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有一位老伯提著水桶走來打水,見了這許多人圍在井旁,倒是一愣,但也并未在意,仍慢悠悠走到井旁,轉(zhuǎn)著轆轤的把手將水桶提上來,倒了一桶水,又放下去打水,裝了另一桶,接著便要挑起兩桶水回去。
王女到底忍不住好奇心,便問道:“老頭兒,這水井是怎么挖的?怎么一轉(zhuǎn)便能把水桶提上來?”
老伯聽了抬頭打量王女,心中不快,只覺得這些城里的大小姐既沒禮貌,又蠢得異常,除了長得靚些啥也不懂,還不如家中養(yǎng)的老母豬好用,哼了一聲,提起水桶便走,只撂下了一句話,“自個兒瞧去!”
王女一怔,臉上閃過一絲怒色,身旁眾小妖已是兇相畢露,妖氣散發(fā),當(dāng)即圍住了那老伯,老人家不過是個普通人,也不懂什么妖氣不妖氣,可看了這一伙人兇神惡煞的模樣,也不禁嚇得腿軟,踉蹌退開兩步,兩桶水都摔在了地上,清水流了一地。
“你們,你們想做什么?!”老伯見勢不妙,緊緊抓住了挑水的扁擔(dān),神色相當(dāng)不安。
“干什么?哼哼,你這老東西敢對殿下不敬,算是死到臨頭了!”一只小妖獰笑著上前,伸手便向老伯的衣領(lǐng)抓去。
老伯奮力揮起扁擔(dān)去打這小妖,可那點力氣又豈是甲龍族小妖的對手?只見這小妖手掌一翻,咔嚓一聲,那根扁擔(dān)便斷為了兩截,這老者嚇得神色慘白,被小妖伸手抓起,蹬腿掙扎,幾乎喘不過氣來。
子黍見了暗自皺眉,正要想法子勸王女饒了這老伯一命,身旁的梅青衣卻已是氣得眼睛發(fā)紅,嗖一聲沖了出去,揮掌便向那小妖打去。
小妖吃了一驚,不明白同伴為何要對自己動手,忙甩開老伯,和梅青衣對了一掌,梅青衣掌中真元,經(jīng)過獸皮法器的掩飾,外表與妖元無異,但內(nèi)勁畢竟是真元,打得小妖一個猝不及防,踉踉蹌蹌退開了幾步。
梅青衣見這老伯被小妖摔在地上掙扎不起,更是氣憤,施展開一套上清派的基礎(chǔ)掌法,一招又一招往那小妖身上招呼,這小妖雖然力大無窮,卻不通拳腳之術(shù),亂揮亂打,梅青衣又靈巧無比,總能避過小妖的拳腳,一番爭斗下來,已是將那小妖打得鼻青臉腫,眼見小妖神色惱怒已極,妖氣磅礴散開,忍不住便要現(xiàn)出原形,子黍看了一眼王女的神色,當(dāng)即踏出一步,伸手抓住梅青衣的手腕,道:“夠了,回來!”
梅青衣見子黍神色嚴(yán)峻,心中稍感害怕,低下了頭,任由子黍拉了下去,那小妖白白挨了一頓打,卻是惱怒無比,恨恨道:“龍脊大妖,你縱容部下打我,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妖雖是惱恨,這句話仍是以妖語說出,以防被那老伯聽去。
子黍道:“我這部下莽撞,確實是我管教不嚴(yán)。不過說來,這也是救了你一命。”
小妖聽到此語,氣得大笑起來,“哈哈哈,救了我一命,當(dāng)真可笑!莫非她打了我一頓,便算救了我一命?”
子黍道:“殿下此次潛入神州,自然是有大事要辦,豈能為這老伯一句出言不遜便動手殺人?這里不是圣國,若是你殺了人,人族必然要追查起來,殺得人越多,查得越嚴(yán),屆時人族的高手找上我們,你自然是必死無疑,還要連累殿下遇險,這一點你可想過沒有?”
這一番話說下來,那小妖幡然醒悟,神色慚愧,仍爭辯道:“我,我不過是替殿下教訓(xùn)一下這老東西,又沒打算當(dāng)真,當(dāng)真打死。”
子黍道:“我自然知道你不是此意,但我們?nèi)缃裨谌俗寰硟?nèi),豈能如在妖族一般肆意妄為?何況殿下寬宏大量,又豈能因此小事生氣?”
