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那個女人裊裊婷婷地下了車,方氏臉色保持不變,可方才眼里的光彩卻消失不見了。扶著方氏的小丫頭臉上突然一白,卻是方氏抓緊了小丫頭的手臂,長長的指甲直嵌入到小丫頭手臂的肉里。
荀卿染心下嘆息,這個辛姨娘,跟了荀大老爺去城里,如今自然要跟了回來。又不是荀大老爺,從外面帶了新的女人回來。就是他在正室夫人面前,扶了扶小妾,方氏看著不舒服,也不必如此失態(tài)。
因是在二門,眾人只是匆匆見禮,等回到正室,荀卿染幾個女孩,還有剛從學里回來的荀君暉,再次給荀大老爺行禮。荀大老爺擺擺手,讓幾個人坐下。接著小吳姨娘過來見禮,荀大老爺喝著茶,頭也沒抬,小吳姨娘撅著嘴退下去。然后就是辛姨娘給方氏見禮。
方才在外面,荀卿染就注意到,原本有兩個丫頭跟著辛姨娘去了城里,一個叫秋菊,一個叫白荷。如今白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生面孔,年紀也在十四五歲,頗有幾分姿色。另外辛姨娘身邊,還多了個婆子。辛姨娘進屋,就只帶了秋菊。不過荀卿染注意到的事,方氏自然也是看到了。因此眼睛只在辛姨娘和秋菊身上打轉(zhuǎn),辛姨娘蹲下身去行禮,方氏并沒馬上叫起。荀大老爺咳嗽一聲,方氏才收回心思,扯動面皮,讓辛姨娘起來。
辛姨娘盈盈站起,目光掠過荀卿染等人,微笑中帶著幾許羞澀。
三年前,還是先帝再世的時候,有一位文官做了一首詩,被人告發(fā),說是心懷不軌,懷念前朝,譏諷當世。先帝大怒,命人仔細追查,結(jié)果又查出一些詩文,一大批文人、官員被捉拿入獄,牽涉人員數(shù)以千計,一時人人自危。這些涉案的人,嚴重的被處以極刑,也有被發(fā)配到西北、東北邊境做勞役的,還有大批官員被罷官。
當時一位宗親看不下去,在朝會上為這些人說情,認為那些懷疑完全是子虛烏有,雞蛋里挑骨頭。私下里又傳出,這位宗親嘲諷先帝自己不讀書,學秦始皇焚書坑儒。而這位宗親,祖上是本朝太祖的嫡子,因故并未承襲大統(tǒng)。先帝本來就十分忌諱,便借機發(fā)作,將其圈禁起來。
這位宗親平日風流不羈,喜歡雜學,家里養(yǎng)著一班小戲,這個時候自然要被發(fā)賣。
荀大老爺當時也被牽連,罷了官,打點行李回潁川老家。出城門的時候,正碰到發(fā)賣這些優(yōu)伶,卻是觀者眾,無人敢買。荀大老爺在車上,一眼就瞧見了辛姨娘。他曾去宗親家里聽過戲,對辛姨娘印象極深,早有傾慕之心。如今美人落難,荀大老爺發(fā)了豪情,當即不顧大家阻攔,掏出銀子將辛姨娘買下。
三年來,辛姨娘一直恩寵如新。
“你們都下去吧,我和你們母親還有話說?!避鞔罄蠣攲髑淙镜热说?,又轉(zhuǎn)頭對辛姨娘吩咐:“你也先回自己院子里歇著,想吃什么,就派人去廚房要?!?p> 大家從方氏屋中出來,辛姨娘殷勤招呼,“老爺從城里帶了些禮物來,要給二爺和幾位姑娘,都放在我那。我也買了些小玩意,二爺和姑娘們不嫌棄,就到我那院子坐坐?!?p> “姨娘不用客氣?!避魇缰ズ托烈棠镎镜淖罱?,先答話。
小吳姨娘冷哼了一聲,扯了扯荀淑芝的衣角,示意她別搭理辛姨娘。
“自然也有吳姐姐的?!毙烈棠锩ρa充道。
“爹爹買了禮物,自然送給我,不必勞姨娘操心?!避魇缣m冷冷看了辛姨娘一眼,帶著丫頭先一步走了。
荀淑芳眼神閃爍,似乎并沒聽到辛姨娘的話,只說“春喜那有新的鞋樣子,我去看看,也好給老爺做雙鞋子。”說著也走了,卻不是往院子外走,而是去了方氏屋子旁邊的耳房。
“姨娘從城里回來,想必也累,今天就不去打擾了。”荀卿染道。
自然她明天也是不會去的,倒不是對這個辛姨娘有意見,是怕被方氏嫉恨上。
這卻是個體面的臺階,辛姨娘感激地笑笑。
“姑娘們什么時候有空來都成,一會,我讓人把禮物給姑娘們送過去。”
望著辛姨娘僅僅一握的纖腰,小吳姨娘不由地低頭瞄了眼自己的水桶腰,確認她實在比不過,恨恨地啐了一口,低聲罵:“小妖精,看你還能浪多久?!?p> 荀君暉的院子和荀卿染的在同一個方向,姐弟兩可以同走一段路。
看著周圍沒人,荀卿染道:“可巧老爺提前回來了,不然還要想法子去請?!憧啥碱A(yù)備好了。”
荀君暉自然明白姐姐說的是什么,“都準備好了,姐姐盡管放心?!?p> “嗯,需要姐姐做什么盡管說?!避髑淙军c頭,又將寶珠打探到的消息說給荀君暉聽,“看樣子是好消息。能讓老爺即刻返回,太太又要瞞著,不讓大家知道,不知會是什么事?”
