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瑩白的雪地上燃起了篝火。
一只只天狐,躍動(dòng)著翻滾著,將那遍地的霜雪當(dāng)做了草地,踩出一個(gè)又一個(gè)腳印,深深淺淺,凌亂不一,也如梅花一般,點(diǎn)在白雪之上。
各色佳肴,擺滿了桌盤,那些化作人形的天狐族男女,來來往往,調(diào)笑戲謔,眼睛是亮的,有著水潤的光澤,倒映著火的影子,也倒映著人的影子。
天袂和妖無情方從山上走下,便有許多天狐迎了上來。
“少主,族長,就等你們了?!?p> 天袂笑著招呼大家,圍著那篝火坐下,同時(shí)不忘對(duì)妖無情說道:“每年的冬季族人都會(huì)聚在一起,唱祭神歌,把整年的獵物拿出來,祭拜龍祖和鳳祖,還有狐族的歷代先祖,然后歡慶宴飲,持續(xù)三日,就叫祭神節(jié)?!?p> “要唱歌嗎?我可不會(huì)?!毖裏o情聽后,抿嘴笑道,神情多了幾分羞怯?jì)珊?,與一般的女子別無二致。
“天若會(huì)呀,”天若不知何時(shí)又跑了出來,先前說的話也早已忘得一干二凈,拉著妖無情的手,說道:“姐姐,我教你我教你!”
接著,便迫不及待地吟唱了起來,那是玄妙古樸的妖語,傳承了數(shù)千或是上萬年,卻是出自一個(gè)小女孩的口中,又有些新生的味道,仿佛一場(chǎng)輪回。
妖無情聽后,跟著學(xué)了一句,只是低聲哼唱,四周的狐族男女卻已是紛紛拍手叫好,她面上一羞,又住了口。
天袂看著這一幕,不禁掩嘴一笑,繼而也跟著開口輕輕唱了起來,婉轉(zhuǎn)悠揚(yáng),有著言語無法表述的顫音,傳到很遠(yuǎn)的地方,在寂靜的雪夜里成了唯一的曲調(diào)。
天狐一族的男男女女,皆是跟著吟唱起來,有的低沉,有的高亢,有的柔媚,有的清麗,這些微小的差異又在曲調(diào)的共鳴里和諧相生,成了一股音的洪流,在村落的上方回旋,激蕩,仿佛連那飛雪也在跟著起舞。
妖無情原先只是聽著,漸漸也就跟著唱了起來,那古歌的旋律是單調(diào)的,可卻又有些蘊(yùn)蓄悠長的味道,不知不覺間就唱了下去,仿佛是跨越了一片時(shí)空。
“受天之命兮,生我父母。
龍翔鳳翥兮,歡歌載舞。
曠古天地生靈眾,恩德萬物無饑苦。
言笑晏晏幾多時(shí),愿得長樂別凄楚。
采我玄芝兮,泛舟神滸。
阡陌迷途兮,大道終古。
世間悲喜常如此,上求皇天佑后土。
禍福難料難相依,子孫世世祭先祖?!?p> 大雪飄飛,歌聲蕩蕩,妖無情唱著唱著,悄然流了一點(diǎn)淚,在黑暗中滑落,滴在晶瑩雪地之上,化作一粒冰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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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谷,青蟒一族領(lǐng)地。
一身翠綠旗袍的青蟒妖王躺在白骨王座之上,斜睨殿下的使者。
“哦?要我族出妖?”
使者伏跪于地,說道:“我族妖王的意思,是兩族各出二妖,隱蔽身份,暗中阻止妖廷少主的行動(dòng)?!?p> 青蟒妖王聽后,伸了一個(gè)懶腰,又盯著使者看了片刻,方才喚道:“碧鱗。”
白骨王座后方,只見一位黑發(fā)綠瞳的女子身穿碧綠長裙款款走來,到王座前屈膝行禮。
“白鱗?!?p> 又一位白發(fā)女子從王座后方走出,同樣對(duì)妖王屈膝行禮。
“你們可愿前去?”
“妖王所命,萬死不辭?!?p> “很好。你們白虎一族,又是派了哪兩位?”
