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過書本，周行德隨手翻開一頁，上面寫著“故天生之物，必因才而篤焉。故栽者培之，傾者覆之?！?p> 字都認識，可組合在一起卻不知道什么意思。
他幾乎要仰天長嘯：早知要穿越到古代，當(dāng)初就該去學(xué)中文的！
見周行德一臉凝重，葉天禹倒沒想到這個周先生對四書五經(jīng)根本就是一竅不通，反覺得此人頗有師道威嚴，只規(guī)矩地站在那里，大氣也不敢出。
既然主將不說話，其他人也都安靜下來，上百雙眼睛都落到周行德身上。
周行德心中亂成一團，背心不斷有汗水滲出。
三姐在旁邊看得明白，心中冷笑。心道，這個花和尚連戒疤都沒有，沒正式剃度，估計也沒正經(jīng)讀過什么經(jīng)書，只怕肚子里都是草包。還當(dāng)人先生呢，也只能騙騙葉天禹這個蠢貨。
她早就恨周行德入骨，巴不得這鳥和尚在眾人面前出大丑，立即輕笑一聲對葉天禹道：“葉將軍，我家相公，雖然是個讀書人，可平日里卻專愛讀佛經(jīng)。你若一心向佛，他倒可是指點指點你?！?p> “讀佛經(jīng)？”葉天禹抓了抓腦袋：“萬歲爺讓我讀書明理，和尚們那套東西是教人避世出家的，若隨周先生學(xué)佛，不好吧?！?p> 周行德聽三姐這話，心中大怒。老子若被揭穿了身份，對你這女人有什么好處，真是討厭透頂。
他將手中的書合上，隨口敷衍：“佛經(jīng)也不是一味教人出家當(dāng)和尚，其中也有教人做人處世的道理。讀得多了，心竅一通，能得大智慧。對了，葉將軍你識字嗎？”
葉天禹：“常用的字識得幾百個?！彼闹杏行┌l(fā)急：“先生，你不會是真要教我讀佛經(jīng)吧？”
“有何不可？”周行德悠悠道：“筆墨侍侯，我先念一篇文章，你錄下來，然后我再把文章里的意思跟你講講?！彼彩腔沓鋈チ?，這一關(guān)遲早都要過。還好這個葉天禹是個半文盲，倒好糊弄。
很快就有一個衛(wèi)兵在牛車上擺開了文房四寶，葉天禹也跳到車上，坐到周行德身邊提筆記錄。
三姐嘴角還掛著譏笑，可一聽周行得念道：“太原王生早行，遇一女郎，抱幞獨奔，甚艱于步，急走趁之，乃二八姝麗。心相愛樂，問：何夙夜踽踽獨行？女曰：行道之人，不能解愁憂，何勞相問?！鄙唬骸扒浜纬顟n？或可效力不辭也。女黯然曰：父母貪賂，鬻妾朱門。嫡妒甚，朝詈而夕楚辱之，所弗堪也，將遠遁耳……”
心中卻是一呆：這禿賊不會真是個有大才的人吧？
這一篇文章通篇不過兩千余字，葉天禹轉(zhuǎn)眼就謄錄完畢。當(dāng)然，他那一手狗爬騷字自然是難看到一塌糊涂。
“記完了，知道這篇文章說的是什么嗎？”周行德面帶微笑，心中卻一陣打突。這篇文章其實就是〈聊齋〉中的故事〈畫皮〉。他讀大學(xué)的時候因為無聊，買了一本扔在枕頭下沒事看著玩，看了四年，倒將里面的故事記得熟了。
現(xiàn)在迫不得已隨便抄一篇出來抵擋，反正蒲松齡老師的文筆就算是放在古代也是好得沒話說的。周行德雖然不能通篇背誦，可關(guān)鍵之處還記得，不清楚的地方就用白話補上去。反正，糊弄葉天禹這個老粗是沒問題的。
“不知道，字都認識，合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周行德：“其實這就是一個小故事，說的是一個讀書人在路上揀了一個女子，貪她美貌，帶回了家?！?p> 他清了清嗓子說道：“……女子高興,聽從了王生。王生代女子拿著包袱,帶著女子一同回家。女子四面看看室中沒有別人，于是問：你怎么沒有家眷？王生回答說這是書房。女子說這地方很好。假如你同情我，想救活我，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要泄露消息。王生答應(yīng)了她……”
老實說，〈聊齋〉的故事在后人看來其實都很老套，可在古代，蒲松齡那無拘無束縱橫恣肆的創(chuàng)意卻古人無法想象的。
果然，當(dāng)周行德剛講到那個讀書人將女子藏在書房里的的時候，所有人都來了精神，心中羨慕：這個書生居然在路上揀了個美嬌娘，我怎么沒有這個運氣??！
車隊還在慢慢前行，可卻沒有一個人說話，只周行德的聲音和著車輪、風(fēng)聲四下蕩漾。
“……小小書房一片寂靜，除他二人別無生物。
王生此時已是欲火焚身，餓狼般急擁她入懷。而少女亦不甚拒。二人遂相擁直向榻上倒臥而去那少女面帶桃花，氣息紊亂……”
“咕咚！”傳來吞咽口水的聲音，抬頭一看，那些軍士都是目光迷亂。
“啊，下流！”三姐這才意思到不對，唾了一口，大發(fā)雷霆。
“我說，周家娘子，能不能讓周先生把故事說完？”有一個士兵怯生生地說。
“住口！”三姐柳眉豎了起來。
“娘子休急，后面沒黃色的?！敝苄械乱灿X得當(dāng)眾說黃段子不太好，忙道：“后面的故事才恐怖呢？”
