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會審
臘月十六,驟然降了溫。
天剛剛亮,大理寺門前的東順大街便戒了嚴(yán),沿途兩側(cè)每隔三步便是一名手執(zhí)長兵的官差,站得筆直,面色嚴(yán)肅,讓人好生畏懼。
早期出攤的小販們被官差趕到了一旁,聚在一起瞧著熱鬧。
“我在這兒擺了一年多的攤了也沒見過這么大的陣仗?!?p> “估計是上頭哪位大老爺犯了事?!?p> “這么大的陣仗,不得是三品以上的老爺?”
“別聽他瞎說,陣仗大不是因?yàn)榉甘碌娜?,而是因?yàn)閷彴傅娜?。我侄子在大理寺里面?dāng)差,說是今天內(nèi)閣的老爺要來審案,他們昨天忙到半夜?!?p> “你侄子不是在長壽坊賣炭嗎,什么時候到大理寺里當(dāng)差了?”
“瞧你說的。我侄子當(dāng)?shù)哪强墒枪俑牟钍拢u的那些都是上好的銀絲碳,燒起來一點(diǎn)煙也沒有,是專供給朝廷衙門用的。你以為是你家炕頭里燒的黑炭嗎,把墻熏黑了不說,連你這張老臉都熏變色了?!闭f話的小老頭在清晨的寒風(fēng)里搓著兩只凍得有些發(fā)紅的手,神色卻滿是得意,見周圍人被他引的發(fā)笑,他又刻意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道,“我侄子昨夜忙到三更才回來,說是今天降溫,大理寺臨時要一大批銀絲碳用。聽說,是顧相要來?!?p> 圍觀的眾人神情頓時了然。
這些街頭的商販雖然分不清什么是內(nèi)閣,也不知道顧世海在朝中究竟官居何職,但卻知道顧府的宅邸是盛京里最豪華的,顧家的馬車是盛京里最氣派的,連顧府的下人出門采買都比旁人闊氣三分。在天子腳下如此豪橫,必然是朝中一手遮天的大人物。
葉傾懷到達(dá)大理寺的時候,已經(jīng)過了辰正,主審和列席陪審的官員均已就位。葉傾懷的旁聽位在主審左手側(cè),顧世海則坐在與她相對應(yīng)的右側(cè)。
這是她第一次來大理寺,會審的大堂比她想象中要小不少,但是其中布置卻可謂精致用心。每把梨花木扶手的椅子都布置成了暖椅,座位下面的抽屜里置著小小的火盆,把整張座椅烘得暖暖的。案上的茶碗里是益州的金瓜貢茶,人稱益州茶王,一錢便能抵上一家農(nóng)戶一年的收成了。
葉傾懷坐在溫暖舒適的座椅上,鼻尖嗅著茶香,不禁皺了皺眉頭。
這哪里是大理寺,倒像是后宮中的暖閣。
“陛下,閣老,諸位大人,既然時辰已到,那微臣便開始了?!敝鲗徥谴罄硭虑浔R文緒,他在這個位置上已坐了五六年,五六年間雖無功卻也無過,自有一套為官之道。
顧世海側(cè)過頭,有些不耐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盧文緒便開始了這堂三司會審。
李文清失蹤后,葉傾懷曾派宮中侍衛(wèi)去查他的行蹤,得到回報說他是回家中養(yǎng)病了。葉傾懷又讓太清閣寫了急遞去他老家梁化詢問當(dāng)?shù)刂h,至今尚未有回復(fù)。
但葉傾懷對這份急遞也并未寄幾分期望。若她猜的不錯,李文清根本沒有回鄉(xiāng),甚至也沒有生病。
天子腳下天理昭昭的地方,竟有人能猖狂到當(dāng)街劫擄朝廷四品大臣。
葉傾懷覺得荒謬。
是以,她十分重視這場三司會審。
李文清必是知道了些什么,才讓有些人坐立不安,不惜鋌而走險也要讓他不能參與這場會審。
一切謎底都會在這場會審上揭開。
大理寺卿猛地一拍醒目,將葉傾懷的思緒喚了回來,她聽到盧文緒在身側(cè)頗具氣勢地喝道:“帶嫌犯!”