使者微微抬起頭來,整個(gè)妖谷其實(shí)便是上古異獸肥遺的尸骸所化,此處則是它的頭顱所在,兩道光線從頭顱頂端的眼眶內(nèi)投射而下,落在眼里,反而有些看不清那王座之上的妖王。
“回妖王,是斷齒、金爪兩位?!?p> “不錯(cuò),皆是一時(shí)之選?!鼻囹觞c(diǎn)頭稱贊,卻是又打了一個(gè)哈欠,顯出困倦的神情。
使者雖是始終保持恭敬,卻也不經(jīng)意間冒出一個(gè)荒謬的想法,莫非是凜冬之下,妖王亦要冬眠?
“妖王既然同意,臣便先退下了。”不敢妄加猜測(cè),白虎一族的使臣叩首說道。
“嗯?!鼻囹鯌?yīng)允之后,又靠在了王座上,微微瞇起眼睛。
等到使臣退下,她忽而嗤笑一聲,“到底走到了這一步?!?p> 碧鱗和白鱗守在兩側(cè),見狀,碧鱗問道:“主上這是何意?”
青蟒妖王伸出一雙纖細(xì)的手,默默看著,光影之下,手上的靜脈漸漸顯現(xiàn),擴(kuò)張,仿佛一抹墨綠,暈染了雙手,直至眼前一片昏暗,“這雙手,曾經(jīng),也殺過很多妖?!?p> 碧鱗心中一驚,趕緊低下了頭。
青蟒妖王卻是放下了手,嘆了口氣,“如今,卻不愿再動(dòng)了?!?p> 白鱗若有所悟,說道:“主上放心,我等自會(huì)掌握好分寸,絕不會(huì)給主上添亂?!?p> “分寸?”青蟒妖王輕笑一聲,從白骨王座之上走下,來到碧鱗與白鱗的身旁,看著兩者,說道:“我要的不是分寸,你們?cè)撊绾巫?,便如何做?!?p> “諾?!北眺[,白鱗應(yīng)道。
青蟒妖王轉(zhuǎn)身看著白鱗,伸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白鱗微微一顫,仍是站著不動(dòng)。
“白鱗,你幾歲了?”
“回主上,修道方滿百年?!?p> “嗯,碧鱗,你呢?”
“回主上,修道一百二十余年?!?p> “呵呵,多好的年華?!鼻囹跣α诵?,轉(zhuǎn)身緩緩走回王座,“我老了,千年的光陰,就好像還是昨日,分分合合,聚散無常,曾經(jīng)動(dòng)心的事,如今亦只付之一笑,卻還是強(qiáng)顏歡笑,也不知何時(shí)是個(gè)盡頭。族中的大事,如今也該輪到你們來處理了,至于這妖王之位,亦將歸于你們二者之一,但愿不要因此互生罅隙,起了猜疑之心?!?p> 碧鱗和白鱗皆是一驚,慌忙說道:“主上的叮嚀,我等銘記在心。”
“行了,下去吧。”青蟒妖王揮了揮手,又有些倦怠之色。
二妖不敢多留,紛紛告退。
白骨王座之前,青蟒妖王伸手,摸著那冰冷光潔的白骨,看著自己的雙手亦是因此變成暗青色,低低一笑,似在自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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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初五,上清,山門。
子黍從獸車上躍下,抬頭看了看上清主峰,大雪連日,早已將那山頂化為一片雪峰,宮殿閣樓,皆為純白色,恍如仙境。
“對(duì)了,你是要就此在靈州游歷么?”他看了片刻,轉(zhuǎn)身問道。
天璇只覺得他說了句廢話,“不然呢?”
“額,先回道宮?”
