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漸漸偏西,趙九爺走了進(jìn)來。
他穿了件洗褪了色的靚藍(lán)色短褐,袖子挽到了肘上,腰間扎了布帶,利落中透著幾分干練:“你收拾好了沒有?我們要走了!”
傅庭筠一下午都在糾結(jié)這件事,聞言臉上露出幾分躊躇。
趙九爺抿著嘴,半晌才道:“這兩件事并不沖突——你先到渭南住下,令尊、令堂知道你還活著,必定會來找你,到時候有什么事大可當(dāng)面問令尊令堂,以后怎么辦,也能有個商量的人。再者你身體還虛,不宜餐風(fēng)露宿,有你舅舅、舅母照顧,也可快些好起來?!?p> 最要緊的是,趙九爺和她萍水相逢,他不僅救了她的性命,而且在他自己的環(huán)境都很窘迫的時候還給了她這么多的幫助,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她不能再拖累他了。
傅庭筠想著,打起精神來點(diǎn)了點(diǎn)頭,拿起枕邊的包袱:“那我們走吧!”
趙九爺站著沒動,表情有些怪異地瞥了她一眼:“你還是換身打扮吧!”
傅庭筠很是意外,低頭打量自己的衣衫。
月白色的細(xì)布棉衫,靚藍(lán)色素面十六幅馬面裙,扎著了條靚藍(lán)色的汗巾,通身沒有一件首飾,干干凈凈,整整齊齊,沒什么不妥?。?p> 她不解地望著他。
膚色如玉,青絲如墨,柔軟的紅唇嬌艷欲滴如夏盛的石榴花,嫵媚妍麗得如同那五月明媚的好風(fēng)光,偏生一雙杏目清澈如一泓山澗泉水般澄凈,絲毫沒有感覺到自己的美麗般,美艷中就帶了三分清雅,更是動人心魄。
趙九爺在心里嘆了口氣,道:“你先找塊帕子把頭包了,再換身顏色深點(diǎn)的衣裳?!庇挚匆娝岚さ氖郑尊?xì)膩如羊脂玉,“用汗巾把手也包了!”
傅庭筠走親訪友的時候曾隔著馬車的碧紗窗見過那些墮民,他們都穿著深色的衣裳,包著頭,穿著草鞋或赤著腳,頭發(fā)、臉上都是灰,臟兮兮的。
“你是讓我扮做墮民嗎?”她猶豫道,“官府對他們一向不客氣……”
這樣一來,他們被搜查的機(jī)會就增加了很多。
“現(xiàn)在外面到處是流民,安化、合水、隴西、安定都引起了嘩變,那些衙役哪還敢搜查!”趙九爺耐心地道,“越是穿得光鮮,就越有可能被搶。一旦誰被搶,那些餓慌了的人就會聞風(fēng)而動,群起而攻之。雙手難敵四拳,我到時候未必能護(hù)得住你。你這樣子,太打眼了!”
傅庭筠面頰微紅。
真是百無一用,連趕個路都會連累他。
她忙點(diǎn)頭。
趙九爺避了出去。
傅庭筠照著吩咐重新?lián)Q了衣裳,又仔細(xì)地打量了一番,覺得沒有什么破綻,喊了聲“九爺”。
趙九爺走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和他一樣打扮的阿森。
看見傅庭筠,阿森的眼睛有些發(fā)直。
深靚色的粗布衣裳越發(fā)映襯著她的臉瑩瑩如玉了。
趙九爺頗有些無奈,輕輕地咳了一聲,囑咐傅庭筠:“你到時候別東張西望,盡量低著頭,有誰和你說話,你一概不用理會,自有我應(yīng)付,最好別讓人看到你的臉?!?p> 阿森聽到那聲咳嗽如夢驚醒,忙將傅庭筠用過的涼簟、瓷枕,喝水杯子,吃飯的筷子都收起來出了門。
傅庭筠心里卻有些苦澀。
他是怕她被人認(rèn)出來吧?
沒想到她傅庭筠也有藏頭藏尾的時候,可見人說話行事都不要太滿。
她低下頭,應(yīng)了聲“好”,聲音悶悶的,情緒很低落。
趙九爺不知她是為哪般,也不想知道——他只要安全地把這女子送到渭南她舅舅家,就算是完成所托了。他也會離開陜西。從此天各一方,再無相見之日。
他轉(zhuǎn)身出了門。
傅庭筠收斂情緒跟了出去。
破廟外有片樹林。和碧云庵的郁郁蔥蔥不同,這里的樹木像被曬干了似的垂著枝條,掛滿了灰蒙蒙的塵土,顯得垂頭喪氣的。
阿森正把她用過的物件往停在破廟前的一輛獨(dú)輪小推車上裝。
滿天的晚霞映紅了他們的臉龐,也染紅了樹林,平添幾分寂寥。
“走吧!”趙九爺聲音顯得有些緊繃悵然,“此處非久留之地!等他們吃完了糠麩野菜,就該吃草根樹皮了。”
傅庭筠駭然:“不,不會吧?”
“怎么不會?”阿森走了過來,“我還看見人吃土呢!”他已經(jīng)把東西都捆好了,“爺,我們可以走了吧?”他嘀咕道,“這么一大片林子,只有我們?nèi)齻€人,我覺得心里毛毛的——要是那幫流民找過來可就糟了。”
趙九爺沒有說話,走過去把獨(dú)輪小推車上的車袢掛在了脖子上,對傅庭筠道:“你坐上來吧!”
