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邢秉樂四

　　邢秉樂當(dāng)時真是愣住了，呆萌地瞪大了眼睛，似乎有點不可置信。那可是易安居士，不管別的方面如何，但以文采而論，她的確是當(dāng)世無二的文人詞客，要不然趙官家也不能老拿她做筏子啊。

　　而大宋百年文華底蘊畢竟還在，即使邢秉樂作為皇親還幫過易安居士的忙，都一時間自慚形穢了，好一會兒才吶吶道：“我，我不會寫詩唱曲的，那個更不通文法?！?p>　　易安居士自嘲一笑，道：“嚇?biāo)牢伊耍€以為你要跟我說辭藻非女子之事呢，你才多大，現(xiàn)學(xué)也不晚?！?p>　　邢秉樂低頭道：“只恐怕我資質(zhì)有限，玷污了先生的名聲。”

　　邢家對此倒是樂見其成，畢竟底層百姓再怎么傳，官家對易安居士的推崇也不是假的，自家女兒有個才女的名聲，無論如何也不是壞事，邢母還非常周到地準(zhǔn)備了拜師禮。

　　而后邢秉樂的日子就充實多了，李清照是個非常嚴(yán)格的老師，她對于詞藻有著嚴(yán)苛的理解，相當(dāng)反對以詩為詞，特別將著眼點放在音律上面。因為詞律較嚴(yán)而詩律較寬，拿作詩的音律填詞，自然有許多地方“不可歌”了。連她的師公蘇軾因為才氣太高，詞曲的規(guī)范無法限制住他的思想，造成他不喜剪裁文句以就音律，也不為她所推崇。

　　所以光是平仄之學(xué)，邢秉樂就學(xué)了小半年，事實證明人的天分是有限的，她在人情上的練達和見識抵消了文采的風(fēng)流，反正李清照是覺得有點失望，不過她畢竟是靈秀可人，也孝敬師傅，讓一生連庶出子女也沒有的李清照很喜歡這個孩子。

　　直到那年秋天，王師滅了西夏，國朝百年事了，朝廷里卻傳來了官家將來遷都的消息，她竟然數(shù)日難睡眠，寫出了第一首小令。

　　柳梢青

　　泛菊杯深，吹梅角遠，夢里京華遠。聚散匆匆，云邊孤雁，水上浮萍飄。教人怎不傷情？覺幾度、魂飛夢驚。后夜相思，塵隨馬去，月逐駕行。

　　李清照看著少女淡淡的愁思，淺淺的思慕，忽然特別無力，若非無情分，哪里能寫出這樣名為送別實為思懷的佳作，半年多的相處，已經(jīng)讓她可以察覺出很多，她說的也直白：“陶然（李清照為她取的字），一入侯門深似海，何況宮門，你會害了你自己的。”

　　邢秉樂低頭默然，她沒有奢望過自己能瞞住這位看透人事的師父，但這樣直白，也實在叫她有些不好意思，但終究她是坦蕩的，說：“師父，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晌揖褪窍胫攵嗫此谎?。”

　　“可你總要嫁人生子，若有了丈夫，還能再如此嗎？”

　　“師父也嫁為人婦，能告訴我，是做姑娘時快樂，還是做趙夫人快樂？”

　　千古第一才女一時竟然噎住了，沉默半晌，只道：“可恨我們生為女人啊，半點不由人。”

　　邢秉樂反而安慰她，“師父，我們雖為女子，但生于富貴，雖經(jīng)亂世，卻逢圣主。已經(jīng)比太多人幸運了，至于婚事，我不強求便是了?！狈凑芍约腋改赋橙?。

　　但還真有想到，建炎七年元夕剛過，她就差點被嫁出去了。

　　說來也怨她，為什么要給佛佑和岳云那小子打掩護，借著元宵節(jié)出來看花燈，聽說書人講《水滸》，如果不是這樣，她就不會乘馬車出行（岳云有馬），就不會因為驚了馬差點被摔死，還是被個身材高大的青年將軍給救了。

　　她一面護著臉色都嚇白了的佛佑，一面強忍著害怕向那人連連道歉，岳云乖得像個貓一樣，任憑那人教訓(xùn)，“岳帥若知道你在京城這樣胡鬧，還讀什么武學(xué)......”他忽然停止了說教，因為北風(fēng)吹過，邢秉樂本就歪著的帷幕被徹底垂落。

