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話音,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急急從花園的甬路上趕過來,到鄭元朔跟前叉手為禮,恰巧把鄭元朔和荀卿染主仆隔開。
鄭元朔見有人來,就收了釵子,不好再如何,但臉上已經(jīng)露出些不悅。
“阿,二弟阿,你不是去郡城里了嗎?找我有什么事?”
這少年正是鄭元朔的堂弟鄭元朗。他并不直接回答鄭元朔,而是笑著道:“大哥,兄弟剛才從門外過來,守財正在二門外找大哥,說是有急事?!?p> 守財是鄭元朔的長隨,專為鄭元朔打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是鄭元朔的第一心腹。鄭元朔聽到守財有急事找他,心里要走,又有些舍不得。
他被母親送來讀書,本來并不愿意。沒想到自打到了這,他那荀家姨丈只是話說的嚴(yán)厲,并不怎么拘管他。他姨母方氏對他更好,反比在家里時更加自在了。
更有一件意外的好事,這個地方雖說是鄉(xiāng)下,卻因水土好,人物生的都有幾分的水秀。荀家是大戶,幾個姑娘都有十分顏色,就是下人中也有不少姿色出眾的。因此,他這些時日,真是如魚得水一般,讀書不過是妝個幌子。
只是,荀家其他幾個姑娘,是肯和他親近的。但這位三姑娘卻總是淡淡的。剛來時還能在姐妹堆里見見,后來也不知怎地,就連面都見不到了。
鄭元朔覺得荀卿染平時一張臉總是木呆呆的,也很少開口,卻依然容色出眾。今天無意間看見她露出笑臉,更是立即驚為天人。因為荀卿染等閑不出屋,方氏再溺愛他,他也不好真的去女孩家閨房走動。他怕以后沒機(jī)會親近,總想趁此機(jī)會打動荀卿染。在他想來,黃金是誰看見都覺得親切的。他有金子,別人自然就該對他親切。
鄭元朗卻好象不知道鄭元朔的心事,只催著他走。
“大哥還是快些去,我看守財?shù)臉幼樱怯幸o的事,若耽誤了,大哥要后悔的?!?p> 鄭元朔站在那沒動,琢磨還想跟荀卿染說兩句話。鄭元朗已經(jīng)規(guī)規(guī)矩矩與荀卿染作了一揖,“染妹,我和大哥還有事,先走一步?!?p> 荀卿染屈膝還禮,鄭元朗便拉著鄭元朔一條膀子,連推帶拉地一路去了。
見鄭氏兄弟走了,荀卿染舒了一口氣。好在鄭元朗把鄭元朔帶走了,不然……。荀卿染兩眼四下掃了掃,就看到窄門那邊有道人影一閃。荀卿染腳步頓了一頓。
寶珠眼尖,也瞧見了,小聲說,“好像是草花姐姐,在門那邊一閃,就不見了?!?p> 荀卿染記在心里,也不在花園內(nèi)多做停留,直接走去花園后門。那里只有一個半聾的婆子看門,桔梗上前塞了幾個大錢在那婆子手里。
“盧嬤嬤,我們姑娘要去三老爺家的海棠園,折幾支海棠回來插瓶,求你老給看著門?!?p> 荀大老爺一共兄弟三人,早就分了家。荀大老爺居長,就占了這老宅子。荀三老爺?shù)脑鹤泳驮诶险游髅?,只隔了一條夾道。荀家的人一般說荀大老爺家,這叫東府,提到荀三老爺這,就叫做西府。西府本就是從東府的后花園隔出去的,因此這中間的夾道也是荀家的,并沒有閑雜人走動。
出了花園門,不過幾步路,就是西府的海棠園。當(dāng)年分家時,三老爺就是看重這海棠園,并不計較西府宅子的大小。海棠園內(nèi)還有一座小樓,供人游園歇息。三老爺接手西府,就將藏書都放在小樓內(nèi),后來還陸續(xù)購置了很多珍本藏書,并提了一副匾額,將小樓稱作藏書閣。
三老爺在外任上,因把家眷也接了過去,就把西府交給幾戶可靠的下人打理著。桔梗的叔爺爺一家,就負(fù)責(zé)照顧海棠園并這藏書閣。
到了海棠園門口,桔梗上前敲了兩下,門應(yīng)聲而開。一張圓圓的蘋果臉探出門來,一眼瞧見荀卿染,馬上笑逐顏開,也不說話,直接開門將主仆三人迎了進(jìn)去。
等荀卿染站定,小姑娘也關(guān)好了門過來見禮。小姑娘不滿十歲,頭上梳了雙丫髻,十分愛笑,笑起來臉上兩個酒窩,十分討喜。她是照管這海棠園的韓管事的孫女,與桔梗是堂姐妹。
“又麻煩你了,小棠。是不是一早就等在這了?”荀卿染拉起小姑娘,微笑著問。
小棠搖了搖頭,笑容有點羞澀。
桔梗上前拉了小棠的手。
“小棠,都誰在園子里?”
