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沙城流行著這么一個傳聞,每當寒冬的夜晚來臨,尤其在午夜時分,平日里的市場便會成為人口貿(mào)易的中心。當然買賣的大多是仿生人。在大工廠和技術公司的合作下,仿生人常常被用于某項特定的工作,因而價格不一。他們可能適用于各種職業(yè),最近警局里還有人向我埋怨說,不久仿生人也會取代我們的位置。我平常對于這些傳聞都視而不見,可我的上司某天腦袋一熱,派我去調(diào)查人口市場的事,有必要的話可以把一兩個重要人物帶回來。他總把事情想的簡單透徹,好像我們想拷誰就拷誰,人家還愿意雙手一伸,低著頭乖乖的跟你走。
“把那些混蛋帶回來。”他說,一邊正了正脖子上的紅色領帶?!白屗麄兏闱宄@里是誰在作主,法律,還是他們手里那桿破槍?!?p> 于是我便不得不著手調(diào)查人口市場的事。這是個很微妙的問題,因為在一些法律條文里仿生人的交易是合法的,那些賣家之所以沒有光明正大的在白天買賣,可能只是人流太多,影響了他們的心情。況且,仿生人的價格并不便宜,像在警局盡職工作八年的我只能勉強為他們中的一個付錢,不過我找不出這么干的理由。做人口買賣的都是些老狐貍,想把他們拷上手銬,就像你晚上回家費盡心思想煮好一鍋菜,最后卻煮的稀巴爛。但當你做過許多道難以入口的菜,吸取過經(jīng)驗后,你的技術就會慢慢提升,到了最后,你想做出一道爛菜時怎么也做不出來。
晚一點的時候,我買了幾杯無糖咖啡,晚餐我什么也吃不下,街上快餐店里的食物充滿了人造香料的氣味,所有的食物都是同一個味道。每當在這個時候我才會懷念自己的家,最好是坐在客廳里好好吃上一頓依依煮的飯菜。我實在懷念那個味道,像你愛上一個人,即便經(jīng)歷了幾年婚姻,那種戀愛的感覺卻遠遠沒有消散,反而愈發(fā)濃厚起來。
說起來,我想起去年在沙漠里遇到的四月。我對那次任務的失敗還在耿耿于懷,尤其是死去的那三個家伙,我常常會夢到他們。我甚至會想起那位漂亮的女酒保,我在想當時為什么不順著她的心意。我知道什么呢?那時我還年輕,想著的只是怎么完成任務。我今年三十一了,人過三十以后就會開始老去。
在我想著這些破事的時候,廣場上傳來午夜的鐘聲,空虛的回蕩在整個城市上空。夜市開檔了。緊接著你能看到馬路上人來車往,買的人,賣的人,有時候二者兼而有之。我的任務就是在這里找到某個突破口。畢竟仿生人看起來與人類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他們會哭會笑,有人打他的時候會疼,有人給他送上一個熱吻時他會感激。這些都只是程序上的感情,遺憾的是,我們至今還沒有任何一種方法能界定仿生人與人類的區(qū)別,唯一可辨的是嵌在他們脖子上的標志。查看這種標志需要特定的儀器。每一個標志代表一個場家,要是買者擅自去除脖子上的標志,賣家一概不再負責售后的各種問題。因此買家都在避免發(fā)生這種情況,他們會盡可能地保持標志的完整,有時候標志的價格甚至超越本體的價格。當然這只是對普通賣家而言。
我喬裝成買家四處探查情況,一個個檔鋪地地找尋線索。這是項大海撈針的工作,可我不得不這么做。我穿梭在吵雜的人群之中,偶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等到他回過頭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認錯人了。
“嗨,老兄,來看看這個!”一個傳銷人員把我拉進他們的店里,一個穿著超短裙的女性仿生人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澳阒浪撚脕碜魇裁矗丛谠蹅冊诮稚舷嘤龅姆萆衔铱梢越o你一點折扣。別走,老兄!老兄!”
“您需要有人幫您干家務活嗎?您需要有人在家陪孩子玩,晚上讓他乖乖入睡嗎?您希望每天早晨醒來,晚上下班回來,有人已經(jīng)給你煮好了飯菜嗎?您不想結婚,害怕生活中那些無法預料的挑戰(zhàn)?我們的產(chǎn)品能夠滿足您的所有要求?!?p> “您需要有人幫您在外干活,自己呆在家里,躺在床上享受天倫之樂?我們的產(chǎn)品包您滿意!傷心的時候沒有人陪伴?快樂的時候沒有人分享?我們的產(chǎn)品二十四小時深情陪伴,讓您感受到生命里的所有美好!”