“嗯?!?p> “那我如果要找你……”
“有緣再見吧?!?p> 天璇進(jìn)了獸車,兩頭斑斕猛虎掉頭遠(yuǎn)去,飄然絕塵,滿是道家風(fēng)韻。
子黍苦笑一聲,緩緩走向山門。
他身上還有上清的令牌,出示之下,自然輕易上了山。到了主峰之上,本想先去拜見少微星官,卻得知少微還在主持靈州州府道宮的事宜,又打算去見老掌門天理星官,天理星官則在神藥池靜修。一時(shí)有些猶疑,想想打算回去見師父西斗星君,則主峰算是白跑一趟,便七拐八拐,不知何時(shí)走到了玉皇殿內(nèi),方才想起先前鉞星官交給他的《上清修行秘訣》已是掌握純熟,鉞星官又是他的師兄,該去見一見的。
等到了藏經(jīng)閣,他走上前去敲門,門打開時(shí)淡淡的書香襲來,還有些陰雨天的濕氣,不是很濃,若有若無,卻彌漫在空氣中,揮之不去,給人一些陰郁之感。
鉞星官站在門內(nèi),雙眼如古潭般深邃,望著子黍一言不發(fā)。
“師兄,先前你給我修行功法,讓我掌握純熟后再來此地?!弊邮驊岩蓪?duì)方是否忘了自己,只得主動(dòng)說道。
“進(jìn)來?!卞X鉞退開一步,子黍松了口氣,趕忙走了進(jìn)來。
錢鉞和上門,又轉(zhuǎn)身仔細(xì)打量了一番子黍,點(diǎn)頭說道:“短短月余時(shí)間,你的進(jìn)步倒是不小?!?p> 子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客氣說道:“師兄過譽(yù)了?!?p> 錢鉞也沒繼續(xù)客套下去,走上藏經(jīng)閣二層,片刻后取出兩本道經(jīng),放在一樓書桌之上,說道:“這是《上清大洞真經(jīng)》和《上清天心正法》。大洞真經(jīng)是主修功法,至于天心正法則多是符箓手段,上清位列符箓?cè)谥?,弟子皆要掌握一二符箓手段,你拿回去好好修行?!?p> “多謝師兄?!弊邮蜻€要道謝,卻見錢鉞擺了擺手,又走入了藏經(jīng)閣中心的位置,那里有一個(gè)蒲團(tuán)。
錢鉞走到蒲團(tuán)前,端坐下去,先是默默望了片刻閣樓的頂端紋飾,又說道:“你資質(zhì)非凡,但性格猶疑,若是不加以一番歷練,難成大事?!?p> 子黍心里一驚,問道:“那師兄以為,該如何歷練?”
錢鉞搖了搖頭,“歷練不可強(qiáng)求,亦要機(jī)緣?!?p> 子黍聽了,一時(shí)默然,這似乎是批評(píng)他,卻又說得十分在理。在近半年來的動(dòng)蕩變化中,從一個(gè)什么都不懂的山村少年變?yōu)樾枪倮^承人,眼前的世界瞬息萬變,又怎么可能不感到迷茫困惑?但這也是他的性格問題,至今仍不清楚自己想求的是什么,想要追回過去已是不可能,想要改變未來……為了誰呢?自己嗎?
“多謝師兄指點(diǎn)。”子黍朝著錢鉞深深一拜,拿起了兩本道經(jīng),看著錢鉞的樣子,又忍不住問道:“師兄常年守在藏經(jīng)閣中,不曾出去過么?”
錢鉞微微閉上眼,“坐守書閣終到死。”
子黍一怔,不太明白錢鉞所言何意,是立誓還是解釋?
“你回來,可見過師尊?”錢鉞忽然問道。
“還未曾前去?!?p> “如今該去看看?!?p> “好,那師弟就先去了。”
“嗯?!?p> 等到子黍退出藏經(jīng)閣,還是有些摸不透這位師兄的作風(fēng),總覺得神秘莫測(cè),卻也因而生出不少敬畏之情,便聽了他的話,又匆匆去清微峰見西斗星君。
路過后山弟子居所時(shí),他不禁想到了衛(wèi)霜,想要前去看看,動(dòng)念一想,衛(wèi)霜早已在道宮任職,不一定留在上清,還是先去見過師尊再說。
到了清微峰,第一個(gè)見到的卻不是師尊,而是七師姐樂萱。
雪松之下,樂萱正伸出纖纖玉指,逗弄著一只松鼠,仍穿著那一身紫羅襦,眉心卻多了一抹嫣紅花鈿,深山幽谷,白雪佳人,顧盼之間,恍若集天地靈秀于一身,難以盡言。
子黍見之,不由得放緩了腳步,卻也不愿上前打攪了師姐,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想到她對(duì)于風(fēng)的天賦,覺得未嘗不是沒有理由。
那只松鼠忽然一躍,從她的掌心跳到肩頭,又竄上了頭頂,樂萱驚呼一聲,不禁笑出聲來,伸手想要將它抓下,那松鼠又跑到了背后,掛在了她的衣帶之上。
樂萱見此,笑罵一聲,剛好也見到了走上山來的子黍,不禁喜道:“九師弟,你回來了?”
