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店門口,夫妻倆才發(fā)現(xiàn),桑小雨不是在偷東西,而是在打掃衛(wèi)生,她正蹲在地上一點一點摳瓷磚縫里的臟東西。
女人嗔怪地看了一眼男人。
兩人頓時被感動到了。
男人嚴肅的臉上也有了溫度。
老板娘把褥子遞給她說:“早就想給你送過來了,現(xiàn)在記性越來越差,才想起來就趕緊送過來了?!?p> 桑小雨手里全是水,連聲說謝謝。
男人接過去,放在儲物間里。
梅姐說你一個人干得過來嗎?要干我們明天下班一起做不好嗎?
桑小雨起身,有些不好意思說自己待著沒事干,找點事干。
老板夫妻想要跟她一起干,桑小雨說什么也不干,還說天也晚了,讓他們趕緊回去。
桑小雨整整干到十點,店里有一種舊貌換新顏的清爽。
桑小雨累壞了,連衣服也沒脫就躺在桌子上。
這感覺太好了,累得什么也不用想的時候入睡。
老板夫妻第二天上班的時候,感覺走錯了屋子一般,墻面上的蛛網(wǎng)不見了,腳下的瓷磚露出潔白晶瑩的光,后廚的東西擺放整齊干干凈凈。
梅姐說你這么瘦弱,怎么有這么大的能量?
桑小雨有些不好意思,她真沒想討好他們,只是對他們的衛(wèi)生態(tài)度不認同而已。
這天,下班的時候,梅姐故意磨磨蹭蹭的,等兩個人出了門,她才從包里掏出兩包衛(wèi)生巾一包衛(wèi)生紙。
桑小雨的臉立刻紅了。
梅姐說:“我不知道你家到底有什么事,你不想說我也不問了,可不能太苦了自己,餐巾紙表面上是干凈的,其實不能用,你現(xiàn)在還年輕,要是害了病可不是鬧著玩的?!?p> 桑小雨的臉更紅了。
梅姐沒再說什么,人就走了。
桑小雨的眼眶紅了,她覺得自己就像是《賣火柴的小女孩兒》一樣,在這個嚴寒的季節(jié)里,哪怕給了她火柴一樣的光亮就能溫暖她全身。
她拿著衛(wèi)生巾好像拿著護身符。
在這里沒人知道她的過去,她也從不提起。
梅姐說她骨子里有范,但不知為什么卻摳得要命,還說她只有二十多歲,要學會享受生活。
桑小雨臉紅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自己用餐巾紙當衛(wèi)生巾。
廁所不大,梅姐一猜就能猜到是她。
桑小雨用洗潔精當洗發(fā)精,用餐巾紙當衛(wèi)生紙,用洗腳盆當浴盆……
一晃快到年底了。
桑小雨也干了兩個多月了,其間,她還兼職投放廣告。
她發(fā)現(xiàn)總有一些人跑他們店里發(fā)廣告,于是突發(fā)奇想追著一個女孩兒問清了緣由。
桑小雨兩點后可以自由活動,于是她就跑到大街上發(fā)起了廣告,人家看她只能干半天,于是只給她十元錢。
桑小雨覺得這十元賺得輕松而且是每天一結賬,看著到手的鈔票越來越多,她有了盲目的快樂。
兩個月來她只回家一次,看望兒子和母親。把賺到手的錢全部給了母親,至于她怎么分配,桑小雨讓母親做主。
母親拿著不到兩千元的工資,心里盤算著先還哪家后還哪家,還說桑小雨把江春暉卡里多出的一千四百元加一起,一起還了算了。
桑小雨本來打算留點錢以備家里的不時之需,但母親說一千多實在還不了幾家而且有幾家已然沒了好臉色了。
桑小雨讓母親全權做主,她說自己只管賺錢去了。
母親硬硬塞給她二百,說身上一分錢也沒有,遇到事怎么辦?桑小雨高興地揣了起來。
她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為了讓母親高興。
桑小雨想,母親手里現(xiàn)在有三千元,給左鄰右舍應該會緩解一下緊張的關系了。
看母親安排妥當她又回了飯店。
她回飯店的第二天出事了。
快一點了,客人們漸漸吃完飯走了,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桑小雨他們開始收拾碗筷準備吃飯。
母親打來電話,讓她無論如何也要回去一趟。
