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竹林小路緩緩?fù)?,子黍與天璇彼此之間都沒有再說話,直到行至山門前,眼見得兩名道童守著山門,竟是最初上山時遇見的那兩位,不想正是今日輪值。
“咦,是你啊?!眱擅劳从腥讼律?,其中一位認出了子黍,臉上有些訝然。自從上次子黍上山之后,他們就沒有再輪到看守山門的任務(wù),之前子黍下過一次山,也并不曾見到兩人。
“客人是要走了么?”另一位道童問道,子黍并沒有穿上清的道袍,他們關(guān)于子黍的認識還停留在上一次上山之前。
不過這卻勾起了子黍的回憶,他心緒有些復(fù)雜。從初次走入上清,到如今下山,算來似乎還不足十日,可是世事變幻,卻又仿佛已是經(jīng)歷許多,聽聞兩位道童問話,略有恍惚,片刻之后才說道:“只是下山而已,今后我們也算是同門了。”
兩個道童愣了一下,呆呆地看著他,“可是派內(nèi)沒有說要招收弟子啊……”
子黍一時間解釋不清,想來自己身上似乎還有一枚上清老掌門給的令牌,一直不曾用過,就是為了證明身份,于是便將之取出給兩位道童看了一眼。
兩個道童真的認真看去,卻是大叫起來,“這是長老令牌,你好大的膽子,是從哪里偷來的!”
“額……”子黍低頭看看這枚光輝閃爍的上清令牌,再看看兩個道童緊張的神色,沒想到隨口一句解釋反倒惹了麻煩。確實,這令牌之上并沒有刻著他的名字,知道西斗祖師最近新收了一名弟子的人或許不少,但是當(dāng)面見過他的并不多,起碼這兩位道童并不清楚。
“哼!”
跟著他身后的天璇哼了一聲,并不幫子黍解釋,眼里似乎有些諷刺,不知道是諷刺他還是那兩個道童。
兩個道童原本十分緊張地看著子黍,聽到這一聲后才發(fā)現(xiàn)他身后的天璇,之前竟一直沒有發(fā)覺,再看看天璇冰冷的神情,以為是自己怠慢了對方,連忙說道:“不知紫微宮的師姐也在這里,實在是失禮了?!?p> 紫微宮的貴客,他們自然認得,起碼印象比子黍深刻許多。
天璇走下山門,淡淡地說道:“他與我一同下山?!?p> 兩位道童相互看了一眼,又看向子黍。
“我好像想起來了,最近西斗老祖新收了一名弟子,聽說就是個新近上山的。”
“不會真是他吧?”
子黍聽了無奈地搖頭,收起令牌,攤手說道:“還真是我?!?p> 兩個道童聽了后張大嘴巴,愣了一會,好像想起了什么,這才各自拱手說道:“原來真是師叔,我等有眼不識泰山了。”
子黍擺了擺手,示意自己并不在意,便要往山下走去。
這時,一位道童卻是問道:“師叔,之前見您還有一位妹妹,如今怎么不見了,是也留在派內(nèi)了嗎?”
子黍腳步一頓,轉(zhuǎn)身看了兩個道童一眼,似乎意味深長。
兩個道童并不知道上清玉皇殿外的事情始末,被子黍這一眼看得有些心慌,正想著是不是問錯話了,卻見子黍又轉(zhuǎn)身往下走去,只傳來一道平靜的聲音,“她死了?!?p> 死了……
兩個道童彼此對視,各自捏了一把冷汗。
上清一役死者極多,雖無星官隕落,卻有不少弟子喪命,清點起來接近原先人數(shù)的三分之一,因此各自詢問他人可否安好,最怕的便是聽見這種回答。
只是為何,那位師叔說這句話時,似乎并不怎么悲傷,反倒有一些冰冷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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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我見那封信中提及了星君繼任者,他們是如何競爭的?”
下山之后,四野荒涼,子黍一邊往南陵縣府的方向走去,一邊與天璇聊起了紫微宮中之事,畢竟要去紫微宮,多了解些總沒錯。
天璇雖極少與他說話,對于他的問題倒是都一一認真回答,“一般的星君繼任者有兩種,其一是已經(jīng)修成星官,而后修行星路與所要繼承星君星位相近者;其二是普通星師,專門以這一條特定星君之路修行。前者潛力不高,往往很難成功繼承星位,后者在星君生前又無法繼承星君星位,所以修行時日并不長,往往是各大家族勢力篩選出來送入紫微宮的年輕弟子,他們以星盤為修行法器,相互比較進度。以此次天一星位的競爭來說,便是比拼誰對于天一星盤的掌握程度更高,修煉一段時日后大帝會親自測評,選出下一位天一繼任者?!?p> 子黍聽后,倒是有些不解,“星盤,不止一份嗎?”