說完這番話,子黍再去看那王女,這位甲龍王女在族內(nèi)素來跋扈,先前并未制止這小妖的行動便可見一斑,但子黍相信她本性不壞,如今捧上一捧,該當(dāng)不會繼續(xù)追究下去。
果然王女聽了子黍這番話,神色稍和,道:“此事是我御下不嚴(yán),黑爪,你先前傷了這老伯,也是不對,快去賠禮才是?!?p> 這小妖黑爪本是王女心腹,素來辦事賣力,甚得王女喜愛,如今聽王女要他向人族一個老頭子賠禮,不免十分憋屈,可這是王女的命令,卻不敢不從,只得陰沉著臉去扶起了那老伯,以人族語言冷冷問道:“老東西,沒死吧?”
老伯甩開了他的手,呸了一聲,挑起水桶往家中走去,還不忘低聲罵道:“狗仗人勢!”
黑爪聽了眼里閃過一絲殺機(jī),死死瞪了這老伯一眼,老伯心中一寒,加緊走了幾步,逃了開去。
子黍嘆了口氣,看向那王女,他從未做過什么臥底,可之前曾和小薇在妖族停留過一段時間,對于妖族并不那么反感,雖然知曉王女跋扈,但仍相信加以開導(dǎo)便會使其改變對人族的態(tài)度,于是主動走到井旁,轉(zhuǎn)起了轆轤,和王女講解了一下轆轤的原理,又打了一桶清水,主動去村中借了一個碗,洗刷干凈后舀了一碗水,遞給王女,道:“殿下一路勞頓,喝些水解渴也好。”
黑爪在一旁見了,心中仍是不快,道:“殿下在族中素來以金杯飲水,這土碗污穢不堪,怎能給殿下飲用?”
子黍并未看黑爪一眼,只對王女說道:“瓷碗外都會涂一層釉,便于清洗,不會留下泥土。殿下既然有金杯,想來也有不少人族的瓷器吧?這些瓷器皆以土制成,但光鮮亮麗,一塵不染,比起金杯也不遜色多少?!?p> 王女點頭,道:“人族的瓷器確實很精妙,我們妖族學(xué)不來?!?p> 子黍微微一笑,將碗遞給她,道:“喝吧?!?p> 不知為何,在這一刻,子黍眼前的好似并非妖族王女,而是小薇,是以言談舉止之中,竟是溫柔了許多。
王女伸出雙手接過水碗,輕輕啜了一口,看著子黍,臉色微微一紅,低下了頭去,子黍卻渾然無所覺,心中想著的仍是小薇,轉(zhuǎn)身去取了一塊白毛巾,打濕之后便回到了王女身旁,伸手替她擦了擦額間的汗水。
這番舉動極為自然,仿佛回到了和小薇相伴的時光。時至今日,子黍已然明了,若是小薇不曾執(zhí)著于妖族的權(quán)勢,不曾作為南國的少主去叱咤風(fēng)云,他心中確實喜歡這樣一個女子,喜歡那一段在月湖畔相伴的寧靜時光,只是世事無常,這樣的時光終究不可復(fù)得,小薇放不下妖族少主的身份,他也不會贊同她為此而殺人,又何況她曾害了清兒,害了整個山村。
他雖然不知不覺中將王女當(dāng)做了小薇,照顧這位王女時心中所想的也是小薇,在旁人眼中卻是十分怪異,鐵尾愕然地看著他,而梅青衣則是暗自跺腳,神色焦急,至于其余小妖則無不駭然,王女本人亦是莫名其妙,可看著子黍溫柔的神色,卻忽然心中一陣悸動,水也不喝了,只呆呆地看著他。
“你!你!放肆!”黑爪終于忍不住跳了出來,指著子黍,神色既憤怒又嫉妒,厲聲道:“殿下千金之軀,豈能容你輕易觸碰?!”
子黍一怔,回過神來,仔細(xì)看著眼前的王女,才明白她絕非小薇,自己自然也不能如對待小薇那般對待她,輕嘆一聲,放下了毛巾,說道:“是我失禮了,任憑殿下處罰?!?p> 王女此時竟有一陣淡淡的失落之情,說話也有些結(jié)巴,“沒,沒事,你先退下吧?!?p> 子黍點頭,退開了她幾步,神色間自然有一絲難掩的寂寥和惆悵,只因他忽然想到,如今既然到了這神州戰(zhàn)場,或許又將與小薇重逢,只是彼此之間,卻唯有兵戎相見了。
王女卻是以為子黍的失落惆悵全因自己而起,她雖貴為王女,在妖族之中亦有不少追求者,但妖族尚力,不同于人間的談情說愛,為爭奪情侶往往大打出手,那些男妖看中她的也只是美色與權(quán)勢,眼中自然有掩藏不住的貪婪與火熱,真正的柔情卻是全然沒有。如今她卻從子黍眼中看出了一絲真正的體貼關(guān)懷之情,沒有對她美色的覬覦,也沒有對她身份的尊崇,而是如普通的人間男女一般,所有的只是關(guān)懷與思念。
妖族是弱肉強(qiáng)食的世界,沒有人間的溫情掩蓋,人間的溫情,在妖族看來不過是虛偽,因而妖族縱然有情,也絕不會掩飾,往往赤裸裸地表白出來。太過直白,也就近于功利,是以王女自出生以來,從未體會過那種不求回報的關(guān)懷,縱然是親生父親,看著她的目光中也大是期待,她表現(xiàn)好便高興,表現(xiàn)不好便皺眉,卻從不過問她的私事、心事,至于身旁之人,自然個個將她當(dāng)做王女對待,恭敬有加,在乎的只是身份,卻不是她自己。
低頭抓起那一塊白毛巾,又看向龍脊,王女心中不禁有些迷惘,心想:他為什么看上去這般失落?是因為……我嗎?