桑小雨心里呯呯亂跳,她知道一定是出了大事,她急急忙忙把手頭工作做完,和老板打了一聲招呼就回家了。
騎上自行車沒命地蹬,一路之上各種可怕的情況浮現(xiàn)在腦海,反正都與錢有關,她很怕母親吃虧。
一種隱隱的不好的預感不時地從她心底滲透出來。
還沒進院就聽到家里亂哄哄的人聲嘈雜。
進屋一看都是一些鄰居,小小屋子里足足站了七、八個人,她們看她進來了,雖然臉色難看,卻都住了口。
桑小雨問明情況,原來母親拿著她給的三千元,就返還了一些借的數(shù)目少的人,還有喜歡挑事找說法的人。
這些人口口相傳,那些借得多的反而沒得到,心里就有些失衡,大家聚集一起來討說法。
桑小雨親熱地叫著大嬸、大媽,她說只要我在,錢就一定能還。
她還笑著說,這才幾個月?我不是還上三千元了嗎?還差五千,你們的錢我第一個還。
屋里是壓抑的沉默。誰都不接話茬兒,不敢接也不想接,誰對未來都沒有信心,誰也不愿意在這個時候給桑小雨雪上加霜的致命打擊。
有個阿姨站出來說:“小雨,你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這些年也知道你的底細,信任是沒問題的,但你媽做事不公平,憑什么有的還有的不還呢?
我家老頭身體不好,藥有時都供不上,可她卻把錢給了別人?!?p> 她的話立刻引起了周圍人的共鳴,她們七嘴八舌地吵了起來,桑小雨根本聽不清她們每個人的訴求。
只好擺手打斷她們,讓她們一個一個說。
最后她終于聽明白了,就是母親還錢的原則是給少不給多,她們的意思是應該全部都給一些,哪怕借一千八百的,也要給上三百。
桑小雨和母親都有口難言。
那樣做也太麻煩了。
但是沒辦法,你很難說清楚對面這些長輩們的心思。
她們每個人的立場、觀點、心態(tài)和思維都不統(tǒng)一,獲取的信息經(jīng)過她們的加工完全出現(xiàn)了不一樣的解讀,只能由著性子各抒己見。
說話女人的目標非常準確,就是身邊得到錢的女人。
身邊女人立刻不高興了,拿出錢說:“小雨,我就發(fā)揚一把風格,你把這三百五拿回去給她?!?p> 剛才說話的女人立刻不屑一顧地說:“就你?你的三百五怎么夠,我可是借了八百?!?p> 說到八百,剛才拿錢的女人不說話了。
桑小雨說:“錢嬸、王嬸,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才借我的錢,但我現(xiàn)在只能賺一點還一點,有個前來后到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希望大家諒解,有特別著急的人就先說一下,我下個月發(fā)了工資立刻先還上?!?p> 桑小雨的欠條上清清楚楚地寫著:一年內(nèi)還清,這才幾個月,這些人就蠢蠢欲動了。
“一年之內(nèi)肯定還清你們所有人的?!蹦赣H說。
白嬸不高興了,說:“我們知道是一年內(nèi),但你做事不公我們就要討個說法?!?p> “那我就先不還了,到一年的時候一起還。”母親看桑小雨回來了,怎么說也有了點底氣。
“那可不行,雖說是一年內(nèi)還清,但誰家沒個大事小情的?這點錢雖不多,但也是我們的唯一,有了事不找你要找誰去?”
桑小雨趕緊安撫住母親,她笑吟吟地說:“我賺一分還一分,賺一百還一百,我現(xiàn)在保證,你們的錢我半年內(nèi)一定還清,如果你們不信,我立刻立個字據(jù)?!?p> 剛才還鬧轟轟的場面一下就安靜了下來。
桑小雨說完看了看大家,竟沒有一個人站出來。
桑小雨淚水漣漣地表示絕不會辜負街坊的信任,盡早把錢還上。
好話說盡,人們慢慢開始緩和下來,知道逼也沒用,興許好說好商量自己還能往前排一排。
空氣中到底都彌漫著不信任的感覺,無法掩飾人們的焦慮。
桑小雨于是就說了一些無濟于事的安慰話,這些話很勉強,就是沒話找話。
其中那個白姨不滿地說,當初借的時候你是打了保票的,現(xiàn)在一個月只有不到一千的工資,等到還我們的時候得等多久?