“我有個猜測,應(yīng)該八九不離十。近日去先生家,碰到先生的朋友從京城來。聽說當今皇帝對于先帝時的文、字、獄,態(tài)度上有些松動?!?p> “難道是老爺起復(fù)有望?”
“我猜是的。安國公府的大姑娘是宮里的貴人,知道些內(nèi)幕消息,這也平常。應(yīng)該是還沒有正式旨意下來,所以太太不想宣揚?!?p> 荀卿染見弟弟如此敏銳,分析的頭頭是道,心里十分高興。她在這個院子里,也算消息靈通,但是因為不能出府,外面的事情可是多虧這個弟弟。
荀卿染有一些小小的妒忌,這個年代男人和女人的地位相差懸殊,能夠獲得的資源自然也天差地別。不過她更多的是欣慰。同樣為男子,不成器的有的是。像荀君暉這么小小年紀,卻能在嫡母壓制下,不逆反不頹廢,在外面讀書交游,開朗上進,實在是不容易。
“那府里可要熱鬧了。我就希望,能借著這個喜事,讓你進族譜的事更順利些?!避髑淙居芍缘卣f道。
這個朝代依然嫡庶分明,爵位的繼承是從嫡從長。但是對于家里的財產(chǎn),庶子也有相等的繼承權(quán)。荀家并沒有爵位可以繼承,方氏之所以一直阻撓君暉入族譜,打壓他,一方面是女人的嫉妒心,另一方面就是怕他分走家產(chǎn)。
正室內(nèi),方氏將京城來信交給荀大老爺,荀大老爺看后,又叫了送信的人來仔細問了。
“好極了,總算又有了出頭之日?!避鞔罄蠣斚驳脑谖輧?nèi)踱來踱去,“我得趕緊把消息告訴二弟?!?p> 方氏笑著攔住道:“老爺,這還沒有正式行文,不宜大肆聲張。還是等郡上有了官文下來,或許二老爺?shù)氖乱灿修D(zhuǎn)機,到時候再一起說不是更好,不在這一天兩天的?!?p> 荀大老爺想了想,覺得方氏說的有理。
方氏吩咐人擺飯,原來她心底隱隱盼著荀大老爺即日就回來,早備了荀大老爺愛吃的菜肴。
喜事當頭,方氏又如此殷勤相待,荀大老爺便留下和方氏一起用飯。
“咱們住在鄉(xiāng)下,幾個女兒的婚事有些耽誤。如今,也要早早打算起來。咱們荀家的女孩,婚事是不能草率的。妾身正打算給京里去信,讓親戚們幫著看看合適的人家。老爺復(fù)職,以后也多幾家姻親來往?!背赃^飯,方氏又打發(fā)了屋里伺候的人,和荀大老爺說道。
“好,還是太太想的周到?!避鞔罄蠣斶B聲稱贊方氏賢德。
“天色不早了,老爺和太太好多話要說。要不要人去拿了老爺?shù)匿伾w來?”在外面等候的常嬤嬤笑著進來問道。
荀大老爺略微猶豫了一下,也就答應(yīng)了。常嬤嬤喜的忙出去,卻有辛姨娘院里一個婆子送了鋪蓋過來。
“你姨太太可歇息了?!避鞔罄蠣斠娏诉@個婆子,隨口問道。
“回老爺,姨娘還沒歇。說是老爺剛回來,正該和太太好好聚聚,就讓奴才送了老爺?shù)匿伾w過來。奴才在外面等了一會子,聽見常嬤嬤要鋪蓋,就趕緊送進來了?!?p> 愛妾不妒忌,還如此賢惠懂禮,荀大老爺覺得很滿意,“回去吧,讓姨太太早點歇息?!?p> 方氏將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恨的不行,卻不舍得破壞氣氛。這幾年,除了年節(jié),荀大老爺很少和她一起吃飯,更別提留宿了。她也曾想法子收拾辛姨娘,但是辛姨娘十分乖滑,又有荀大老爺?shù)膶檺?,她一直沒能得手。
“老爺和太太一起吃飯,你給我夾口菜,我給你夾口菜,唉呦……”方氏屋外伺候的人都喜氣洋洋。方氏管理后院,但是這個家的主人還是荀大老爺。荀大老爺看重方氏,他們這些下人腰桿才硬。
常嬤嬤笑,“你們來的晚,老爺和太太剛成親那會,那才叫好那?!?p> 如果不好,怎么會在生了大爺十年后,這荀家才有了別的女人的孩子。
常嬤嬤剛轉(zhuǎn)身要人準備洗澡水,方氏從屋里向她招手。
“去叫春喜進來伺候?!?p> 常嬤嬤頓時一愣。
第二天,荀卿染特意比平時遲了些,才到方氏房中來請安。一進院門,就覺得氣氛有些怪異。荀卿染心里納悶,昨夜荀大老爺一定是留宿在此,今天一早不該是高高興興的嗎,怎么感覺人人屏氣斂聲,比平時還要壓抑。
“三姑娘來了?!毙⊙绢^打起簾子,荀卿染邁步進屋,不由唉呦叫出聲來,卻是一只茶碗迎面飛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