此后子黍自然對王女恭敬有加,不再有任何親密之舉,縱然王女偶爾有話問起,子黍也只是淡淡地回答兩句,與先前的神色大有不同。王女身旁有不少阿諛之妖,自然能體會到子黍的恭敬與旁人不同,旁人是敬畏有加,他卻是敬而遠(yuǎn)之,與之前在水井旁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不免令她心中失落,竟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怨氣,只想問問清楚,子黍到底為什么對待她的態(tài)度有了這般大的轉(zhuǎn)變,然而身旁總是人多眼雜,卻找不到開口詢問的機(jī)會,是以后來也冷著臉往前走,身旁小妖善于察言觀色,自然知道王女是心中不快,至于為什么卻誰也不知,只好默默跟隨。
這般走了一日,已經(jīng)到了永寧縣的邊界,一路往東,似乎還要向深處走去。過了永寧縣即是景山縣,景山縣乃是道一門立派之地,只因抗擊妖魔,道一門中人大多駐守在東門關(guān)中,門內(nèi)的弟子反倒寥寥無幾。
子黍忽然想到,之前在中天與奕真師兄相見時,奕真師兄提及過,八師姐韓如玉死于妖魔之手后,便是葬身在景山縣碣石林中,但此次隨王女返回神州,不知其目的為何,卻不便前去祭奠了。
入夜之后,眾妖找了幾處農(nóng)家借宿,人數(shù)不少,便彼此分開,子黍自然是與上清四人在一起,安排部下另外幾只小妖住在另一間屋內(nèi)。
等到夜深人靜之后,梅青衣悄悄走到子黍身前,道:“子黍哥哥,白天是我的錯,我太沖動了,你罰我吧?!?p> 子黍笑道:“那點小事,還記在心上做什么?快去休息?!?p> 梅青衣?lián)u了搖頭,道:“不是小事,那些妖族欺負(fù)我們?nèi)俗?,我看不慣,真恨不得殺了那小妖。不過子黍哥哥你既然不怪我,我可要怪你了!”
子黍聽后一怔,問道:“怪我什么?”
梅青衣小嘴一撇,道:“你怎么能和那什么妖族王女勾勾搭搭呢?那女妖雖然長得漂亮,可心里壞得很,子黍哥哥,你可不要被她迷住了?!?p> 說這話時,梅青衣神色緊張,好似真的十分擔(dān)心子黍為那妖族王女的美色所迷,當(dāng)真做了叛徒。
孔屏兒在一旁聽到此處,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梅師妹說得有理,那妖女美貌動人,小師叔看了一定是心動不已,意亂情迷了?!?p> 鄭閶冷冷哼了一聲,似乎又想起了當(dāng)初子黍和小薇進(jìn)入上清之事,即便事后說子黍也是無辜被騙,但也可見子黍受不了女妖誘惑,是以他覺得梅青衣所說也極有可能。
唯有衛(wèi)霜伸手拉著梅青衣退了下來,道:“梅師妹,你這是關(guān)心則亂,你那子黍哥哥是非分明,又怎么會被妖族迷惑?”
孔屏兒拍手笑道:“衛(wèi)師妹說得不錯,說起來那妖族王女如今看著小師叔的神色可是大有不同,定是小師叔用了美男計迷得她神魂顛倒了。”
子黍臉色一紅,道:“孔師姐,你要是再這樣亂說,我,我可就……”
孔屏兒笑嘻嘻地問道:“可就怎么樣?”
子黍一時還真不知該拿這位愛調(diào)笑人的師姐怎么辦才好,正不知如何下臺,忽然聽到屋外有些輕微的動靜,當(dāng)即伸手止住眾人,指了指屋外,又將手搭在耳朵之上。
四人一看之下,自然明白屋外有人偷聽,雖然毫無所覺,仍是神色肅穆,再不敢輕易談笑了,唯有孔屏兒換了一副語調(diào),道:“王女殿下待主上這般好,主上便真的不動心嗎?”
