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前守孝的第二日傍晚,子黍勉強打起了一些精神,走出小院繞行一圈,見到小院門前懸掛匾額,卻空白無字,便取了下來,寫上“春暉堂”三字,重又掛起。
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如今他與父母已是生死相隔,便連一分春暉也無法報答,懸此匾額,也不過空自悼念罷了。這小院原是杜青冥買下修繕的,原先不知何人所居,破敗已久,杜青冥買下來原想囚禁逼問子黍御使神劍之法,自然沒有閑心替此院命名,是以只懸掛了一塊空白的匾額。
默默看了匾額一會,子黍重新踏入堂中,擺上了父母的靈位,點起香燭,回想山村中無憂無慮的時光,對比如今的凄涼,不禁黯然神傷。
二更之后,小薇默默走入了靈堂,眼見子黍跪坐在地上望著燭火發(fā)呆,低聲道:“你跟我走吧……”
子黍轉(zhuǎn)身,看了她一眼,又重新回頭望著那香案上的燭火。
小薇走近了幾步,道:“我們回月湖去,回到那個只有你和我的山谷去。就像從前那樣,采桑樹下,漁樵江渚,再也不回靈州,再也不回中天了,好嗎?”
子黍聽后,遙想山村被毀后,與小薇在深谷為伴的情景,默然片刻,卻是搖頭,道:“你放不下的?!?p> 小薇臉色一白,欲言又止,終是一聲輕嘆,道:“我要回南國了,你……多多保重?!?p> 子黍轉(zhuǎn)身看她,她眼里似有淚光,泫然欲泣,容色憔悴,如弱柳扶風(fēng),不知又該怎樣面對那萬千妖族,心念一動,竟真想陪她回了南國,縱有萬千妖魔又如何?可她和那妖主,卻偏偏是這妖魔之亂的源頭,與她相伴,縱不助紂為虐,又豈能坐視妖魔屠殺人族?他知小薇心意堅決,勸之無用,到頭來,也不過是如當(dāng)初一般,憤而離去罷了。
低下目光,最終他也只是輕輕道:“保重?!?p> 一滴淚珠,落在地上,濺起點點塵土,抬頭看時,佳人杳杳,再無蹤跡。
子黍回過頭去,仍望著堂前燭火,那白燭已是燒了一半,流下的蠟淚在燭身上留下長長的蠟痕,亦如美人泣淚。
如此又過了兩日,堂外來了一位女子,穿著一身紫羅襦,悄立風(fēng)中,猶似一簇紫微花。
子黍守孝堂前,心緒寧靜,雖未回頭,卻也知來了人,轉(zhuǎn)身看去,卻是樂萱。
“七師姐,你怎么來了?”
樂萱走進靈堂,見了子黍父母的牌位,流露出哀悼之情,向子黍要了三根香,對著子黍父母的靈位拜了三拜,道:“回上清的路上,聽說杜家出了大亂,我們都放心不下你,我便先回來看看,不料……不料竟是這樣。”
子黍道:“說來此事還要感謝七師姐你和師尊?!?p> “什么?”樂萱一怔,神色微變,只道子黍是說反話,怨她和西斗星君讓子黍去幽篁仙境尋找息壤,以至鬧出一場大禍。
子黍卻是不知樂萱所想,從懷中掏出一塊碎裂的白石,遞給樂萱細(xì)看。
“這是……師尊的真元石?”樂萱看向子黍掌心中的石頭,當(dāng)初子黍在上清山門之下被大妖所傷,她向師尊討要了一枚真元石,當(dāng)中儲存有師尊的一縷真元,原是給子黍保命之用,此刻碎裂,頓時明了子黍是借此逃過了一劫。
子黍道:“正是靠著它,才殺了火德星官?!?p> 其實子黍當(dāng)初收下這枚真元石后便不再關(guān)心,和杜青冥拼命時又怎想得到用?直到杜青冥掌擊子黍,無意中拍到那枚真元石上,這才激發(fā)了西斗星君的一縷真元之力,出其不意之下,當(dāng)即擊殺了杜青冥。
樂萱輕嘆一聲,道:“既然如此,師弟你還是盡快回上清吧。杜家恨你之人不在少數(shù),一來想要報復(fù)你殺了杜青冥的仇,二來也是覬覦你手中的神劍?;氐缴锨逯螅袔熥鹪?,便沒有人再敢動你了?!?p> 子黍卻是搖頭,道:“我只想在這里陪著爹娘。”