這個世界變得如此怪誕,人們越來越喜歡獨居,討厭另一個人在自己的床上放屁,厭惡生活中所有的指責和怒罵,無法忍受毫無趣味的交談。人們希望所有的東西都能夠自動化,甚至包括他們自己和身邊的人。這讓我驚異于人類的進化史是否就此接近尾聲,人類無法再稱其為人類,而是轉化成了某種蠕動的物種。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要在這片嘈雜的市場兜轉多久才能找到我想要的答案。我從捧起這只飯碗的時候就知道,我會經(jīng)歷過許多漫長而孤獨的等待。直至我看到四月的身影。他像往常一樣,黑色的袍子掩蓋住了全身,黑色的兜帽下是一雙總是在思索的眼睛。我跟著他走進一家售賣性產(chǎn)品的仿生人店鋪。他對著服務員說了些什么,接著后者把他帶到一道門簾之后。幾秒鐘后,服務員出來了,四月不見了身影。
“剛才那個男人去哪了?”我走上前詢問服務員。
“哪個男人?客人您一定是看錯了,這里只有我一個人,如果您說的是仿生人的話,我們這應有盡有,滿足您的一切欲望。”服務員滿臉放光,長長的睫毛之下是一雙紅灰色的眼睛。
“我想要點不一樣的,真實,細膩,像人類一樣有一顆靈魂?!蔽以囂街f。
服務員朝店外四處張望了一下,接著靠近我的耳邊。
“我們這是有些特殊服務,我愿意讓您知道?!狈諉T低聲的說?!斑@里擁有這種服務的只我們一家,我不希望您錯過?!?p> “剛才那個男人是你們的老顧客?他看起來輕車熟路。”我還在試探著。
“您說四月先生?您認識他?他是我們老板的朋友,當然了,他也是我們的顧客?!狈諉T說。
他打開了那道藍色的門簾,把我請了進去。門的背后是一段漆黑的走廊,在盡頭處有一道藍色的光照在門的對角線上。
“往里面走就是了,先生?!钡任一剡^頭時,身后的門已經(jīng)關上了。
事已至此,我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
保持一顆冷漠而孤獨的心,任由它在身體里瘋狂的跳動。
走廊的盡頭,是一家冷清的酒吧,搖滾樂卻在馬不停蹄地敲響。四月正坐在吧臺上和一個禿頭男人在喝酒。一道道的藍色的燈光從屋頂打下來照在每張桌子上,看起來宛如海底之城。舞臺上投影著奧茲·奧斯本的演唱片段,那時他還年輕,但臉上已經(jīng)有了發(fā)福的痕跡。身材高挑,穿著緊身短裙的金發(fā)服務員從桌子的一端走到另一端,不斷地向客人拋著媚眼,其中一個伸手把她抱到了腿上,一個勁地摸著她的臀部。她給了他一個深情而美妙的吻,客人才肯讓她離開。天知道她一整天下來要吻過多少個男人才算合格,但我想不會太多,因為眼下除了四月和那個男人,只有區(qū)區(qū)的三個客人,當然沒有包括我。另一個留著黑色短發(fā),同樣身材高挑的女服務員端著盤子向我迎了過來。
“客人,您想喝點什么?”她說話的時候幾乎整個身體都貼在了我的身上。
“一瓶啤酒。”我說。
服務員看起來有些驚訝,不過她還是轉身走到柜臺后端酒。在她接過酒保遞來的酒的同時,我已經(jīng)坐到了吧臺上。那個禿頭的男人警惕地瞟了我一眼。
“您還想要點特別的,服務嗎?”女服務員說。
“你能給我什么和外邊有所不同的嗎?”我說。
“我能做到她們做不到的?!彼f。
“那是什么?”
“你猜?”
“我猜你是個人類。”
“我是嗎?”
