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的記憶
他一直覺得就讀英語師范專業(yè)是人生中最明智的選擇,沒有之一。
首先,在理工科的兄弟們和高數(shù)相愛相殺的時候,他可以一邊泡腳一邊看電影;其次,英語師范的作業(yè)好交差到一個令人發(fā)指的程度,單詞打卡,英漢翻譯,讀書筆記對他而言統(tǒng)統(tǒng)不在話下,唯一需要摳著頭皮鉆研的只有教學(xué)法;最后,這個專業(yè)經(jīng)常能和外教打交道——比如他們班的外教就是個來自舊金山的金發(fā)美女,知性,開朗,身材好。
雖然就這么說出來有點不好意思,但愛美又有什么錯呢?對他來說喜歡漂亮的人和喜歡漂亮的花是一個道理,遠(yuǎn)遠(yuǎn)看上一眼就覺得心曠神怡。
“噢耶!星期二!外教課!Linda小姐我來啦!”
懷著雀躍的心情,自行車輕快得像飛一般被他一路蹬到教學(xué)樓前,連耳機(jī)里的《小寡婦上墳》都變得喜氣洋洋。清晨的空氣里彌漫著一股雨露的氣息,身材高大的外國男人走過一叢綠意盎然的丁香,對他微微一笑。
“Excuse me.”男人用帶著一點彈舌的英文問道:“Could you tell me where is the multimedia classroom?”
多媒體教室……原來是外教嗎?他愣了一下,隨即友善地為對方帶路——反正他正要往那個方向去呢。
耳機(jī)里的《小寡婦上墳》落下余音,《阿珍愛上了阿強(qiáng)》的前奏響起來了。
男人是新來的外教,一個典型的俄羅斯人,發(fā)色淺,皮膚白,身高接近兩米,叫亞歷山大(Александр),但由于中國學(xué)生普遍不擅長俄語,便叫他Alexander,但又因為Alexander太長,便叫他Alex。
圖書館門前有一片栽著迎春花的湖,開春時碧綠的枝條上綴滿金黃,他便格外喜歡去湖邊讀書,一周七天回回不落,而七天有五天都能碰到Alex捧著一本書站在湖邊的欄桿處。Alex遠(yuǎn)遠(yuǎn)地瞧見他來了,便淡淡微笑致意。一來二去后,他們熟絡(luò)了起來,會一起散步,一起吃飯,一起談?wù)摻逃龑W(xué)問題,他告訴Alex道路兩旁每一棵樹的名字和花期,Alex告訴他怎么才能熬煮一鍋正宗的俄式紅菜湯,他會有些憤懣地抱怨現(xiàn)在的考試制度過分強(qiáng)調(diào)甄別和選拔功能的現(xiàn)狀,而Alex會說素質(zhì)教育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dá)成的,應(yīng)試教育壓力雖大,但最終高考時足夠公平——對大部分人來說足夠公平。
他們談?wù)摬菽净B,談?wù)撎煳牡乩?,談?wù)撃车揽谖镀婀值牟?,談?wù)撃硞€撕心裂肺地朗誦俄語課文的學(xué)生,也談起自己的祖國。
他說黃桷樹每到夏天便一樹芬芳,人們將花苞采下來別在襟前,于是衣襟也能一夜留香;玉龍雪山旁坐落著氣候宜人的古城,潺潺流水是古城的脈絡(luò);在經(jīng)過讓人頭暈眼花的盤山公路后會看到和天幕一樣湛藍(lán)的納木錯湖,虔誠的佛教徒會手持轉(zhuǎn)經(jīng)筒,三步一拜五步一叩地繞湖而行;在最干凈的水域里會長出一種叫“水性楊花”的植物,可以涼拌著吃或炒著吃;中國人聚餐最常見的選擇是火鍋,因為火鍋滿足了大部分人對大部分食材的需求。
Alex說刺沙蓬每當(dāng)干旱就會蜷縮起根,像棕色的蒲公英一樣到處翻滾,將公路堵得水泄不通;圣巴爾西大教堂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童話中的糖果屋,每個孩子都吵著要去看一看;士兵們在紅場踏著鏗鏘有力的步伐以紀(jì)念保家衛(wèi)國的勝利;紅松鼠會來敲窗戶討餅干;北極熊會因為全球變暖偶爾跑到城市里來;而在最寒冷的冬天,附近的親朋好友會輪流做飯,今天你熬上一大鍋肉湯,明天我烤上一大堆鰻魚,加很多胡椒,洋蔥,羅勒,奶油,面包糠……香的讓人流口水。
說到最后,Alex打開了一瓶伏特加,給自己倒了一杯,給身邊的男孩倒了一個淺淺的杯底。
“喂,這不公平。”
“你還是個孩子?!?p> “我已經(jīng)成年了!”
“還沒到二十?!?p> 男孩很憤慨地表示自己離二十歲只差三個月罷了,Alex只是不動聲色地示意他先嘗一嘗,然后在男孩被嗆得臉紅脖子粗時暢快地笑出聲來,眼角冒出一點淚花,金色的胡須都在晃動。等到男孩不再咳嗽,他也恢復(fù)了一貫平和的姿態(tài),陽光透過黃桷樹寬大的葉片打在男人棱角分明的臉上,中國的男孩無端覺得他很寂寞,不禁問道:“你是不是想家了?”
“有一點。”
“沒關(guān)系,這學(xué)期很快就結(jié)束了,你還有半個月就能回家了?!?p> Alex把空酒杯擱在觀景臺上,隔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的朋友,你是否忘記了一件事?”
“嗯?”
“我們告訴彼此故鄉(xiāng)的模樣,見過的風(fēng)景,牽掛的事物,可卻沒有互通姓名?!盇lex淺色眼眸的被陽光染上金色,“我介紹了我的姓名,你卻沒介紹你的——這很奇怪,不是嗎?”
樹影劇烈地抖動了一下,這片由黃桷樹圍出來的小洞天微微晃動著,有什么沉寂已久的東西早已深深扎根,就等在此刻破土而出!
Alex用循循善誘的口吻問道:“告訴我,我的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他動了動嘴唇,躊躇著吐出兩個音節(jié),在那一瞬間有許多事物從腦海中閃過,綠色的校園卡,莊嚴(yán)的錄取通知書,紅色封皮的學(xué)生證……那上面都有著兩個規(guī)整的方塊字。
“Meng……bai……?”
“孟柏!”
“想起來了,我的名字叫——”
Alex對著他露出鼓勵的笑容,明媚的陽光,高大的黃桷,白石打磨的觀景臺,生機(jī)盎然的校園飛速褪去,Alex站在一片炫目白光中哼起了《喀秋莎》,在最后一個音符落地時,盛大燦爛的舊日遺夢也落下了帷幕。
天光真摯地?fù)肀说暮⒆?,將他帶回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