樂萱又向那靈位看了一眼,見子黍神色悲苦,知道一時說不動他,便只好說道:“那好吧,我便先回去了。生死有命,小師弟你想開了再回上清也不遲?!?p> 子黍點頭,又和樂萱說了些話,但神色寂寂,顯然不愿長談,樂萱見此只好離去,心想小師弟遭此大難,一時想不開也是正常,以后再慢慢開導(dǎo)便是。
送走了樂萱,子黍便又回到靈堂之前,默默與爹娘靈位相伴。這些日子,杜家的人來過幾次,杜青丹也看望了子黍一回,卻不勸他回杜家,兩人只是相對唏噓,眼見杜青丹又老了十幾歲,滿頭白發(fā),已同耄耋老人。
頭七那天,杜家又來人祭奠,送來一些酒菜,子黍便擺在香案之上,默默祝禱了一番。人死不能復(fù)生,妖族縱然有還魂術(shù),卻也不能令死者復(fù)生,更多類似于一種趕尸術(shù),子黍自然不愿將之施于爹娘身上,只愿爹娘在天之靈得享安寧。
此地習(xí)俗,入夜后親屬原該回避,子黍走出堂外,眼前一片星空燦爛,遙遠(yuǎn)又神秘,視之良久,不知在那無盡遙遠(yuǎn)的星辰之上,又是否是另一番人間。他自不知,那無盡遙遠(yuǎn)的星空中閃爍的星辰,既然能放射出如此光芒,當(dāng)是熾熱的大火球,絕無生靈可以居住。
“原來你還活著?!?p> 清冷的聲音響起,子黍凝目看去,春暉堂外站著一位持劍的女子,只因身穿玄色道袍,一時竟未認(rèn)出。
“是你……”子黍遲疑道,出了仙境后他便再未見過天璇,不知她來此所為何事。
天璇走近兩步,子黍才看清她傷得很重,一只手至今還纏著紗布,臉色也是異常蒼白。女子容色本就白皙,看其神色是否蒼白,便是看那朱唇是否紅潤了,月光下天璇的雙唇上近乎沒有一絲血色,腳步也有些輕浮,可知受傷不輕。
他雖不知天璇和小薇之間曾有一戰(zhàn),卻也覺得有些不對勁,只是他素來不愛打探他人隱私,便也不曾多問。
天璇卻是走到堂前,道:“當(dāng)初我祭奠娘親時你陪過我,如今我便也該來祭奠一二?!?p> “請?!弊邮蜃尦鰩撞剑屗胩眉腊?,不知為何,此刻的天璇給他的感覺生分了許多,好似兩人彼此素不相識。
拜完靈位之后,天璇在香爐前插上香,走出來對子黍說道:“伯父伯母之死,也該算我一份,你要找人報仇,便來找我?!?p> “什么?”子黍愣住了。
天璇道:“當(dāng)初出了仙境之后,我就一直在你身邊,只是并未現(xiàn)身,你不知道罷了?;鸬滦枪倜缘鼓銈?,我也看在眼里。”
“你……你這是為什么?”子黍瞠目結(jié)舌,萬萬想不到天璇竟一直躲在暗中看著他,或者說,是監(jiān)視。
“在上清時,聽說你和那位妖族少主有關(guān)系,我便一直暗中觀察著你,只是一直不曾確定罷了。后來,在火德星官下毒之時,我才看到一只小妖跑出南離郡城之外,一路跟了上去,果然見到了那位妖族少主?!?p> “你找她做什么?”子黍心中隱隱有些不安,忽然想起這兩人確實是相識,在初識小薇之時,小薇便在言語中有所提及,只是他一直不曾在意罷了。
天璇坦言道:“我勸她不要再做妖族的少主,她不愿聽,又想來救你,我便攔住了她。她要救你,我不讓救,便也算是殺你了。所以你若是要報仇,來殺我便是?!?p> 子黍聽后,卻是一笑,“若真要殺,可殺的人實在太多??删退銡⒘嗽俣嗟娜耍镆膊粫钷D(zhuǎn)來了。”
天璇劍眉一揚,道:“你不恨嗎?”
子黍搖頭,回想過往種種,有時形同懦夫,便也因此一點,“我不善恨。”
天璇聽后哂笑一聲,卻是有些凄涼,“不善恨,不善恨?若是真的不恨,便也不會殺人了?!?p> 子黍不答,他只言不善恨,并非不恨。人誰能無恨?只是善恨之人必以報仇為念,他卻是心灰意冷,便是杜子卿重新出現(xiàn)在他面前,也不想再動刀兵了。
天璇轉(zhuǎn)身離去,背影孤凄,比之小薇猶有過之,似乎和他一般,皆是失意之人。
“你,以后如何?”