“我只是這么想。那個男人經(jīng)常來這嗎?”我抬著眼睛示意四月的方向。
“那是我們的老板。四月先生是這的常客?!狈諉T帶著有些崇敬的目光看著四月。
“你也為他提供特別的服務嗎?”我問。
“四月先生有位女士陪伴,不過她不常來這。她不喜歡這的氛圍?!迸諉T說,她的話帶著些嫉妒,又似乎充滿了不屑。
“他從來不碰你們?”我問。
“這個世界已經(jīng)沒多少好人了,四月先生算其中的一個。”她雙手支撐在吧臺上,長長的睫毛在藍色的燈光下誘人地跳動著?!安贿^我們的老板是個混蛋,我不知道他們是怎么成為朋友的。”
“也許他們從兒時開始就是親密的伙伴。”我喝了口啤酒,不時觀察著那邊的一舉一動。
“你到這來一定是別有所圖。”女服務員說,用食指轉卷著她鬢角的頭發(fā)?!安贿^沒關系,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這沒有什么不同。”
“你認為我的目的是什么?”
“四月。從進門開始,你的目光就黏在了他的身上?!?p> “你知道關于他的事嗎?”我問。
“只知道這間酒吧里的,我才不在乎他在外邊的事。就算他是個職業(yè)殺手我也不在乎?!?p> “也許他真的是呢?”我笑道。
“那這世界就會減少一些惡徒?!迸諉T說,臉上露出那種你一生也見不到幾次的那種微笑,那種感覺讓你知道自己能夠被別人信任,并且在他人的生命里也占據(jù)著重要的部分。
“看起來他們已經(jīng)聊的差不多了,我猜你們一定有不少事情需要聊聊。不過你怎么都該給我一個吻,就算是為這些閑聊的話也好。”短發(fā)姑娘說,接著去招呼另一位新來的客人。
酒吧老板已經(jīng)離開了吧臺,往入口的方向走去。他似乎有什么事需要解決,或者只是尋常查看一番門面。四月獨自在那里喝酒,不過在我和短發(fā)姑娘告別的時候他的目光就盯上了我。
“老兄,最近怎么樣?我聽說上次那件事過后你過的不太好。”四月走了過來,跟酒保又要了一杯酒。
“你殺了我的人。”我說,“這對我們來說都不是什么好事?!?p> “你要吹哨子抓我嗎?當時他們手里的槍正對著我,和兩個手里握著槍的人是沒法說道理的。沒等我做出解釋,他們就朝我亂射一通。不過這是事實,我確實把他們殺了。”四月說,搖著手里的酒杯?!皠P的私人珍藏,你要嘗一下嗎?”
“對我來說都一樣?!蔽艺f。
“可惜了。”他看著杯里的酒,有些感傷。
“和人命相比算不了什么。”我說。
他一點也不在乎我的諷刺,臉上還存留著某些悲傷,不過不是為了葡萄酒,似乎是對我有些失望。
“老兄,你到這來干什么?”他問。
“有人說這里在販賣人口。我說的是人類。”
“當然?!彼闷娴目粗遥坪踉谝苫笪覟槭裁磿匾鈴娬{(diào)是人類。
“老兄,這里沒有那種買賣。這里販賣各種東西,就是不販賣人口。白天的時候上面賣文具,晚上賣成人用品。”他說。
“這里的女侍者是怎么回事?她們是森林里黑女巫的魔法產(chǎn)物嗎?”我嘲諷道。
“她們是孤兒,老兄。如果你夜里肯花些時間到城門外走上一圈,你就會發(fā)現(xiàn)到處是這種孩子。那些窮苦人倒希望自己的孩子是個仿生人,那樣孩子在工作和照顧他們的時候就不會抱怨,還能全心全意賺錢照顧家庭?!彼脑抡f,眼睛里再度流露出那種感傷。我不知道他是刻意表現(xiàn)出來給我看,或者他真的為此感到悲傷。如果是后面那種,那么和短發(fā)女侍者說的一樣,他也許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這樣的人不會有什么好下場。我有某種預感,他最終會凄慘地倒在血河之中,就和被他取掉性命的人一樣。
“我以為你在說一個顧家好男人,或者某位賢妻良母的故事?!蔽艺f。
“不,老兄,我說的是眼下發(fā)生的事,還有未來?!彼脑抡f。