“紫微宮內(nèi)有諸天星辰傳承,星盤只是這些傳承的載體而已,哪怕毀掉了也無所謂?!?p> “既然星盤可以復(fù)制,那為何要專門尋找我手上的這張星盤?”
“你這張不一樣……星君使用過的星盤,承載了星君自身所走的道路,本身對于諸天星辰的傳承便有補充作用。對于這些星盤,紫微宮是要收回的,作為補償會返還一張新的星盤。整個中天境內(nèi)的星盤都是如此,紫微宮擁有所有星盤的回收和發(fā)放權(quán),而各大勢力則可以通過新的星盤來重新篩選星官繼承人,不過星官繼承人的要求極為苛刻,便是在星師之中也是百里挑一,因此宗門之內(nèi)往往廣招弟子,而家族之中由于人數(shù)有限,則會拉攏有天分的外姓天才,通過聯(lián)姻讓這些家族能一直誕生星官。”
天璇說到最后的時候,情緒似乎有些異樣。
不過子黍聽了正感興趣,沒有察覺這些,而是繼續(xù)問道:“那么這樣說來,這一次競爭天一星位的,都是那些歷史上繼任過天一星位的勢力?話說回來,之前我在上清時,好像聽過并不需要星盤,也可以晉升星官?”
天璇輕輕哼了一聲,有些不屑,“不需要星盤晉升的,只是中下等星官。”
上清派內(nèi)有些星官便是沒有星盤的,并非資質(zhì)不行,而是找不到合適的星盤。星官有時候也是某種天命,在出生時便已注定。不過,反過來說,那些不依靠星盤晉升的星官卻也有著一些特異能力,或許是所選特殊星辰賦予的,比如樂萱和宇文晏,兩者都不是擁有星盤的星官,但是兩者都有特殊的天賦。
然而中下等的星官畢竟只是中下等的星官,一者沒有晉升星君的希望,二者綜合實力也比上等星官要差許多。
想到這里,子黍忽然有些想笑,卻不是因為得意,而是有些自嘲,“要是我沒有成為星官繼任者,會怎樣?”
“斷去星官之路?!碧扈f道,在子黍聽來有些無情。
星官,星君,都是唯一的。走在同一條道上的人,注定只有一個成功,剩下的那些,要么轉(zhuǎn)身重修,要么終身止步于此,星官不死,便沒有寸進。
“不過你最早接觸到星盤,而且是原始的星君星盤,本身資質(zhì)也不算差,成功的希望倒是比別人多些?!?p> “這么看好我?”
“只是事實而已?!?p> 子黍默然無言,心中想到了那殘破神祠下,將星盤遞給他的女子,如煙一樣散了。
若是有一天,他真的成了星官,天一星官,以對立的一面走到她的面前,不知又是如何?
沒有答案,他不愿想,也不再問了。
兩人默默走入荒涼的南陵縣縣城,幾日之內(nèi),整個南陵縣似乎又破敗了許多,似乎是因為妖魔作亂。
沒走出幾步,便見遠處街巷走來一行人,穿著天藍色道袍,皆是上清弟子,一個個要么持劍要么掐符,很是有些肅殺的氣氛。
見了子黍和天璇,一眾弟子中帶隊之人神色先是一喜,喊道:“天璇道友,還有這位……”
等見了子黍,對方臉色一變,忽然說不出話來了。
子黍看去,有些訝然,竟是鄭閶。
“咳咳,天璇道友怎會來此?”鄭閶不再去看子黍,單向著天璇問道。作為執(zhí)事弟子,各大勢力匯聚上清時,他也接待過紫微宮之人。
天璇卻無意去領(lǐng)會鄭閶的暗示,又或者有意想看看熱鬧,只是瞥了一眼子黍,說道:“你該問他。”
子黍暗自嘆了口氣,想來他與鄭閶也并沒有太大的矛盾,只是一些誤會。不過如今按輩分子黍是鄭閶的師叔,讓鄭閶開這個口近乎不可能,便主動問道:“鄭師兄,衛(wèi)霜師姐在哪?”
“在……在縣城北邊郊外。”鄭閶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
子黍點頭稱謝,也不再與鄭閶多說,便要往北邊去。
在兩人即將走遠之時,鄭閶卻是望著天際說道:“天璇道友,此地有一只逃竄的大狼妖,我等正在捉拿,若是遇上了千萬小心?!?p> 天璇轉(zhuǎn)身望了他一眼,見他望天說話不禁皺了下眉。
鄭閶沒有轉(zhuǎn)身看她,帶著一隊弟子走了。
天璇回看子黍,問道:“狼妖?”