望著她漸行漸遠(yuǎn),子黍忽然問道。
這一問,與其是問天璇,倒不如是問他自己。不知為何,他總覺得,天璇和他一般,都對這個世界帶著一種茫然。天璇十余年以報仇為念,不過是想殺了當(dāng)初害死她娘親的那個女人,而子黍出了大山幾番輾轉(zhuǎn),也不過是為了尋找爹娘和清兒。如今天璇大仇已報,而子黍的爹娘卻已身死,清兒亦不復(fù)可尋,按理來說,一者得意,一者失意,心緒應(yīng)是截然不同,可此刻相逢,彼此卻都是失意,茫然不知如何。
天璇身子頓了頓,道:“大帝待我極好,他一生以除妖為業(yè),我便也是如此了。”
說罷,身影已是消失在黑暗之中,子黍知道,她這是回中天紫微宮去了。
他心中寂寥,長夜漫漫,又有誰可相伴?唯有回到堂內(nèi),凝望著堂前的燭火。
春去秋來,不知不覺間,已是過去了三年。
幽篁仙境開啟之后,杜青冥卻由此慘死,期間紫微宮派使者前來慰問,也拜訪了子黍。由于子黍是新晉的天一星位繼承人,紫微宮使者也不敢譴責(zé),通知了杜家之人挑選一位新任火德星官之后便就此離去?;鸬滦枪僦?,由杜家代代相傳,他人雖想競爭,卻也遠(yuǎn)遠(yuǎn)不及,一番商討之下,便派了杜子云前去,果然繼承了火德星位,杜家上下皆是歡喜。杜青冥和杜云凌死后,便由杜云開擔(dān)任族長之職,杜子云自然成了杜家的大少爺,繼承火德星位之后,更是穩(wěn)穩(wěn)坐穩(wěn)了下任族長之位,杜家的內(nèi)亂自此逐漸平息。
上清之內(nèi),樂萱多次來到春暉堂看望子黍,連帶著宇文晏和楊香兒也來過幾次,不過子黍始終不愿離去,并稱在此地清凈,同樣可以修煉,是以都無功而返。雖是如此,子黍也得知了上清派內(nèi)的諸事。帶回息壤之后,楊香兒成功救活了神藥,如今那九死還魂草已是重新發(fā)芽,雖要完全恢復(fù)還要千百年時間,可保住了神藥,已是受了不少嘉獎。而杜云才回到上清后刻苦修行,修成二等星官,已是隨師尊少微處理起了上清事務(wù),三年來竟寸步不離玉皇殿,亦如子黍堂前守孝一般。當(dāng)初東斗星君想在仙境一行中取出妖君的兩件兵器虎嘯刀和應(yīng)龍斧,聽說是要加以煉制,應(yīng)對妖族,后來被參宿星君姜小月奪取,便也不提此事,所幸三年來妖族亦不曾進犯靈州,倒是相安無事。至于他的師尊西斗星君,聽說子黍要守孝,便也不召他回去,只是讓三師兄錢鉞取了《大洞玉經(jīng)》和《八素真經(jīng)》兩部經(jīng)書,托樂萱帶給他,讓他靜心研習(xí)。這兩本功法本該是星官方能修煉,不過子黍已繼承天一星位,修為也日益深厚,是以西斗星君讓他提前熟悉一二。
三年之中,南方妖國勢力日漸強盛,妖無情在掌握各大妖族情況之后有意加深了各族矛盾,又將其控制在局部地區(qū),按部就班地收納了大片領(lǐng)土,各族對此雖有怨言,可妖廷勢大,卻也無可奈何,南國群妖散亂五百年后,至此終于達(dá)成一統(tǒng)。子黍原以為白鱗和金爪還要找他報仇,可三年來毫無動靜,估計這兩位大妖得知碧鱗死后便逃回了妖族,是以他在這靈堂之中倒也平安無事。
眼見得又是飛雪漫天,子黍守在堂中,回想過往,竟已是三年。這三年他長高了一些,脫去了少年的稚嫩,由于終日不語,更是沉默寡言,看去卻也沉穩(wěn)了許多。
這日杜子云又來找他,意思是勸他回到杜家,如今杜子云已是火德星位繼承人,修為大進,要不了多久便能突破星官,來的時日不如往昔那般勤快,這一次前來倒是下了決心要讓子黍回歸杜家,是以苦口婆心勸了許久。
“我說,堂哥,你在這里已經(jīng)留了三年了。古人守孝,亦不過三年,再留下去還有什么意思?何況堂哥你天資聰慧,又是天一星位繼承人,你若是肯隨我一起回到杜家,你我同心協(xié)力,未必不能光復(fù)當(dāng)初兩位老祖的家業(yè),留在這里又是何苦?”
“可我出去了,又能做什么?我對杜家的事不感興趣,我從小只和爹娘生活在山村里?!?p> “堂哥,好男兒志在四方,你一個人在這春暉堂留了三年,便真的不悶么?就算我求你了,偶爾出來走走,到杜家看看也好。爺爺近些年身體不太好,你就當(dāng)去看望他老人家怎么樣?”
子黍聽到子云提及杜青丹,猶豫了片刻,仍是搖頭,道:“爺爺是星官,再活百十年也沒問題。杜家我不想回去,你還是不要多說了?!?p> 杜子云長嘆一聲,知道自己這個堂哥相當(dāng)固執(zhí),杜家又沒有給他留下什么好印象,沒有什么特殊情由,他是絕不會回去的了。
悶悶地在大堂上走了幾步,杜子云道:“罷了,我是勸不動你了?!?p> 子黍微微一笑,陪著他送出了春暉堂,隨后仍是回到堂內(nèi),拿起布擦了擦香案,又從后堂走出,抵達(dá)后院,原是想看看父母的墳,卻見到墓碑前站著一人,白衣縞素,手提竹籃,籃中皆是白紙,隨手抓起一把,往墳前的小火堆上灑去,看背景是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