作凄楚,抽噎道:“我,我本名裳離,確實是銀衣族的人,不久前和我叔叔來到關外游玩,不料正好遇見了妖魔入侵神州。叔叔為了保護我,殺了好多大妖,終于不幸遇害……嗚嗚,我一個弱女子,無依無靠,原本想投、投井自盡,卻被妖魔抓了帶到這王帳之中,說是妖族的大王看上了我,竟然硬逼我……逼我做了妖王的小妾,還威脅我說,若是我不從,便去殺光了我的族人。我實在是沒有辦法,這才勉強同意……那妖王不許我踏出王帳一步,先前我聽到外邊有吵鬧聲,這才出來看看,沒想到能重新見到神州的父老鄉(xiāng)親,實在是,實在是……”
說到此處,離裳實在不知該如何編下去,便捂著臉假裝哭泣了起來。她這一番話,乃是根據(jù)眾人猜測瞎編亂造,至于投井之說,不過是當初龍脊曾和他提及過水井,又曾在水井旁有過一段邂逅。而妖王的小妾之流,卻也不是子虛烏有,甲龍妖王早年好戰(zhàn),傷了身子,直到近年來才由一小妾生下了唯一的女兒離裳。甲龍妖王妻妾成群,妖族又愛用強,那小妾本是郁郁不得志的小妖,生了離裳后,別的妻妾嫉恨,便早早害死了她,離裳長大后得知此事,常懷恨于心,縱然知曉父王極為寵愛自己,仍不免心懷芥蒂,故此編造了這么一個身份。
身世雖是編造,她這一番話卻說得入情入理,眾人聽后又想到自己遇害的妻兒父母,不少人都是偷偷抹淚,嗟嘆不止,同時免不了對那甲龍妖王一頓臭罵。
“這些妖魔當真是畜生一般該死!”
“哼,妖魔本就是畜生變的,又有什么稀奇?”
“這叫禽獸不如,畜生都沒有妖魔這般狠毒,這些妖魔當真是畜生中的畜生!”
聽著眾人這般痛罵,離裳神色古怪,有時聽誰罵了一句分外惡毒的話,也禁不住對他怒目而視,恨不得不再假扮人族,當即殺了這群人??梢幌氲奖娙耸菫樗R妖族,言語中時時流露出對她的關心照顧之情,殺人的心思便也淡了許多,反倒是這般受人關懷的感覺,卻是以往從未有過,覺得十分新奇,竟還有些戀戀不舍。
聽眾人罵了一陣妖族,離裳哭得也有些累了,便抹了抹眼睛,道:“剛剛那個,是妖王的女兒,我是她名義上的娘親,等會我回去對她說了,她自然不敢不放你們。你們回去之后,一定要小心躲藏,可千萬不要再被抓到了。”
眾人聽了,心中都是感動無比,眼里含淚。一個小男孩忍不住哭著問道:“漂亮姐姐,那你呢?你怎么辦?。俊?p> 離裳又是好笑,又是有些感動,便裝出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道:“我?我是走不了的?!?p> 那小男孩哇哇大哭,不停抹著眼淚,道:“漂亮姐姐,你這么好,我……我舍不得你,你和我們一起走吧!”
離裳生平第一次聽到這般話語,不禁臉色微紅,可見對方只是個小男孩,話語真摯,倒并無別的意思,便道:“那妖王看得我很緊,又怎么會放我走呢?這樣吧,你們逃出去后,我找到了機會,再來看你們,好不好?”