　　少數(shù)民族出身的李世輔看著那張梨花淺淺的鵝蛋臉，瞬間明白了官家所寫的“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p>　　什么岳云，岳云是誰？

　　第二天邢秉樂還擔(dān)心佛佑暴露了，結(jié)果居然聽說御營騎軍都統(tǒng)曲端和副都統(tǒng)劉錡一起來了家里，為另一位副都統(tǒng)李世輔提親，對象不用說了，肯定是她。

　　你們藩人辦事都是這么利索的嗎？

　　小李同學(xué)也是無奈，他老爹李永奇殉國了，沒道理求親那么大的事不告訴頂頭上司，可沒想到曲大春風(fēng)得意，非要來保媒，以示自己關(guān)心下屬，你說邢家就是再敗落，能由著他那張嘴信口胡說嗎？所以邢家父母難得意見一致地婉拒了這門婚事，端茶送客，徒留很想犯上的李副統(tǒng)領(lǐng)和強行把他拽走的劉副統(tǒng)領(lǐng)。

　　佛佑出宮那么大的事當(dāng)然瞞不過趙官家，他聽說后續(xù)后差點沒笑死，前段時間被三大案、折可求弄得陰霾的心情也好了不少，直說曲端害人不淺，為了御營騎軍的團結(jié)，還托佛佑問她，“李世輔其實很不錯，你要不要再考慮一下，若是覺得還可以，朕再請呂本中去保媒?！?p>　　很神奇，她居然沒有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只是淡淡的傷心，很快便化為了一點苦澀的笑容，說：“李將軍自然很好，可家父家母氣的狠了，還是算了。再說家?guī)熜鹿?，我身為嫡傳弟子，雖不用為其守孝三年，總不好在這個時候談婚論嫁的?！?p>　　這倒是實話，在川蜀混了幾年的趙明誠一肚子憋屈，喝酒無度就那么去了，世人總是對女子嚴(yán)苛一些的，不少人非說李清照吃不得苦不肯隨著丈夫赴任，不然也不會讓趙明誠無人照顧而死，完全不顧他走前帶了妾婢和家仆的。

　　當(dāng)然李清照師徒不會知道，這樣的結(jié)果已經(jīng)比歷史上好太多了。再嫌棄丈夫怕死，也是三十年恩愛夫妻，李清照傷心了好一陣，從族中過繼了一個男孩養(yǎng)著，平日里也越發(fā)深居簡出，只是整理自己和丈夫半生的文學(xué)冊子，邢秉樂不放心常來探望她。

　　李清照偶爾寫作，又多了幾分對人生的感悟，嘆息道：“以前官家為了激勵士民，借我之口寫了‘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允咀约航^不再退，我那時敬佩官家英雄氣概，反而和先夫大吵一架。后來也多為這些事爭吵。其實現(xiàn)在想來，他不過平常人，我非要拿雄主來衡量他，那是我自尋煩惱。陶然啊，其實夫妻相處時，丈夫愿意尊重妻子給與發(fā)揮才華的機會，已經(jīng)不容易了?！?p>　　邢秉樂知道師父是話里有話，也不多說什么，只是找來了古琴，新手彈奏，配著師父的佳作：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日子就這樣波瀾不驚地過著，朝廷大事無一日停歇，金明池邊的趙宅里卻是海棠依舊。如果李副都統(tǒng)不時不時來轉(zhuǎn)悠一圈，那就更好了。

　　直到那一日冬雪漫天，她聽說，他病了。

　　開始只是有些掛心，但也知道，他之前七八年里倒有一半時間在軍營，損耗肯定不小，恰好撞上了冬日天氣轉(zhuǎn)寒，所以有些病去如抽絲的感覺。只托人傳口信叫佛佑好好侍疾。

　　佛佑回話說宮里潘吳二位殷勤地很，她和神佑都以年紀(jì)太小為由被趕跑了。她也只能無語。

　　但是，隆冬獵獵而來，官家的病情也變得反復(fù)無常，往往是幾日間精神漸好，幾日內(nèi)又臥床不出。

　　漸漸的，卻是理所當(dāng)然的引出了一些流言。秉樂終于焦慮起來，恨不能遞牌子進宮。卻被李清照反問一句，“你以什么身份進宮見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