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人之本源
“大眼,什么事急著找我?”
一進入廳堂,梅迪奇就不悅地咋了下舌,一個黑不溜秋的身影翹著腿坐在長沙發(fā)上,用軟布擦拭著那枚讓雅各和索羅亞斯德見之色變的單片眼鏡。
“怎么你小子也在?”
“好久不見了,梅迪奇?!卑⒚砂褑纹坨R夾回眼眶,“雖然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你,但在透特的催促下,我覺得有必要將一件有趣的事情告訴你?!?p> “哈?”
梅迪奇一臉疑惑地看向坐在一旁的透特,祂旁邊還坐了個神游天外的烏洛琉斯。
“我進入了倒吊人的夢境?!?p> 此言一出,室內(nèi)的溫度瞬間上升了幾度,梅迪奇的眼神變得危險起來,烏洛琉斯瞳孔也縮成一線——“不可窺探神”是每一個虔信者的信條,這句話在祂們聽來等于挑釁。
透特適時出聲提醒:“希望你們看在我的面子上將這場交手推遲幾分鐘,至少要打去外面打——梅迪奇,別燒掉我的沙發(fā)?!?p> 梅迪奇冷笑道,“真難得你在聽到祂對主如此不敬后還能安穩(wěn)地坐著,你真把祂當兒子養(yǎng)了?又或者祂惺惺作態(tài)的反哺迷惑了你?”
“聽祂把話說完?!?p> 透特把茶杯一撂,毫不避讓地和梅迪奇對視,“還是說,你害怕祂接下來說的話會動搖你的虔誠?”
“好啊,你竟然也學會激將法了。”
似乎有火花從兩個神話生物的對視中迸濺,最終梅迪奇先有了動作,祂把腳放在了茶幾上,居高臨下地說:“既然你這么堅持,那我就勉為其難地聽聽小烏鴉想說什么吧——不過我不保證幾分鐘后不把祂做成烤烏鴉?!?p> 透特轉(zhuǎn)向阿蒙:“你可以開始了?!?p> “首先,倒吊人的夢中有一片血海,時不時就揚起狂瀾,試圖裹挾所有靠近的生命——那是祂極端情緒的具現(xiàn)化,而在血海中有一些發(fā)光的碎片,就像一條條顛簸的小船——那是祂的記憶,而且年代越久,記憶也越破碎?!?p> 見梅迪奇和烏洛琉斯認真起來,阿蒙故意賣了個關(guān)子:“你們覺得這說明什么?啊,我差點忘了,信徒是不能妄議神明的?!?p> 感覺到溫度又有點上升,透特趕緊調(diào)轉(zhuǎn)了紅銀天使的注意力。
“如果你所言不假,那么祂對自己的認知……怕是出了大問題?!?p> 之前祂之所以沒敢把這個發(fā)現(xiàn)告訴梅迪奇和烏洛琉斯,主要原因有兩個。
一是多次出入倒吊人夢境這種行為在梅迪奇和烏洛琉斯看來堪稱褻瀆,梅迪奇雖然詭詐,但在涉及真實造物主的事情上卻是缺乏冷靜,以狂熱居多——如果沒有充足的證據(jù)說明自己并無禍心,梅迪奇把炭火摁祂臉上都算輕的。
正是因為從來沒理解過宗教和信仰,透特在這方面總是秉持十二分的謹慎。
二是因為,祂有了思路但卻沒有現(xiàn)實的解決方法,這種事任誰知道都會感到絕望——更何況是把信仰視作生命的紅銀天使呢?透特很怕祂們極端之下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祂根本攔不住。
不過在阿蒙看來,我大概也沒理智到哪里去吧?透特自嘲地想。
“那由我來說就好了。”
在得知祂的擔憂后,阿蒙輕描淡寫地給出了解決方案。
“好啦,把眼淚擦一擦,讓我們想想——怎么樣才能讓這事顯得像我一個人的惡作???”
咔噠,回憶結(jié)束。
“按照你的說法,主的那么多信徒都是死人么?我的整個家族都是死人么?”梅迪奇眼中閃動著久違的怒火,“他們在我和大蛇的督促下每天都歌頌主的尊名,稱頌主的功績——結(jié)果現(xiàn)在你跟我說主的自我認知出了問題?”
“你們串供也串得稍微聰明點行嗎?”梅迪奇嘲笑道:“掌握著遠古奧秘的隱匿賢者,我他媽都替你感到羞恥?!?p> 雖然被戳穿了,但透特絲毫不慌——祂也蠻納悶自己怎么這么鎮(zhèn)定。
“問題就在這里。”
“哈?”
“歌頌祂的尊名,稱頌祂的功績……”透特冷靜地分析道:“對,這方面確實沒有問題,但如果‘造物主’這個身份并不觸及祂的本源呢?”
烏洛琉斯眼神一亮,仿佛在命運的迷霧中發(fā)現(xiàn)了燈塔,梅迪奇皺起眉頭,“你在說什么瘋話?若主的身份不是造物主,還能是什么?”