“啊!”傅庭筠瞪大了眼睛。
這種獨(dú)輪小車是鄉(xiāng)間常用的,只有副車架子,全靠推車的人推動前面的那個木輪子得力,不比馬、騾子或驢,全靠人力的。
她沒有想到他會推她。
“我也想給你找輛馬車,”他淡淡地道,“只是這個時候但凡是個活物都進(jìn)了肚子,你就將就將就吧!”
說得她好像在嫌棄似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傅庭筠忙解釋道,“我見阿森往車上裝東西,我還以為這是拉物的呢!”
阿森聽她提到他的名字,瞇著眼睛笑起來,指著推車:“東西都堆在右邊,左邊就是留著給你坐的?!庇值溃拔以谲嚿箱伭舜矈A被,肯定不會硌著?!比缓笱郯桶偷赝?,一副“你快坐上去,很舒服”的模樣。
傅庭筠還是有些猶豫。
她雖然不像六堂姐那樣珠圓玉潤,可也不像七堂姐那如柳扶風(fēng),右邊已經(jīng)堆了些亂七八糟的什物了,再加她,也不知道他推不推得動?這萬一要是摔下來了……她想到那次被趙九爺駭?shù)脧睦匣睒渖纤は聛砩碜庸峭戳撕脦滋炀陀行┖笈隆?p> 趙九爺卻不耐她的磨磨蹭蹭,斜了她一眼:“難道您想一直走到渭南去?”
“不是……”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他又是一片好心,就算是擔(dān)心,傅庭筠也只好硬著頭皮坐了上去。
“走了!”阿森興高采烈地朝前跑,率先上了樹林旁的一條土路。
趙九爺推著車跟在他身后。
車子顛簸,好像隨時會被甩出去似的,車輾在地上,揚(yáng)起一塵黃土,往她鼻子里直鉆。
傅庭筠很難受,只好緊緊地把包袱抱在懷里。
趙九爺輕聲地提醒她:“抓住捆什物的繩子。”
傅庭筠忙“哦”了一聲,立刻抓住了繩子。
找到了依靠的地方,人也就坐穩(wěn)了。
走出林子,是條驛道。
道路平整寬敞,與土路不可同日而語。
傅庭筠這才有了點(diǎn)坐車的感覺。
她打量周圍的景致。
路兩邊都是田,遠(yuǎn)遠(yuǎn)的,還可以看見幾座農(nóng)舍和農(nóng)舍高過屋頂?shù)拇髽?。已是黃昏,卻沒有看見炊煙。田里沒有莊稼,黃黃的土都龜裂了,旁邊的小溝里看不到一絲水。四周靜悄悄的,沒有一點(diǎn)聲響,走在路上,讓人磣得慌。
“怎么旱成了這樣?”傅庭筠失聲,“今年豈不是沒有收成?”
她雖然長在閣閨,卻是做為當(dāng)家主母教養(yǎng)的,田莊上的事也略知一二。一年沒有收成,對她不過是減少了收益,對那些種田為生的人卻是要性命的事。雖然聽說慶陽、鞏昌大旱,商州、同州到處是流民,可她日子照常的過,那些也不過是聽說,此時親眼看見,自然極為震驚。
趙九爺沒有做聲。
阿森卻小聲地道:“前幾天賣個人還給換三碗白面,這幾天,不要錢都沒人買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被餓死……”
這是傅庭筠完全不能想像的事。
“官府為什么不開倉放糧?”傅庭筠覺得自己的聲音有些尖厲。
沒有人回答她,只有車輪子碾在地上的“骨碌”聲。
傅庭筠回頭望向趙九爺。
他的神色很沉靜,可繃緊的下頜卻泄露了他心情。
不知道為什么,傅庭筠覺得心頭一松,心情平和了不少。
沒有朝廷之命,官府也不敢隨便開倉放糧。
“巡撫大人應(yīng)該奏請皇上派人來陜西督辦流民之事才是。”她道,“否則出了什么事,他也難逃其咎?!?p> 趙九爺目視著前方推著車,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似的。
傅庭筠等了半天等不到他的回答,有些失望地轉(zhuǎn)過身去。
“皇上一心想要做文治武功的千古圣君,”身后卻響起他平淡得有些呆板的聲音,“自熙平二十八年對河套用兵以來,征調(diào)糧草不下千萬石,陜西又產(chǎn)糧之地,征調(diào)猶為頻繁。陜西巡撫董翰文乃前文淵閣大學(xué)士、禮部尚書莫英伯的門生,莫英伯與現(xiàn)任內(nèi)閣首輔沈世充有罅隙,董翰文只得迎合帝心以保官位,新糧未入庫即送存糧北上。如今大旱,只怕他想開倉放糧也無糧可放!”
這豈是一般人能知道的事,能說出來的話!
傅庭筠不禁道:“九爺是做什么的?”
“我不過是個游蕩江湖的一介莽夫罷了!”趙九爺說著,嘴角閃過一絲嘲諷的笑意,“茶館里聽別人說些朝中大事,也跟著人云亦云而已!姑娘聽聽就算了,不必放在心上?!?p> 是嗎?
傅庭筠默然。
如果有一天,別人問她是誰,她恐怕也只能像他這樣回答別人吧!
突然間,她覺得他離她很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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