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山縣,在合州以南。
兩地間隔約有兩百余里,若有快馬,通常兩日可達。不過石堰在津山以北,距離合州縣更近,再加上馮煜的“神速符”效用比快馬稍盛,若不計疲乏連夜趕路,只明日上午即可抵達石堰所在。
然而人非器械,終歸有疲憊之時。
一個時辰之后,“神速符”靈力耗盡,此時也夕陽盡去,夜幕降臨。雖說有靈符之助,疾行猶如閑庭信步,可散步持續(xù)一個時辰,人也會疲乏呀,遂尋了個僻靜之地,兩人生了堆火暫歇。
羈旅辛苦,出門在外自不比其他,一切從簡。兩人歇憩,也只是就著篝火吃些干糧,喝些水,舒緩一下疲憊而已。
藺虎此時對馮煜的尊敬,較之先前又盛幾分。也不止是懾服于馮煜的神異術(shù)法,更是言談舉止中不經(jīng)意間顯露的品性。藺虎出身不高,但總歸是公門之人,一雙眼久經(jīng)歷練,也能注意到許多細枝末節(jié)。
譬如,他已經(jīng)清楚覺察,眼前這位道長雖有異術(shù),但本身并不會什么武藝。甚至不僅不會武藝,便是身體素質(zhì)也與他平日見到的富家公子相類,都有些弱不禁風(fēng)之感。
同樣使了“神速符”,一個時辰下來藺虎面色如常,甚至沒感覺疲倦,可馮煜卻已然滿面通紅,氣喘不休。
而讓藺虎敬佩的便是這點,馮煜明明頗為勞累,面上卻始終微帶笑意,并未因此有過憤懣埋怨之言。以藺虎之見,這位馮道長即便沒有異術(shù)傍身,單以自身品行也會是一個值得敬佩之人。
因此宿營暫歇時,他便立刻請馮煜安坐。
收集柴禾、點燃篝火、烤熱干糧、準備飲水等一應(yīng)事情藺虎獨身包攬,而且甘之如飴。
反是馮煜捧著食物,一邊捶腿一邊看藺虎獨自忙碌,頗有幾分赧顏。
入夜之后,天氣涼得很快。
山野吹拂的風(fēng),輕而易舉地帶走了馮煜身上的酷熱,頓時讓他多了幾分愜意。篝火離得較遠,如今時節(jié)還不需篝火取暖,點堆篝火除了照明,更多倒是種心里安慰。
不過即便是臨時休憩,藺虎做事也細致認真。
鏗~!
刀光一閃,胳膊粗細的扭曲枯枝,便應(yīng)聲斷成三截。然后被粗糙手掌拾起,放入火堆里,一個野外臨時的篝火堆,也被藺虎布置得頗為規(guī)整,馮煜啃著干糧,眼里露出欣賞之色。
“壯士精善武藝?”馮煜忽然道。
藺虎憨厚一笑,回說:“道長過譽,似小人這般粗人,也無甚謀生之法,全靠一己蠻力。小人運氣好,幼時得傳武藝,所以學(xué)了手刀法,讓道長見笑!”
馮煜正色道:“安身立命之法,豈能貶低?——你這刀法,可有什么說道,我方才見你出手很有些不凡呢。”以他的眼力,本分不出好壞,只是好奇之下隨口恭維,不想正好歪打正著。
藺虎見馮煜也稱道他的刀法,也露出自豪之色,贊嘆道:“道長果然眼力不凡!小人這刀法,名叫‘百戰(zhàn)刀’!”
馮煜神色一動,奇道:“我聽說大乾立朝之年,有黑衣禁衛(wèi)名‘玄衣鐵衛(wèi)’,隨本朝太祖征戰(zhàn)四方,立下赫赫戰(zhàn)功。據(jù)傳,鐵衛(wèi)軍中有套專供衛(wèi)卒習(xí)練的刀法,殺伐凌厲,很是了得,那刀法名字似乎也叫‘百戰(zhàn)刀’?!?p> 藺虎扶刀而嘆:“道長明鑒,正是那‘玄衣百戰(zhàn)’的‘百戰(zhàn)刀’!”