我可是借了一千元,我家老人病了最近也急需錢,再有馬上就新年了,好多事都等著錢用。
桑小雨說下一個一定是她,還說他們的好她都記得,一生一世都不敢忘。
白姨說:“小雨,不是我說你,當初你跟男人結婚的時候,你媽你爸都不同意,就是你一意孤行,你說老一輩的人還能害你不成?
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了吧?找男人還是要找踏實的……”
白姨還要說,桑小雨趕緊打住她說:
“白姨,我知道你們都是為我好,關心我,我一定不辜負你們的信任,盡快把錢還上了?!?p> “你怎么這么不想提你的丈夫?這些事都應該是他的責任,如果他跑了,這么久都和你沒有聯(lián)系,你就應該跑到他家去,讓他們家把債背過去。
小雨,我不是說你,你這人就是太軟弱了,你怕他們家干什么?實在不行就去打官司,準保一個贏。
這事要是出在我身上,我天天上他家吃要他家穿,不給都不行,你們說我說的在理不在?”
有幾個人隨聲附和。
白姨來勁了,還想說什么,她可下有了機會,但桑小雨不給她說話的份了,說自己還沒下班,還要著急趕回去,大家也都散了吧。
這個白姨就是個領頭鬧事的,桑小雨想,賺到一千后必須還她,堵住她的嘴。
她們總算被安撫了下來。
那個拿著三百五的王嬸說自己還將就,把錢先還給需要的人吧。
桑小雨拉著她的手說:“王嬸,既然都給了你,你就拿著吧,所有人的欠條我都留著,我要留一輩子?!?p> 桑小雨說了一些感恩戴德的話:
“我欠的不光是你們的錢,更是你們的情義,你們救了我的難,也救了我的命,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你們的錢就瞎不了?!?p> 白姨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什么話,就帶頭領著大家走了。
桑小雨望著這些人的背景,心里一陣感慨,突然就想起《紅樓夢》里賈寶玉的觀點,他說女孩兒是水做的骨肉見了就清明,而女人則不同了。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
桑小雨覺得這話還是有些道理的,隨著年齡的增長,女人身上的優(yōu)雅氣質(zhì)慢慢消耗殆盡,有些人則是蕩然無存。
比如母親,比如如今的自己,她現(xiàn)在真的不敢照鏡子,一是覺得面容上的改變,最重要的是她從變化的面相中看到了自己步步為營的滄桑。
母親沖著這些人的背影,生氣地罵道:“不就是欠了點錢嗎?怎么,還想罵我八輩祖宗!你沒看剛才你沒回來的時候呢,想要吃了我?!?p> 母親此時擺出天不怕地不怕一副天王老子也不怕的樣子。
桑小雨知道母親是虛張聲勢,于是溫和地說:
“媽,別這么想,我們是欠她們的,她們現(xiàn)在急也是情有可原的,再說了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該罵的是我?!?p> 桑小雨還知道她們最感興趣的是想問她對丈夫的看法,桑小雨完全不給這些人發(fā)問的機會,程偉澤是自己心里的一塊病,拿出來都要疼上半天。
母親也一樣,一般以欠錢的話題開始,以罵程偉澤做結束語。
“都是你那不爭氣的男人做下的這些好事?!蹦赣H果然開始報怨程偉澤了。
桑小雨雙目緊閉,她實在不想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仿佛只要聽到程偉澤三個字,那個已然走遠的厄運突然又打了一個回頭,呲牙咧嘴地回到她面前。
母親有些害怕,終于住了嘴。
屋子里剛才還異常喧鬧,現(xiàn)在靜若禪房。
從始至終,桑小雨從來沒有責怪過這些人,除了對母親心底涌上一股深深的自責。
如果事情發(fā)生在別人身上,她未必也能做得磊落。
借了錢,當然有理由有怨氣。人們對富貴的趨近,對貧寒的躲避,這就是現(xiàn)實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