幾個身影出現(xiàn)在堂外耀眼的日光中。沉重的鐵鏈聲中,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者在一左一右兩名衙差的押送下緩步向大堂行來。
三人逆著光,遠(yuǎn)遠(yuǎn)的,看不清模樣。
葉傾懷微微瞇起了眼,不自覺地繃緊了嘴角。
老人有些佝僂著,走進(jìn)了大堂,他的面容也從日光中顯現(xiàn)了出來。
國字臉,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塊褐色的老人斑,顏色不深。
葉傾懷的雙眼驟然放大,她無聲地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得耳邊像是響過炸雷一般嗡嗡作響。
因?yàn)檫@張臉?biāo)J(rèn)識。
準(zhǔn)確的說,是前世的她認(rèn)識。
前世陸宴塵丁憂還鄉(xiāng)后,太清閣重新推選了一個人來做葉傾懷的帝師。
名叫宋哲,出身益州,年方五十六,據(jù)說是選自庠學(xué)的大儒,然而在葉傾懷的記憶里,他只是個照本宣科的酸腐老頭,并沒有什么真才實(shí)學(xué)。
他在文軒殿里給葉傾懷當(dāng)了三個月先生,葉傾懷便覺得索然無趣,再不去上課了。
葉傾懷還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的長相。
國字臉,八字眼,右眼下有一塊褐色的老人斑,顏色不深。
縱然此刻的他形容枯槁,鬢發(fā)繚亂,手腳上都帶著鐐銬,葉傾懷也還是一眼就認(rèn)出了他。
在皇帝不可置信的灼灼目光中,戴著鐐銬的老人順從地跪了下去,垂下了頭。
“王立松,今次三司會審,青天白日在上,本官所問之事,你須據(jù)實(shí)回答,一字半句不可隱瞞,朝廷斷不會冤枉了你?!北R文緒的聲音格外威嚴(yán)。
“罪臣,叩謝天恩?!崩先苏f完,磕了個頭。
葉傾懷卻只是直直地盯著他,眼中目光如從炎炎烈日直轉(zhuǎn)蕭殺凜冬,冷的像今日的天氣。
堂上的審訊十分順暢,盧文緒循循善誘,“王立松”認(rèn)罪伏法。
葉傾懷卻是一個字也沒聽進(jìn)耳去。
她想不同,前世庠學(xué)里的大儒宋哲,這一世是如何搖身一變,變成了文校祭酒王立松。
若非前世有人故弄玄虛,便是今生有人要瞞天過海。
葉傾懷的腦海中也曾閃過這樣的念頭,會不會是前世有人故弄玄虛將王立松換了個身份送進(jìn)了文軒殿呢?
然而這個念頭很快就被她否定了。
且不說前世宋哲在文軒殿里給葉傾懷上課的時候,王立松理應(yīng)一直被關(guān)在大牢里。就算是葉傾懷沒注意到王立松被無罪釋放,太清閣想把他送進(jìn)宮來當(dāng)?shù)蹘煟餐耆珱]有必要大費(fèi)周章地安排個假身份。
更何況,以葉傾懷這幾日所見所聞,王立松既然敢于著書立說,直言詬病朝廷,又怎么會在身居帝師時做一個照本宣科的草包先生呢?
所以只有一種可能。
眼前的“王立松”是假的,是宋哲冒頂了文校祭酒的身份。
王立松在文校做祭酒做了十幾載,朝中文臣泰半文校出身,縱然沒有上過祭酒的課,卻也不可能認(rèn)不出祭酒的模樣。
然而,整個審訊竟是如此順利和安靜。仿佛跪在那里的,就是真正的王立松。
葉傾懷的眼角不禁抖了一抖。身下暖椅中的銀絲碳仍在燒著,她卻覺得脊背一陣陣發(fā)涼。
葉傾懷突然明白過來,為何李文清會稱病不朝,又是什么讓他不能列席這場三司會審。
因?yàn)檫@場會審本就是一場大戲,一場演給葉傾懷一個人看的戲,在這場戲里,除了葉傾懷這個觀眾,其他的每個人都是演員。
她不動聲色地一一打量起在堂的諸位大臣。
這些人中,有當(dāng)朝次輔,有刑部尚書,有大理寺卿,有御史臺大夫,還有六部中的肱骨重臣。
葉傾懷在衣袖下攥緊了雙手,不知何時,她的掌心竟已全是汗了。
從前世到今生,她始終覺得朝臣雖算不上有多清正廉明,卻大多還是忠心可鑒的棟梁之材。
直到此刻,她卻突然意識到,或許曾經(jīng)她所見的,不過是一張繁花似錦的畫卷罷了,而畫卷下,才是白骨嶙峋的真實(shí)。
如今,她無意間掀開了這畫卷的一角。
葉傾懷心中升起了恐懼。
縱然是前世叛軍入城、引頸自戮之時,她也未曾有過這樣的恐懼。
此刻她坐在那里,只覺得背后是虛假的盛景,眼前是漆黑的深淵,深淵里漫溢著危險的氣息。
那深淵有多深,她不知道。
葉傾懷就這樣渾渾噩噩地聽完了整場會審。
“王立松”認(rèn)罪革職,流放雷州,顧世海作為內(nèi)閣次輔當(dāng)場擬了旨,就差葉傾懷御筆親批這一道手續(xù)。
葉傾懷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草詔,頓了一頓,道:“印璽朕未隨身攜帶,草擬送到景壽宮吧,朕加蓋了璽印再讓太清閣發(fā)文。”
顧世海有些意外地抬頭看了葉傾懷一眼,見她神色如常,才又低下了頭,道:“老臣領(lǐng)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