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力時有窮盡,命數(shù)奈何蹉跎。
我恨此生不如意,常羨朱門貴公子。
怎堪說,髀肉復生矣~”
夜深了,詔獄里點點火光,獨自守夜的牢頭吃著酒,荒腔走板地哼著小曲。
牢頭五六十歲的模樣,鬢角的白發(fā)披散下來,搖頭晃腦間,頗有些魏晉風流的意思。
回到眼前,這位臉上就寫滿了故事的老人,往嘴里塞了一?;ㄉ?,面色陀紅,便也不甚在意地揮揮手,示意三個披著黑袍的人趕緊進去早點完事。
是的,這些人的目的,牢頭很清楚,他們能從詔獄門口穿過層層關(guān)卡走到這里,也定然是使了不知多少銀錢才辦到的。
銀子,早就分到了他兜里,至于這些罪官的家屬,想見誰,想說什么話,他也就管不住了,這都是詔獄默認的規(guī)矩。
俗話說得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他們看詔獄的,不吃這些被下詔獄的罪官的錢,吃誰的?真要是嚴守紀律規(guī)矩,一個犯人親屬都不放進來,那他們一家老小可就得喝西北風嘍。
朱由檢看著眼前異常熟悉的牢房,心頭卻多少有些感慨。
這地方,他在任務(wù)空間里陪海瑞可是硬生生待了大半年才完事。
而如今,在臨出發(fā)去遼東和朝鮮之前,朱由檢冒險前來,卻是為了心頭的一口氣,一口意難平之氣——他想見見被關(guān)押在詔獄的汪文言。
這事說來大膽,可細細謀劃,卻沒什么難度可言,使得銀錢,與東林黨的家屬一同進去,黑燈瞎火也沒人認得出來,半炷香的工夫罷了。
他同行的兩個人,都是這般目的,交了錢安排了日子一同進去探監(jiān),他們是不曉得朱由檢身份的,只知道這少年人說是想見見汪文言。
而同行的兩人年紀都不大,一個名叫黃宗羲的,乃是御史黃尊素的兒子,今年不過十五歲。另一個叫史可法的,是左光斗的學生,也不過二十三歲。
“黃銹老弟,詔獄里面太黑了,時間不多,我等分頭尋找吧,既然你要見汪公,我便去尋楊公?!?p> 所謂“黃銹”,自然是朱由檢的化名,他覺得這個名字挺順口的,陪海瑞的時候又被人叫的習慣了,當時便脫口而出。
朱由檢點了點頭,拍了拍跟他說話的黃宗羲,便向另一頭走去。
黃宗羲只在一年前酒樓里見過他的背影,此時黑袍遮著頭臉,自然是認不出來的,其人轉(zhuǎn)身便去尋楊漣。
而詔獄這地方,朱由檢可太熟了。
黑暗中朱由檢不需要任何摸索,直接就往左手的最里面走去,那里定然是關(guān)押重刑犯的。
行至某一處牢房時,朱由檢忽然頓住了。
黑暗中,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朱由檢擦亮了火折子,用袖口攏著,微弱的亮光升起。
“信...沒想到...真是沒想到...”
汪文言的眼神依然機敏,發(fā)亮的眸子似乎還是那個運籌帷幄的布衣宰相,而其人卻明顯縮水了不止一圈,原本的富家翁體態(tài),現(xiàn)在有些瘦脫像了,兼之遍體鱗傷,更顯得前后反差極大。
汪文言的傷口,明顯沒有得到任何有效的處理,且舊傷口上又開了新傷口,蒼蠅在他的身邊“嗡嗡”地轉(zhuǎn)悠著,腐臭的氣味撲面而來。
朱由檢盤膝坐下,隔著一道堅實的鐵柵欄,兩人對坐。
“我來了,來給你道個歉?!?p> “為...何?”
汪文言嘴唇的皮膚已經(jīng)脫落,紅紅的唇肉上滿是裂口,他說話,很艱難。
“我不該說你工于謀身,拙于謀國。為大明,你盡到自己的力了?!?p> “我可不似你這般...小心眼。汪某一輩子都是...小人物,遭人嘲諷得多了,還能句句記在心里不成?汪某必死于此,你又何必來...自蹈險地。
你...是火種...以后,大明要...哎,速速走吧,莫被人發(fā)現(xiàn)了?!?p> 汪文言勉力說完,便伸出不似人手的手掌用力推著他。
而便在此時,另一頭也響起了微弱但堅定的呵斥聲。
“蠢人!這是什么地方,你竟敢來!
國家已經(jīng)到了這幅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不愛惜自己,萬一出了事,以后國家要靠誰來效力擔負?!”
朱由檢看不到,但他能隱約猜到,是左光斗對史可法說的。
史可法只是無聲的啜泣,而左光斗的眼睛已經(jīng)被烙鐵燙瞎了,他摸索著地上自己的鐐銬,厲聲怒斥。
“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就撲殺了你!”
左光斗的動靜有點大了,遠處的牢頭不滿意地用酒壺砸了兩下墻壁,示意他們趕緊出來。
朱由檢來不及去看楊漣了,黑暗中,只見黃宗羲沉默地回來了,手上拿著一封信紙。
三人出的詔獄,在一背風的巷口止步,一位抱著長劍的高大男子早已等候多時,正是這位喚作“燕大俠”的人,幫他們打通了詔獄的關(guān)節(jié)。
黃宗羲攥著拳頭,汗水嘀嗒在地上,又舍不得損壞了本就破爛的信紙,手掌一松一緊。
“楊公,寫了什么?”
史可法終于從極度悲痛中稍稍緩解過來,他低聲問黃宗羲。
黃宗羲不答,反而捏著信紙問朱由檢:“黃銹老弟,汪公可曾說什么了?”
“他說...小人物也能謀國?!?p> 此言一出,幾人一陣默然。
黃宗羲長長地嘆了口氣,也不避諱,攤開了薄薄的信紙,上面是楊漣用破損的手指寫的血書。
“漣今死杖下矣!癡心報主,愚直仇人;久拼七尺,不復掛念。不為張儉逃亡,亦不為楊震仰藥,欲以性命歸之朝廷,不圖妻子一環(huán)泣耳。
打問之時,枉處贓私,殺人獻媚,五日一比,限限嚴旨。家傾路遠,交絕途窮,身非鐵石,有命而已。雷霆雨露,莫非天恩,仁義一生,死于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于天?何怨于人?
惟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鬃釉疲骸巴泄录拿?,臨大節(jié)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以見先帝于在天,對二祖十宗與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于我何有哉?”
不待人問,黃宗羲自顧自地說道:“楊公耳朵被許顯純釘了鐵釘,已經(jīng)聽不見了,他給了我書信,只重復言了一句,便推我走?!?p> 抱著長劍的燕大俠罕見地開口,嗓音沙?。骸皸罟f什么了?”
“他想吃家里的橘子了?!?p> 天啟五年末,在陽武侯薛濂,以及周遇吉、黃得功等將領(lǐng)率領(lǐng)的神機營護衛(wèi)下,冊封朝鮮國王的使團由京師出發(fā),主、副使分別是信王朱由檢和禮部侍郎溫體仁。
一行人帶著冊封的國書、冠冕、印璽,浩浩蕩蕩前往遼東,預(yù)備順路卸了洋人鑄的紅夷大炮,再行前往朝鮮。
少年白馬出京華,杯酒敬東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