“老兄,為了彌補上次的事,我向你推薦入口的那家檔鋪,好好瞧一瞧那些姑娘,都是些好姑娘,有人就愛上了她們光滑的脖子?!彼脑抡f著,把杯里的酒一飲而盡?!艾F(xiàn)在,我還欠木葉一支舞,她對這件事一直耿耿于懷。好好到那去查看一番,你不會失望的。”
我看著四月向那位黑色短發(fā)的女侍者伸出了手,后者往我這邊瞧了一眼,像個小女生一樣眨了眨眼睛。舞臺邊上的奧茲·奧斯本的音樂早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弗蘭克·辛納屈的歌曲,四月和木葉在弗蘭克的歌聲中翩翩起舞。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才是身處世界之外的那個人,對他們來說,我不過是某個遠途而來,偶然才停下來喝杯酒的旅客。
我踏著弗蘭克的歌聲離開了酒吧,回到那個令人沒法愛上,但我生活著的世界。我在走廊里碰上了酒吧的主人,他熱情地說了句“歡迎再來,”。我想他在黑暗中的那張臉一定笑的很開心。
“沒找到你想要的?真遺憾,歡迎下次再來!”服務員在我背后喊道。
我在四月說的那家檔鋪門前停了下來,躲在人群經(jīng)過的一根石柱邊上朝門口里望去。一個穿著紅色西裝的家伙拿著資料板站在門口,梳著大背頭,看起來一表人才,但也許是那種飽讀詩書的暴徒。紅衣男望向當鋪里,臉上有些不耐煩,不斷地催促著店里的員工。接著兩排被拷上腳鏈的男男女女走了出來,他們的脖子上,顯然都有一塊剛刻上不久的標志,其中一位的鮮血仍然殘留在標志的周圍。紅衣男敲了一下店員的腦袋,大聲辱罵著店員的祖宗十八代,后者屁顛屁顛地跑進店里,拿出毛巾擦拭掉女孩脖子上的血跡。正值這檔兒,一輛銀色的貨車開了進來,紅衣男指揮車子倒車,然后對著名單編號,把那些拷上腳鏈的人都趕上車。
這些信息顯然還不足以把檔鋪的主人扔進監(jiān)獄,再說,我可沒傻到獨自沖上前亮出警徽,大喊一句“你們被捕了!”。在這個地段沒人喜歡警察,尤其是好管閑事的警察,他們會一邊喝著葡萄酒,用白手帕抹一抹嘴角,一邊吩咐手下把你埋進城外的沙漠里。沒等我弄清這些事,就被某個身強力壯的家伙狠狠來了一下,我最后聽見的是他的嘟囔:“這個家伙從哪來的?”
干我這行的,總是容易被人從背后偷襲。等我醒過來時,腦袋還在隱隱作痛。我發(fā)現(xiàn)自己被綁了起來,扔在沙漠里某個沒人經(jīng)過的地方,而看守我光著頭的家伙顯然坐在火堆旁睡著了,呼嚕聲十里以外也能聽見。一輛軍色的吉普車停在火光之外。我身上的點四五手槍被收走了,靴子邊上的匕首也不見了。不過這可打不倒我,幾年前我還碰上過更糟的情況。那些家伙打算把我扔進鍋里煮了吃,水已經(jīng)燒開,配料也撒到了湯里。不過我還是用盡聰明才智把他們狠狠地揍了一頓,其中一個被我打掉了幾顆牙,那個家伙的余生都將面對肉類食物的誘惑,最后只能吞咽口水。
該死的,現(xiàn)在可不是該吹噓自己的時候,老兄,想想辦法怎么解開身上的繩索?;鸲?,對,我可以用火燒掉繩索,只要我足夠靈活,別把自己給燒傷了。我緩緩地挪動身子,向火堆靠近,可弄出的聲響還是太大,就像他媽的在沙漠里開了場私人演唱會。要不是守衛(wèi)睡的太死,我早該命喪黃泉了。但愿他沒結婚,否者她的妻子一定會為此將他告上法庭的。尊敬的法官閣下,我的委托人要起訴她的丈夫。我的委托人說,在他們兩人結婚以前,她的丈夫從沒說過他的呼嚕聲像頭牛那么大,半夜怎么叫他也不肯醒來。他還有十分嚴重的腳氣,可一個星期才肯洗一次腳。每次親熱的時候打諢插科就過去了。他吃完飯甚至不肯把碗放到水槽里就倒床上睡著了。當然還有更多。鑒于以上種種情況,法官閣下,我的委托人決議起訴她的丈夫,她不要任何精神賠償,只想申請離婚。
在尊敬的法官閣下敲槌定音的那一刻,我終于解開了身上的繩索,并且在守衛(wèi)的身上找到了我的點四五手槍。至于那把匕首,一定是某個匕首愛好者把它拿走了,那把匕首可是當年我在警校畢業(yè)時,一位老長官送給我的禮物,上面還刻著我的名字。