說完，他又將后半段故事娓娓道來，當(dāng)他說到王生看到那女子原來是一只惡鬼，正拿彩筆描畫人皮的時候，三姐突然驚叫一聲：“不要說了，不要說了！”竟一把抓住周行德的手臂。
轉(zhuǎn)頭看去，三姐一張白得像紙一樣，身體顫個不停。
再看其他人，也都是面色鐵青，滿面畏懼。即便如葉天禹這種粗人，也嚇得手臂上起了一從雞皮疙瘩。
三姐手勁大得出奇，只捏得周行德右手骨骼咯吱著響，疼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他青著臉，叫道：“松手，松手，疼死了，你還聽不聽啊，不聽就算了?！?p> “快講快講！”葉天禹連聲催促。
“對，先生快講?！逼渌艘残÷暤亟辛似饋怼?p> 三姐終于松開了手，身體還在打擺子。
周行德活動了一下被捏得快要失去知覺的手臂，笑瞇瞇地看著三姐：“娘子，你究竟聽不聽??？”
三姐其實已經(jīng)被這個鬼故事嚇得心臟跳個不停，只欲掩耳跑開。可這個故事實在太勾人，若不聽到結(jié)局，今天晚上也別想睡著了。
她一咬牙，暗道：我神教中人自有彌勒庇佑，又怕什么妖魔鬼怪，這個花和尚說這么嚇人的故事，難道是想動我道心？哼，誰怕誰？
三姐狠狠地看著周行德：“講?！?p> 周行德見她轉(zhuǎn)瞬就平靜下來，心中倒也佩服。不像現(xiàn)代女生拿恐怖小說當(dāng)休閑讀物，古人本就相信有鬼神這種東西，對鬼故事根本就沒有抵抗力。此女片刻之間就恢復(fù)過來，卻是個膽大之人。
他清了清嗓子，把〈畫皮〉的后半截故事講完：“娘子，故事如何？”
三姐淡淡地說：“還成?！?p> 葉天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一拍大腿：“娘的，周先生這個篇文章說得真嚇人??！咱也是在死人堆里打滾了一輩子的人，卻也被嚇得渾身冷汗。太好聽了，實在是太好聽了！”
“對，周先生故事真嚇人，我等都有些抵受不住了！”所有人都抽著冷氣。
“以后還要不要我給你講課呀？”周行德心中得意，葉天禹你嚇壞了吧，以后不會再來找我讀書了吧？哈哈，何必呢，大家吃喝玩樂，游山玩水多好，讀毛的書？
可是，葉天禹卻道：“怎么不講，這么好聽的課，我每天都要來聽?！?p> “對，我們也要聽！”眾人都大聲地叫起來。
周行德沒想到自己的鬼故事沒嚇退葉天禹，心中大苦：弄巧成拙，弄巧成拙??！
“來人，把束修周先生送過來?！比~天禹將那份稿子小心地收進懷中。
衛(wèi)兵忙將一疊鈔票雙手捧著送了過來，葉天禹：“周先生，這是某這個月的學(xué)費，六貫寶鈔雖然不多，卻也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勿推辭?！?p> “六貫寶鈔，感情好！”周行德大為驚喜，他現(xiàn)在是窮得渾身癩子沒地方擦，就算去了北京，也要流落街頭。這筆錢真是雪中送炭，如果能夠靠說故事賺點生活費，卻也不錯。
六貫寶鈔折合成現(xiàn)銀，應(yīng)該有四兩吧。按照明朝永樂年間的購買力，折合成人民幣，應(yīng)該值他五六千塊錢吧，節(jié)省點用，一年的生活費就出來了。
正他正在計算匯率的時候，三姐突然伸出手來接過鈔票，柔聲對葉天禹說：“卻之不恭，我就替相公謝謝你了！”
“??！”周行德呆住了：終日打雁，卻被大雁啄瞎眼睛。這個三姐不但是女殺手女土匪女邪教徒，還是個討帳精！
不成，得找個機會把鈔票給弄回來。可是這女人兇悍得狠，別又吃她一頓折騰……看來，得從葉天禹那里再想點辦法，反正葉將軍準一個人傻錢多。
周行德有點想哭的感覺。
他悶悶不樂地送葉天禹離開，正在動腦筋，葉天禹突然道：“先生，其實你家娘子三姐人不錯，好好珍惜吧！”
周行德一怔：“什么？”
葉天禹：“前天在轅門時三姐已經(jīng)把所以的事情都同我說了，我這才放她進軍營的。其實，我們做男人誰沒有三妻四妾，瞞著家人人討了個婆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最多不帶進門，養(yǎng)在外面做個平妻，兩頭大好了。老實說，老葉我家的娘子也是一個母老虎，我也不敢將女人帶回去，都養(yǎng)在外面。做男人嘛，人家跟了你，總得要負起責(zé)任，不能玩過就算。況且，你家三姐還有孕在身。一個女人為了讓肚子里的孩子有個名分，千里迢迢從大同追去北京，真是個奇女子在！先生，你的才學(xué)，我是佩服的?？蛇B自己婆娘兒子都不認，這卻是你的不對?！?p> “有孕在身？唐三姐，我他媽跟你沒完！”周行德氣得暴跳如雷，就要不顧一切沖回去與那女殺手好好理論。
正在這個時候，一陣馬蹄聲傳來，為首的正是金、段兩個書生。
段生一聲大喝：“周行德，你的事情犯了，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一涌而上，雪亮的刀子將周行德團團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