馮煜目蘊好奇:“我聽說,‘玄衣鐵衛(wèi)’的刀法秘而不宣,從不外傳呢?!?p> 藺虎神色復(fù)雜,有慨然也有慶幸,說道:“開國立朝之初,‘玄衣百戰(zhàn)’的刀法自是從不外傳。只是時移世易,本朝傳到今日,許多事情都有所變化,小人也是機緣巧合,得一位老卒看重,收入門下,方才學(xué)到這套刀法?!?p> 與此有關(guān)的內(nèi)情,藺虎從未與外人言過。眼下說給馮煜,一則他乃方外之人,與公門分屬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并不會有所掛礙;二則也是感其恩德,知無不言。
“唔~”馮煜點點頭,猶豫了一下,試探地道,“不知壯士能否把這套刀法演練一遍呢?”
藺虎笑了。
從先前馮煜追問起,藺虎就覺察到他似乎對自己的刀法頗感興趣,恐怕并不止步于“演練”,不過藺虎也沒點破,只應(yīng)道:“道長既然感興趣,小人便為道長演練演練!”
遂昂揚起身,干脆利落地取來佩刀,拔出鋒刃隨手將刀鞘拋在旁邊。
馮煜有些不好意思,藺虎雖未點破,可他也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對方看破,直言道:“實不相瞞,我的確很想學(xué)上一套武藝防身。想來壯士到清風(fēng)觀時,也見過我練的那劍法了,唉,那是我花費無數(shù)口舌外加紋銀二十兩,方才從一個江湖術(shù)士手上套來的三流劍法。就這,別人還不太樂意傳授呢,實是世人敝帚自珍,學(xué)武坎坷??!”
藺虎心中觸動,覺得此時馮煜身上少了幾分超然,卻平添青年人的心性,好感大生。
然而考慮到馮煜的身體素質(zhì),以及“百戰(zhàn)刀”的困難程度,藺虎不禁多說了幾句:“道長有心,小人也不會藏私!只是學(xué)武不比其他,一朝一夕難有成效?!賾?zhàn)刀’昔日為玄衣鐵衛(wèi)獨門刀法,習(xí)練的難度不小,通常有天賦者學(xué)刀,五年可稱熟練,十年方有小成。小人資質(zhì)愚鈍,自幼習(xí)武練到現(xiàn)在,方才稍有成就,道長最好心中有數(shù)?!?p> 說到這兒,藺虎笑了一下,道:“情不自禁多說了幾句,道長勿怪!小人先為道長演練一遍,道長看完若還感興趣,屆時再說習(xí)練之事不遲?!?p> “嗯嗯,有勞壯士!”
馮煜啃完干糧,忙探手入懷,捧起那枚“灰石神印”。
他知道藺虎之所以這么說,多半將其當(dāng)做閑極無聊、一時興起,殊不知馮煜這家伙賊精賊精的,覬覦別人的凌厲刀法,毫不猶豫就把花費大價錢套來的三流劍法從“神印”里抹去,等著空手套白狼。
且說藺虎持刀而立,拉開架勢,陡然間氣勢驟變!
隨即運刀而動,勢如奔雷凌厲迅猛!
但見夜幕里,火光映照之下!
藺虎騰身挪轉(zhuǎn),刀光熠熠,寒氣森森,一招一式破風(fēng)卷氣,充溢凌厲的殺伐氣息。刀法從“破血十式”、“風(fēng)嘯云卷”、“鷹擊千里”等招式起始,一一施展,藺虎果真分毫不曾藏私,一招一式不僅演練變化,甚至吟誦刀法口訣,傾囊相報。
在藺虎高呼酣戰(zhàn)的演練之下,馮煜只覺眼前仿佛展開軍陣殺伐的畫卷,耳中亦仿佛聽聞怒喝與慘叫,到最后“狂沙百戰(zhàn)”收尾,佩刀寒芒卷動枯葉,勁風(fēng)過處,近處的草莖與灌叢枝條齊刷刷應(yīng)聲而斷!