“嗨!先生,醒醒!”我拍了拍他的臉龐,等他睜開模糊的眼睛,在感到驚訝的瞬間,我朝他的下巴來了一記左勾拳。“你因為襲擊警察被捕了。”在他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我對他說,即便他也許壓根就聽不清我在說些什么。
夜晚不適合趕路,但我必須在風沙掩蓋掉路上的車痕之前找到那輛貨車。謝天謝地!那些痕跡在明朗的月光之下閃閃發(fā)光,有如一道天堂之路。我曾經(jīng)抓過一個慣犯,他說自己每次犯下罪行的時候都恍若行于天堂之路,最后他心臟病發(fā)作在牢里死掉了。說起心臟病,也許他正是我們眼下所面臨的最強大的敵人,在這片領域,死神之鐮揮過之時,天空發(fā)黑,開始降下暴雨。
我不愿在這時候胡思亂想,然而我太無聊了,必須找點東西來思考才能打發(fā)掉這些孤獨的時間。在執(zhí)行任務期間,我遇上過太多這樣無所事事的時刻,聽音樂是個不錯的想法,可那壓根就是在聽別人的觀點,你在面對孤獨的時候并不需要別人的觀點,要么干脆什么也不想,只是抽著煙,順著眼下的蹤跡追尋下去。
“我在哪?”后座上的光頭沒完全清醒了過來,說話的聲音嗡嗡作響。
“你比較喜歡地獄,還是天堂?”我問。
“你在說什么鬼玩意!我不信宗教!”他的身上綁緊了繩索,又因為我把他扔進后座的時候沒給他調(diào)好位置,使得他整個人都趴在座位上。他幾乎是大喊著說出的這些話,并且聽起來還夾帶著惱怒。
“我也不信,不過上帝是個老好人,我們會常常坐在一塊喝杯下午茶。你干這行多久了?”
“關你屁事!”他突然情緒直轉,笑了起來?!拔铱闯鰜砹?,你別想追上他們,已經(jīng)晚了?!?p> “晚了是什么意思?”
“現(xiàn)在幾點?”
“四點三十二分?!?p> “你在半個小時前就丟掉了這些人,警官,我敢打賭你明天晚上一定會做噩夢?!彼脑捖犉饋磔p快多了,這說明他的心情好了不少??磥硭芟硎軇e人的痛苦遭遇,最好能帶上把椅子和一桶爆米花坐在邊上。我打賭他還有不少小動作,比如吃爆米花的時候斯斯文文,笑起來像一頭正在交配的公牛?!熬伲憬?jīng)常面臨這樣的窘境,不是嗎?”他靠著車窗,費盡心思把自己撐了起來。他成功做到了,我很引以為豪。
“很多時候要清靜的多?!蔽艺f。
“不過這次我不這么認為?!蔽掖蜷_了車窗,探出頭去,遠遠地望見遠處正在燃燒的火光照亮了半個天空。
守衛(wèi)也使勁朝窗外看去,不過窗戶太黑,他什么也看不見?!按蜷_車窗!外邊發(fā)生了什么?”他睜大了眼睛,試圖看清些什么,不過依舊一陣徒勞。
“我沒法打開窗戶,要是你掉出窗外我可救不了你。”
“該死的!那里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他媽就是個混蛋,打開車窗!”他使勁的用頭撞著窗戶,他察覺這么做沒法打動我之后,很快就消停了下來。
“你瞧,與你無關的事你也想費盡心思去了解,有時候你就是知道了太多,才會落到這個下場?!蔽倚跣踹哆叮駛€老婆子在叮囑她的小孫子。
“你這一路究竟在說些什么鬼話!先是天堂、地獄和上帝,又是什么清靜的鬼東西,接著你還想要救贖我。你他媽到底是個什么玩意?”他幾乎要發(fā)狂了,大喊大叫的同時,一個勁地腳踹我的靠背。事實上在這樣的夜晚,我感到有點孤獨,什么也不愿意說,唯一想做的只是停下車來抽根煙。不過我沒那么做。我把車子駛向火光的方向,踩緊了油門,像只晃著脖子的鴕鳥一樣在夜晚的沙漠里瘋狂地奔跑著。
正在熊熊燃燒的兩輛貨車中間站著一個我十分熟悉的身影,可我怎么也沒預料到他會出現(xiàn)在這。我猜他在我們遠遠駛來之前就已經(jīng)聽見了汽車的聲音,他盯著火堆,沒有轉過身,似乎一點也不擔心身后的來客,或者他一點也不在乎。他盯著正在跳動的巨大火焰,紅色的火光把他的黑袍照得更加黝黑,充滿了夜空般的深邃。但那里什么也沒有。什么也沒有,除了他自己。