“當(dāng)初山村里的那只?!?p> 天璇默然片刻,到底對之前鄭閶的舉動有些疑惑:“他是在和你說話么?”
子黍點了點頭,“或許吧。”
夕陽漸落,南陵縣城里枯蓬倒卷紛飛,沙舞塵揚,多了不少蕭條之感。
“秋風(fēng)蕭瑟天氣涼……”
等子黍?qū)さ匠潜苯纪?,只見古道旁的那女子背對二人,低吟著這一詩句。
“衛(wèi)師姐,你怎么一人在此?”子黍聽是衛(wèi)霜的聲音,便上前問道。
女子轉(zhuǎn)過身來,容顏俏麗,雙眸明亮如星子,正是衛(wèi)霜。
不知是天氣之故,還是近日來過于操勞,她的神色有些憔悴,長發(fā)也顯得有些凌亂,眉宇之間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愁。
她見了子黍,勉強笑了一下,又看到子黍身后悄無聲息的天璇,有些訝然,卻也沒有與之搭話,只是對著子黍問道:“昨日才見你負傷回了上清,怎么今日便又出來了?”
“五師姐替我醫(yī)治了一番,如今行動已無大礙?!弊邮蚪忉屃艘痪浔慵泵柕溃骸皫熃阍谶@里可遇到過難民?”
“你說的是前日那些人吧?”衛(wèi)霜轉(zhuǎn)身看向北邊的一處村落,“知曉城中有大妖作亂之后,我們便將城內(nèi)難民遣散開了,如今他們都躲到了附近村落里,也有的已經(jīng)遠遠逃離。由于時間緊迫,大家都是分開行動,我也沒有再遇見那些人,師弟若要找的話,只能自己去附近村落尋找了?!?p> 子黍聽了略有失望,南陵縣城郊外有不少村落,眼前的村落距離他們也不過兩三里路而已,只是這些村落星羅棋布,又豈是一時間能夠找到的。
“不過各地的縣府道宮也開始行動,少微師叔重回州府道宮主持大局,派出了許多星師巡查各地,妖魔作亂殺人的事,應(yīng)該不太會發(fā)生了?!币娮邮蚴?,衛(wèi)霜又安慰了一句。
子黍點點頭,見衛(wèi)霜的神色似乎也不太好,方才想到問一句,“師姐似乎也有些心事?”
衛(wèi)霜先是搖了搖頭,又忍不住嘆了口氣,“倒沒有什么,只是難民眾多,妖魔之亂后流落到南陵縣的本就不少,又加上本縣之人,被妖魔鬧得惶惶不可終日,在外流徙者多達百萬。幾日下來,被妖魔所害的或許有數(shù)萬人,而死于流離的卻有十?dāng)?shù)萬,這些妖魔的存在本身,就是對難民的最大傷害。”
子黍聽了默然,相較之下,他尋找清兒的舉動,似乎也渺茫了許多。百萬人流離失所,單是在這一路之上,他和衛(wèi)霜便見到了道旁有不少尸骨,有的匆匆掩埋了,有的卻是曝尸荒野,衛(wèi)霜說整個鎮(zhèn)南郡有十?dāng)?shù)萬人死于流徙,子黍是相信的。
但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不除盡境內(nèi)妖魔,這場動亂不會平息,可等到除盡了妖魔,他便能找到清兒么?在這場動亂里,清兒這樣的普通人每時每刻都有生命危險,遠水解不了近渴,他只想找到清兒,若真要他為除妖盡一份力,他也希望是在清兒平安無事之后。
下了決心,子黍最終還是說道:“等找到了清兒,我一定盡力幫師姐除妖。”
衛(wèi)霜點了點頭,知道這些天下興亡的話題未免沉重,作為星師,所做的也只有除妖,而如今這些零星妖魔又不是跑到眼前任人屠殺的,想要找尋尚且需要大量時間。
想了片刻,既然妖魔一時尋不到,倒不如隨子黍同行,衛(wèi)霜便說道:“既然師弟要去找人,那我也同去看看?!?p> “好,多謝師姐了?!弊邮蝾D時松了口氣,畢竟應(yīng)付難民之事,衛(wèi)霜一定比他有經(jīng)驗。
同時他轉(zhuǎn)身看了天璇一眼,沒有人與她交談,她似乎也樂得清閑,目光眺望著遠方,似乎心思完全不在這里。
在自身經(jīng)歷過一些取舍之后,子黍也逐漸諒解了當(dāng)初山村的往事。天璇和蘇九那些人雖然實力高強可以除掉狼妖,可面臨的卻可能是妖主的注意,那無異于自尋死路。將子黍放在同樣的位置上,做出如今的選擇,才是人之常情。
但他也并未和天璇再說些什么,只是同衛(wèi)霜一道往那些村落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