“呼哧!”
以藺虎的體力,全力以赴地完整使一遍“百戰(zhàn)刀”,也不禁稍稍氣喘。
隨著他收刀而立,四周勁氣卷動的落葉方才得以脫出束縛,飄搖著緩緩落下。藺虎回身過去,笑著對馮煜道:“不知道長以為如何?”
馮煜撫掌贊道:“招法嚴謹,攻勢凌厲,進退之間章法周密,不愧為軍陣殺伐之術(shù)!觀壯士演練,我仿佛親見昔年‘玄衣百戰(zhàn)’之威勢,‘百戰(zhàn)刀’名副其實,眼界大開啊!”
藺虎見他話里全是溢美之詞,喜不自勝之余,也知對方的確看好“百戰(zhàn)刀”,遂道:“道長既然喜歡,小人愿傾囊相授!”
孰料馮煜卻道:“哎,如此精湛刀法,得壯士演練一遍足矣,再多豈非有褻瀆之意?”
藺虎愣住,心中嘀咕,先前還滿懷熱切,怎地就態(tài)度改變?莫非是見刀法繁復(fù)艱難,自行打起退堂鼓?果然年輕人想一出是一出,沒個定性?
他沒注意到,馮煜手上一動,把“灰石神印”塞入懷里,眉眼間竊喜流轉(zhuǎn),一副得了極大好處的模樣。抬頭對上藺虎疑惑眼神,馮煜沉吟一瞬,認真地對他道:“今日得壯士傳授之誼,馮煜銘記于心,以后定有回報!”
藺虎哪知內(nèi)情,忙道:“只是費了些許力氣,哪里值得道長惦記?”
馮煜搖頭,目蘊深意,神秘地笑了笑:“壯士先別急著拒絕,日后自有分辨?!闭f著,他雙手抬舉活動了一下身軀,站起身道:“歇了半個時辰也夠了,咱們繼續(xù)趕路吧!路上我也正好再琢磨琢磨......”
藺虎雖然心有疑惑,可對于趕路自不會反對,點點頭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
今夜天公作美,明月皎皎,照得山野銀輝遍地。
馮煜再拍上一張“神視符”,醒神明目,再借月光之助,連夜趕路就不存在阻礙。約莫半個時辰之后,兩人來到兩縣間隔的山脈之前。從此處往津山縣去,有兩個選擇。
一是繼續(xù)走往來商旅行人慣走的大路,從山脈腳下繞過去,好處是道路平坦安全;另一條路當(dāng)然是走山路穿過山脈,此路多一些風(fēng)險,也崎嶇難行,好處是順利通過的話路程更短,翻過山,就到津山縣內(nèi)。
以馮煜原本的規(guī)劃,是打算走大路。
畢竟出門在外,哪怕是走大路,幾十里內(nèi)不見人煙都是常事,再撇開大路走山路,可真就禍福難料了,是否會有什么意外誰也說不準!當(dāng)然,這是對于普通行商路人而言,馮煜欲走大路,單純因為大路平坦好走。
不過有藺虎之前毫無保留的演練之誼,馮煜考慮之后,決定改變主意走山路。
他知道藺虎心中記掛著石堰村,恨不得肋生雙翅直接飛過去,馮煜此舉也算投桃報李。
果不其然藺虎大受感動,主動在前方引路:“壁云山小人走過多次,山里的路都認得,尋常也有著急的行腳商會走這條路,除了偶爾會遇見不開眼的畜生,便沒有別的危險。道長放心,有小人在,斷不會讓山里的畜生沖撞道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