我認出了貨車的車牌正是午夜檔鋪門口的那輛,那時他還散發(fā)著青年才有的那種朝陽之氣,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步入暮年,半只腳踏進了泥土里。我把車子停下,遠遠地望著四月的身影,他似乎一下子老了許多,不再像當初我遇見他時那樣,身上涌動著迷人的生命力。
“老兄,你來晚了一步?!彼琅f沒有轉過身,他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塊掉在地上的黑鐵,或者剛從智利的海岸趕了回來?!澳銇硗砹艘徊健!彼种貜土艘槐?。
我沒有發(fā)出任何回應,拖著疲倦的步伐走到他的身旁,接著看到了火堆里那些被焚燒的尸體。他們在生前沒有發(fā)出任何喊叫,甚至沒有咒罵上帝或者其他人。他們沒有流下任何眼淚,只是保持沉默,保持沉默,任由大火將自己焚燒,撕裂得粉碎。我抽起了煙,一點也不在乎車里的人像頭即將被扔進屠宰場的牲畜一樣,發(fā)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即便他用腦袋撞碎了整個車窗我也不在乎。
“這就是你的工作?”冷風吹的我瑟瑟發(fā)抖,我狠狠地把煙吸進肺里?!澳阆朐趺粗??你不過是個有幾分良心的職業(yè)殺手,雖然有的人什么也沒有。我甚至不知道你為什么要這么干。而我,我只是個四處討苦頭吃的小警察。你想怎么著?”
“老兄,我從沒失過手。”他說,那雙黑色的眼睛在火光的照射下閃著古老的光芒。
“你從沒失過手是什么意思?”我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可笑,跟西班牙斗牛場里的那些牛一樣,只會發(fā)狂似的向那塊紅布沖去。
“也許你認錯了人。”他蓋上了兜帽,身上仿佛又重現(xiàn)了生機,他向越野車的方向走去。“你不適合干這行,至少今晚不適合?!?p> “今晚我的腦袋疼的厲害,也許是這個原因。”我說。
火光照得我的臉發(fā)燙,我轉過身看著四月跳上他的越野車,飛奔似的離開了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我猜他會躲進那間無所不賣的小酒吧里,帶著木葉跳上幾支他最拿手的探戈。別擔心,姑娘,沒什么是我四月不會的,你想跳華爾茲,我們就跳華爾茲。不過今晚我不能喝太多,家里還有位女士在等我回去呢!她不喜歡酒,你知道為什么。
“我以為他是你的朋友呢!怎么,小兩口鬧矛盾了?”光頭在后坐上幸災樂禍,用腳踹了踹我的靠背。
“把窗戶關上!別想把我丟在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我寧愿到監(jiān)獄里呆著,至少那里什么都有,只差個女人就可以在里面成家立業(yè)了。”光頭使勁往后縮著身子,遠離那扇地獄之門。
“你的主子付給你多少錢?”我問。
“給我根煙我就告訴你。我有點發(fā)燒了?!惫忸^悶悶的說。
“你是不是心情也不好,需要找個女人來慰藉?”我說著,給他遞了一顆煙,點上
“嗨,話不能這么說,女人也同樣需要我的慰藉,這種關系是相互的。麻煩給我解開手銬。”
“我不能這么做。我是個謹慎十足的人,聽起來似乎更不能這么做了,對吧?!?p> “車子怎么辦?我會燒壞座椅的。”
“這是你的車子,老兄,你總有辦法解決這些事。不是嗎?”
“有人說過你是個混賬玩意嗎?”
“你沒那么幸運,你既不是唯一的一個,也不是第一個。當然啦,我想也不會是最后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