她雖然不知屋外偷聽的乃是何人,但料想必定是王女的部下,便這般開了口。
子黍隱隱覺得屋外偷聽之人修為與自己相差無幾,若非對偷聽之事尚無經(jīng)驗,他輕易也發(fā)覺不了,想到王女身旁那名叫商臣的妖族,自然不敢和孔屏兒亂說,當(dāng)即正義言辭地說道:“不要再提了。王女殿下何等身份,豈是我們能輕易提及的?她是君,我們是臣,她待我們再好,做臣子的也不該失了禮數(shù)。今天我稍有失禮,所幸黑爪提醒,不然便犯了大錯,從今以后對王女殿下自然唯有更加恭敬,絕不敢有半點非分之想。”
孔屏兒當(dāng)即應(yīng)和道:“主上當(dāng)真深明大義,我們這些小妖就算不識禮數(shù),今后也不敢再私下談?wù)撏跖钕铝?,一定要像主上一般,對王女殿下盡忠盡力,誓死報效殿下才是?!?p> 兩人這般一唱一和,說了片刻,子黍神色一動,隱隱聽到腳步聲遠(yuǎn)去,擺了擺手,示意屋外已經(jīng)沒人,孔屏兒這才松了口氣,笑道:“莫非那王女殿下真的對主上念念不忘,半夜還要派人探視一二?”
子黍卻笑不起來,想到商臣,隱隱有些不安,道:“孔師姐,你先不要開口,大家都等我片刻,我出去看看再回來?!?p> 說罷,翻身出了屋子,那偷聽之人修為雖然深湛,但腳步略有慌亂,子黍卻能大致聽出,辨明方向,便遠(yuǎn)遠(yuǎn)跟了出去,想要確定是否便是王女派來之人。
這般跟著走了一會兒,眼見對方確實是朝著王女住宿之處走去,不禁心中一寒,停下了腳步,卻無意中踩到了一片枯葉。
“誰?!”前方之人修為并不弱于他,亦是立刻驚覺,轉(zhuǎn)身看來,四目相對,皆是微微一顫。
子黍聽到聲音的時候便是心中一驚,此時更是手足無措,因為偷聽者并非他人,正是王女自己!
王女見子黍察覺了自己,一時間也是心慌不已,退開了兩步,顫聲道:“你,你知道我在外面?”
子黍神色復(fù)雜,道:“殿下走的時候,腳步有些匆忙,所以察覺了?!?p> 王女聽了,忽然苦笑起來,“殿下,殿下,你們都是這樣,把我當(dāng)做殿下,我……我原以為你會有些不同,沒想到你也是如此。”
這番聲音十分苦澀,子黍聽了心中一動,暗自嘆了口氣,道:“殿下不要多想?!?p> 王女搖了搖頭,道:“我明白,我是君,你是臣……”
子黍默然不語,王女看著他,目光瑩然,子黍不敢再看,低下了頭。
王女見此,幽幽一嘆,轉(zhuǎn)身便要離去。
子黍當(dāng)初本意不過是想勸王女改變對人族的態(tài)度,后來竟不知不覺將之視為了小薇,以至鬧出了這番誤會,心想就這般讓她走了,原本的打算自然不免落空,想取得妖族的信任也是千難萬難了。
“等一等,”子黍思量一番,終于開口說道:“我想求殿下一件事。”
王女止住了腳步,卻并未轉(zhuǎn)身。
子黍沉吟道:“殿下可否隨我走走?”
王女心中一跳,“做什么?”
子黍道:“這里離東平郡的郡城不遠(yuǎn),殿下應(yīng)該還是第一次來人間吧?我想帶殿下去郡城看看人間的生活?!?p> 他這一番話說得真心誠意,確實是想帶著王女去郡城看看人間,改善她自幼在妖族養(yǎng)成的那些對人族的偏見。若是能讓她對人族心存善意,不知可以拯救多少百姓,子黍見過天雪和朱雉的兩個極端,自然不愿放棄這一番嘗試,以免王女最終走上朱雉的道路。
王女默然不應(yīng),子黍心中亦是忐忑,知道成敗在此一舉,卻也不好催促,只默默等著。
良久之后,只見王女轉(zhuǎn)過身來,抿了抿嘴,終于對他一笑,道:“好,我便隨你去郡城看看。不過到了郡城,你可不許再殿下殿下地叫我。人家也是有名字的,可要記好了,離裳,離別的離,霓裳的裳?!?p> “離裳?離裳?”子黍念了兩遍,笑道:“這名字真美?!?p> 離裳雖是王女,畢竟仍有少女心性,聽了這番話,心里喜滋滋的,一掃先前的苦惱,隨著子黍向郡城走去,腳步也輕快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