眾人一聽,皆是大喜,紛紛點頭稱是,當即告訴了離裳幾個地址,那都是人族在面對妖族來襲時躲藏的幾處山洞,山洞中水源和糧食都十分充足。神州和圣國常年交戰(zhàn),關外三縣的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在山中挖了不知多少地道,其中錯綜復雜,妖族也難以追查。
離裳不料這般輕易便得到了眾人藏身之處的地址,便假做歡喜,進入了王帳后方的簾幕之中,卸掉了妝容,又以王女身份出現(xiàn)于眾人面前。
眾人一見王女,當即變了臉色,都是畏畏縮縮,不敢說一句話。
王女想到先前眾人所處的地址,便假做逼問,詢問起了眾人藏自何處。
出乎意料的是,這一番逼問下來,眾人卻是堅決不說,她又動用了刑罰,小小懲戒了一番眾人,弄得幾個漢子筋斷骨折,眾人皆是對她破口大罵,卻是寧死也不肯泄露藏身之地。
王女不得不放棄,想到之前對庫樓的逼問,以及當初龍脊所言,當真是“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對于妖族一直以來奉行的那一套敢愛敢恨,肆無忌憚的說法,便也有了不少動搖。
之后,她便招來旗將,將眾人帶了下去,又暗中吩咐旗將放人,旗將不敢不從,只好將眾人帶走之后,兇神惡煞地威脅了一番,這才不甘心地解開了繩子,將眾人趕出了甲龍一族的駐地。
王女一直在旗將身后看著這一切,待到旗將走后,這才又回到王帳之內(nèi),悄然扮做了銀衣族的女子裳離,按著那十幾人告訴她的地址,去附近山脈之中尋找起了地道。
一番探尋之下,果真在幾處極為隱蔽的地帶發(fā)現(xiàn)了地道入口,初入之時極其狹小,不得不俯下身子,走了十幾步,方才漸漸開闊起來,卻立刻有兩名民兵挺著長矛指向她,喝問道:“站住!你是做什么的!”
離裳見這地洞之中果真躲有人族,不禁一怔,卻聽兩位民兵身后有人叫道:“裳離姑娘!你真的來了!大家別慌,她是自己人,我們被妖魔抓走后,都是她從中求情,那些妖魔才肯放了我們回來的?!?p> 離裳向洞穴深處望去,只見密密麻麻的,聚著幾百人,而密道往后,還有大片曲折的空間,才知道關外三縣的人族其實絕大多數(shù)都躲到了這些山洞之中,若是她真的有惡心,此時動手,恐怕能殺盡一縣之人了。
那十幾人被離裳救后,逃回山洞,便將先前的事說給山洞中的眾人,眾人都知道有一位銀衣族的姑娘不幸被擒,給妖王捉走當了小妾,卻還不忘救助人族,都是嘆息感慨,對她起了敬仰之情,一聽是裳離來了,便紛紛圍了上來。
那兩位民兵得知這就是救了村人的裳離,也都放下長矛,向離裳陪不是,而逃回山洞的十幾人更是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待她殷勤備至,比之在甲龍王族中受一眾大小妖侍奉,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何況眼前眾人乃是出于真心,與甲龍族大小妖出于畏懼卻是截然不同,離裳在這般簇擁之下,竟飄飄然不知身在何方,歡喜得有些暈頭轉向了。
待到眾人情緒稍稍平復下來之后,才商議起營救裳離姑娘之事,免得她再受那妖王污辱。離裳聽了,明白眾人的意思是要讓她一直躲在這山洞之中,免得再被抓去受污辱。放著好好的王女不做,卻要躲在山洞之中受苦,離裳自然不愿,便只好說此事不妥,又怕連累了大家,還是堅決辭去,就此離開了山洞。
山洞內(nèi)的人卻不知道她的真實身份,只道裳離姑娘真的是大公無私,舍己為人,救萬民于水火之中,一個個都是感激涕零,熱淚盈眶,倒是鬧得離裳分外不好意思,找了個借口說是妖王在等她,便匆匆離開了山洞,回到了甲龍族內(nèi)。
這一番扮演人族,對王女來說雖是近乎玩鬧,卻也多少明白了龍脊的心情,對他的怨念也淡了許多,只愿能再見他一面,將自己也扮了一回人族之事說給他聽,看看他又會有什么反應。只是傍晚又起了大風,出了王帳之后,見天地間風云涌動,雷聲隱隱傳來,一時間飛沙走石,滿目蕭然,卻不知能否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