“在‘他’成為‘祂’之前?!?p> “‘他’?你是說……”
梅迪奇的臉上出現(xiàn)了一瞬的茫然,這種表情和陰謀家并不相稱。但作為信徒,祂難以想象一個神還是人的時候——在信徒的潛意識中,神明理應生而偉大,卻從未意識到,即便是神也有睜眼看世界的一天,也有牙牙學語的時期。
盡管主提過自己雪原上的家鄉(xiāng),但祂下意識地以為那是一個神的城邦,卻沒想到主是以人的視角來追憶的。
“你和主應當來自同一個時代?!睘趼辶鹚菇K于說了第一句話,“命運告訴我,你們的源頭同樣古老?!?p> “但我和祂生在不同的國家,在紀元前也并不相識。”透特面不改色地答出預演過的問題,“對于祂的過去我只在聊天時了解過——人類的一生雖不過幾十年,但也不是只言片語就能概括的?!?p> 阿蒙悠然自得地插上一句,“在所有記憶碎片中,有些幾乎和沙礫一樣微小,蘊含著一些我無法理解的畫面——想必是關(guān)于父親出生的那個文明吧。”
透特順勢提出:“如果將那部分記憶進行修補,說不定能完善祂的自我認知,從而改善精神狀態(tài)……”
“等等!”梅迪奇回過神來,連珠炮似的問:“那我就更無法理解了,雖然主是以人的身份降生的,但祂作為人的生命有多長?作為神的生命又有多長?如果你們那個時代的人類壽命和現(xiàn)在相當?shù)脑挕币娡柑攸c了點頭,祂接著說道:“那前者恐怕連后者的十分之一都沒有吧?!既然如此……”
“你憑什么覺得……解決的關(guān)鍵在于主作為人類的時光?”
興許是意識到這句話中的褻瀆之意,梅迪奇在一口氣說出這句話后臉色就變得煞白,但目光仍鎖定著透特。
室內(nèi)突然變得很安靜,似乎連呼吸都成了驚擾。
雖然一直以來都很討厭梅迪奇,但阿蒙在這一刻是感謝祂的——因為祂提出了那個祂不敢提出的問題,怕暴露自己的無知的問題。
你會怎么回答呢?時天使悄悄看向隱匿賢者。
“那梅迪奇,你為什么信仰祂?”
用問題回答問題在辯論中常視為一種規(guī)避鋒芒的手段,可梅迪奇卻愣住了,仿佛被擊中了靈魂深處的要害。
是因為祂掌握至高無上的權(quán)能嗎?
可造物主如今的實力已不及鼎盛時的一半。
是因為祂掌握神之途徑的奧秘嗎?
可紅祭司途徑的魔藥配方早已被梅迪奇家族拿捏手中。
在一瞬間,萬千記憶紛至沓來。
祂想起主走過焦黑的廢墟,對渾身血污的自己伸出手來,祂想起鵝毛大雪紛紛落下,將祂和主的足跡埋葬。
祂想起那些被魔狼的尖牙利爪威脅的村莊,想起孩童稚嫩的臉頰和麻木的眼神,主蹲下身,將一輪微縮的太陽塞進那只蒼白的小手,孩童的皮膚有了血色,眼中涌起暖意。
祂想起主注視著被太陽火焰灼燒殆盡的惡魔,眸中冷意堪比冰川,一點黑色的血液濺上主的下巴,祂便撕下衣服的一角,請主拭去污臟。
紅天使想起自己追隨造物主走過的路,想起在造物主尚未集齊權(quán)柄時,在尚未建起城邦的荒原宣告自己的理想。
“這個世界不該是這般混亂的模樣,人類也不該如此毫無尊嚴地活著,我要迫使強者收斂爪牙,我要讓弱者安居樂業(yè),我要將秩序與自由帶來,令光明與繁榮永駐。”
“梅迪奇,你可愿助我?”
尊嚴,自由,秩序,在那個充滿了鮮血與混亂的時代是多么新鮮,多么荒誕的詞語,可從那個男人口中說出時便帶著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仿佛理所應當?shù)姆ㄖ肌?p> “我愿意!”
紅天使堅定地許下一生的誓言。
是?。〉k并非折服于權(quán)柄這種隨時可以易主的東西,祂是為那份獨特的宏愿吸引,為那從不吝嗇的仁慈吸引,為那敢于時代為敵的魄力吸引!
“看來你已經(jīng)有答案了?!?p> 透特伸出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那個時代并未帶給我們力量和權(quán)柄,卻塑造了我們的思想和愿景,教導我們善良與邪惡,高尚與卑劣,自律與墮落,秩序與混亂,自由與桎梏——而正是這無形的一切,才塑造了你見到的那個祂?!?p> “梅迪奇,我們?yōu)槿说臅r光固然短暫,但長度卻無法衡量其價值?!?p> 沉默良久后,梅迪奇吐出一口氣。
“所以,你們要怎么做?”
當一件事只有一個人做的時候,希望就會顯得非常渺茫,而如果這件事由一群人做的時候,希望就會相對大一些。
而“阿蒙”正是這么一個數(shù)量可觀的群體。
“所以,搜集倒吊人記憶碎片的事情就交給‘我們’吧?!卑⒚烧Z氣輕松地說,“我不像你們有那么多事務要處理,是做這件事的不二人選?!?p> 透特心累地嘆了口氣,“你能不能別說得像去海邊撿貝殼一樣?”
“是你太緊張了。我這不是剛從烏洛琉斯那里借來了十年份的好運嗎?而且梅迪奇也和‘我們’建立了整體聯(lián)系,祂和祂的后裔會替我分攤真實造物主極端情緒的侵染,盡可能降低精神方面的壓力?!?p> “還有什么我能幫上忙的嗎?如果你需要的話,從我這里拿幾個‘神秘再現(xiàn)’也行,但用完要記得還?!?p> “沒必要,給我一個祝福吧?!?p> “就這?”透特驚呼道,“你居然不打算狠狠宰我一刀?”
阿蒙嘴角微抽:“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個什么形象……”
“開玩笑的?!蓖柑匚⑽⒁恍Γ澳蔷汀D阄以缛障嘁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