小棠用手往海棠園深處指了指,嘴里啊啊叫了兩聲,手比劃著。桔梗點頭,表示明白。
“只有四叔在里面修剪花木,咱們要來的事,小棠已經(jīng)跟她爺爺說了,讓姑娘盡管四處玩耍?!?p> 荀卿染點頭,看時辰還早,就一步步慢慢走去。這園中景致與東府不同,并無雜花雜樹,而是遍種海棠。海棠又有紅白兩色,紅色的如火,白色如雪。園內(nèi)還有石桌石凳,小橋涼亭,都很小巧精致。
藏書閣就建在海棠林內(nèi),是一座兩層的磚木樓房。二樓是藏書,一樓則是書房。荀卿染進(jìn)了書房,剛坐下,寶珠就來稟報,說是二爺來了。
門簾挑起,一個少年邁著方步走了進(jìn)來。一張帶著稚氣的俊臉板著,明明是清俊的眉眼,偏都耷拉著,顯出一臉的呆氣,毫無少年人該有的活力。
荀卿染撲哧笑出聲來,指著少年嗔怪道:“阿暉,你瞧你,跟個小老頭似地。這里沒有外人,就別裝了?!?p> 聽了這話,荀君暉頓時眉目舒展開來,臉上的呆氣一掃而光,瞬間像換了個人。
“姐姐又取笑我?!冶幌壬凶”硶?,從學(xué)里出來的晚了,叫姐姐久等了吧?!避骶龝熃o荀卿染行禮。
荀卿染站起來,拉著荀君暉手,讓他在書案邊坐下。
“我也是才到這,看把你急的,快坐下歇歇。”
荀君暉依言坐下,又站起來,從袖袋里取出個包的十分周正的油紙包。
“姐姐愛吃古城齋的粉蒸首烏糕。前兩天君皙家有人去郡城,我讓他幫我捎了些來,拿給姐姐吃。”
荀君暉說著打開紙包。這粉蒸首烏糕,是潁川郡城的特產(chǎn),其中又以古城齋的最為有名。因為選料精細(xì),做法繁復(fù),古城齋每天只蒸有數(shù)的幾籠,因此名聲更響。這首烏糕是用糯米粉、首烏粉和棗泥合在一起,上籠屜蒸熟。一般的首烏糕,蒸出來是紅褐色的一塊。古城齋的首烏糕卻有三層分明的顏色,最上面一層是黑色,中間一層是紅色,下面一層是白色。顏色漂亮、入口軟滑,又因為加了桂花蜜,十分香甜。荀卿染很愛吃這個,但卻不能時常吃到,雖然荀家是左近聞名的世家大戶。
寶珠和小棠拎著燒好的水送進(jìn)來,荀卿染先和荀君暉洗了手。這時桔梗已經(jīng)泡好了茶,給兩人端上來。
荀卿染打開帶來的食盒,里面是切好的海綿蛋糕。這是她花錢跟廚房的人買了雞蛋等原料,在她院子里的小茶房做的,特意帶來給弟弟吃。
荀卿染讓桔梗拿碟子將兩樣糕點各裝了幾塊,送給小棠和家人吃。又挑了一塊大的海綿蛋糕遞給荀君暉,正好荀君暉也撿了塊首烏糕遞過來,姐弟倆相視一笑,各自心頭一暖,就著茶水吃起了糕點。
荀卿染一邊喝茶,一邊打量弟弟。姐弟倆因為一母所出,眉眼間極為相似。荀君暉剛滿十三歲,身高已經(jīng)快和荀卿染平齊。因為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在外人面前不得不做出一副老成呆板的樣子,只有到了她跟前,才會露出真性情。
這個孩子,是她一手帶大的啊,荀卿染有些心疼,又有些驕傲。
四年前,她莫名其妙到此,目睹兇案,在床上躺了十來天,慢慢接受了穿越的事實,但是心中卻不甘愿。那天,她趁著人不備,自己跑出屋,順著墻根一邊亂走,一邊很幼稚地拿了根樹枝,抽打路過的花花草草泄憤。湊巧走到一個靠墻的小院,聽見里面一個女人中氣十足的罵聲,就好奇地拐了進(jìn)去。
一個抹了一臉白粉,身材十分富態(tài)的中年婆子,正一手拿著碗飯,一手推搡著一個小男孩,嘴里還不住地喝罵。
“唉呦,小少爺,你也讓奶娘我省省心。也就是你命好,太太是大家子出身,心腸好,才這樣抬舉你。你看看你身上這穿的戴的,哪樣不是太太出錢給你置辦的。不就是飯里吃出粒砂子,就做出這個樣來,還和老娘發(fā)脾氣。你可真當(dāng)自己是個主子了?!?p> 小男孩只有六七歲的樣子,一張小臉并不瘦,但卻毫無光澤。小身板被婆子的大手推搡的踉踉蹌蹌。那女人罵的口水四濺,好多噴到小孩的臉上,小孩卻不敢躲。
婆子把飯都倒在地上,另一只肥手在小孩的脊背上拍了幾下。她手勁不小,荀卿染隔著一段距離,仍能聽到小孩的背被打的通通作響。小孩子經(jīng)受不住,被打的向前一撲,幾乎倒在地上,又被婆子一手撈起來,“小少爺,小心點看著路,這一身好衣服可值錢,碰破了,是要我拿錢賠補(bǔ)的?!蠣敽吞冀虒?dǎo)要愛惜糧食,小少爺扣了這一碗好白米飯在地上,要是上面知道了,是要打板子的。聽奶娘的話,你好好把這飯吃了,奶娘就不告訴去?!?p> 婆子說著,就強(qiáng)按那小孩在地上,逼他去吃地上的飯。小孩梗著脖子,不肯就范。
荀卿染藏身在一叢灌木后,見那米飯倒在沙地上,又被婆子用腳踩了踩,哪里還能吃。小孩子在婆子手底下掙動,一抬頭,正好和荀卿染的眼睛對上。小孩嘴巴張了張,卻沒有開口求救,而是別開臉去。荀卿染的心卻忽悠翻了個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