子黍走上前去,含笑說道:“回來了?!?p> 在這清微峰上,他雖是只短暫地住過一段時(shí)間,可師姐樂萱,卻早已給他一種難言的親近感,親近中帶著點(diǎn)尊敬,恍如親人。
樂萱抓住了那掛在她衣帶上的松鼠,對(duì)子黍說道:“這是六師兄養(yǎng)的小寵物,也不知為什么,老愛往我這兒跑。”
子黍看了一會(huì)那只松鼠,笑著說道:“它看師姐這么漂亮,性子又好,便粘著你不放了?!?p> 樂萱聽后,有些驚訝,看看子黍,說道:“一個(gè)多月不見,九師弟你好像變了許多,連這話都敢說了。要是以前,還向我低頭行禮呢!”
子黍微微一怔,“那我現(xiàn)在補(bǔ)上?”
樂萱掩嘴一笑,將那只松鼠丟到了子黍身上,“算啦,師尊就在山上,你去見他就是?!?p> 子黍慌亂地接住松鼠,二者大眼看著小眼,都有些發(fā)愣,直到那松鼠用尾巴甩了他一臉,又躍到了樂萱的肩頭。
子黍無奈地?cái)傞_了手,“你看,我說的沒錯(cuò)吧?”
“哼,它嫌你呢?!睒份孀约憾号艘粫?huì)松鼠,又催道:“你還不上去?”
“師姐不去么?”
“師尊我天天見,都看膩了?!睒份姹е墒笸较伦呷ィ吡藥撞?,忽然轉(zhuǎn)身警告道:“你可別在師尊面前說這話!”
“好,好?!弊邮蚩扌Σ坏玫貞?yīng)了下來。
上了山,只見山頂?shù)臎鐾ぶ姓鴥扇?,宇文晏摸著手中的棋子猶豫不定,而西斗星君蘇樺則是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
“是弟子輸了?!庇钗年虈@了口氣,放下棋子,站起身來,見到了子黍,問道:“九師弟?你在這很久了?”
“才剛過來。”子黍上前,朝著蘇樺行了一禮,“弟子拜見師尊?!?p> 蘇樺呵呵笑道:“聽聞你如今已是天一星官繼承人,短短時(shí)日,便有如此成就,果真氣運(yùn)非凡?!?p> 子黍聽后,卻是苦笑一聲,“弟子卻覺得,是命途多舛?!?p> 不等蘇樺開口,宇文晏便說道:“師弟此言差矣,俗語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這天下事倘若有三分,那么其中只有一分是福,卻有兩分是禍,如今師弟能夠繼任星官之位,早已抵掉了先前的諸多不順,難道不是福分不淺?”
子黍不由笑道:“六師兄,以后若有機(jī)會(huì),一定找你解簽?!?p> “哈哈哈,”蘇樺大笑了起來,指了指子黍,“這回見你,倒是變了不少,看來過去的事已是有所放下?”
子黍的眼色漸漸黯淡下來,“忘不掉,又能如何?”
蘇樺沉吟一會(huì),問道:“還記得玉皇殿外我和你說過的話么?”
子黍指尖微微一顫,看向蘇樺,“記得?!?p> “杜家最近大肆宣揚(yáng),聽說要處死一對(duì)夫婦,因?yàn)椤碧K樺深深地看了子黍一眼,“這對(duì)夫婦曾經(jīng)在十幾年前竊走了杜家仙道秘境的鑰匙,逃入了南方大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