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未來的幾年被掏空
翥慢跟著走進展律師的辦公室,接待室里坐著一個中年男性,穿著汗衫、大褲衩,一臉橫肉,唾沫紛飛地正在喋喋不休地講論他的案情,手里拿著一些紙質(zhì)版的材料。
“翥慢,幫我記錄下啊”,展律師講。
翥慢說好,翥慢知道,一方面是幫展律師接待,另外一方面,其實是展律師給自己提供了一個通過旁聽接待,學習提升的機會。
展律師說這是自己弟弟介紹過來的朋友,說一定要幫忙代理下。
展律師先讓翥慢幫忙復印下這個當事人的身份證,翥慢接過來,看了眼身份證,這個男的叫王德勝,大概四十歲,翥慢開始使用ID復印模式,就是把身份證的正反面復印在同一面紙上,但是展律師辦公室的這個復印機和自己常用的不太一樣,翥慢試了幾次,要么正反面方向不對,要么就正反面打在了一張紙的正反面,大概廢了四五張紙,才搞定。
這是一個民間接待的案件,王德勝有個朋友叫做劉文宇,三年前,劉文宇稱生意融資需要,向王德勝借了5萬元錢,后來結(jié)果這錢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剛開始,劉文宇還推脫說,下個月還、過年還、等收回另一筆資金后還…等到后面,連借口都不編了,就說等有錢還,再后來,連電話都不接了,似乎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王德勝邊講述邊罵罵咧咧,一堆“少兒不宜”“少女不宜”的詞反復出現(xiàn),翥慢雖然同情他的錢打了水漂,但是對這個人也無甚好感。
展律師問王德勝有什么證據(jù),王德勝說有啊,拿出來一張有點皺的紙,說,這是最初的時候給我打的一張借條。
展律師拿過去仔細看了看,說,“這是三年前寫的,最近你有催收過嘛?”
王德勝說,有啊,不過他不接我電話啊。
展律師說,那你上次有記錄的催收是什么時候?
王德勝說,不記得了,這得好好找找。
展律師問,哎,對了,你有劉文宇的身份證復印件么?
王德勝說沒有啊。
展律師把這份借條遞給翥慢,說復印下。
展律師說,你這個案子吧,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三個難點,一是沒有對方身份信息,能否順利立案的問題,二是訴訟時效的問題,你這已經(jīng)過了兩年的訴訟時效了,存在敗訴的風險。
王德勝一聽就急了,我這白紙黑字寫的清清楚楚,不可能是假的!不可能敗訴啊,要是敗訴,那肯定是劉文宇和法院串通的,哼,劉文宇這家伙,我了解他,他寧可把錢花在給法官送禮上,也不肯還我!
翥慢看了眼展律師,兩個人都有點無奈。
展律師繼續(xù)說,還有一個難點,就是執(zhí)行的問題了,這對方人都找不到,就算勝訴了,可能也就是拿著一紙執(zhí)行不了的判決書。
王德勝說,反正他有錢,我還知道他有房子,有車,只要打了官司,這錢就能追回來!
展律師說,那好,那說下代理的問題,如果你找我們給你做的話,律師費5000塊錢,我們幫你做到二審終結(jié),您看合適么?
王德勝皺著眉頭驚訝地問,5000?。磕敲炊??我總共才5萬塊錢,你們這直接就要了我十分之一???太多了吧?
展律師笑著,沒有解釋,說,那你考慮下。
王德勝想了想,說那能保證我勝訴么?能保障我的錢拿回來么?
展律師搖了搖頭,說保證不了。
王德勝騰地就站起來,臉一黑,說要的也太多了,算了,借條還給我,我再考慮下吧。
翥慢聽著他后面還嘀咕了一小句,黑心律師。
翥慢把借條還給王德勝,王德勝說我要原件,翥慢才看到遞給王德勝的是復印件,翥慢去打印機旁邊找原件,結(jié)果找了一圈沒找到,翥慢突然腦子清醒了,也不混沌了,原件去哪里了?不會被我剛用碎紙機碎了吧?在26度的空調(diào)房里,翥慢一下子驚出了一身冷汗。
翥慢看了一眼兩個人,展律師在看手機,沒有注意到翥慢這里,王德勝一直注意著自己,眼神寸步不離,似乎看出了翥慢的窘迫。
翥慢又找了一圈,依然沒有找到,翥慢的心慌亂起來,不斷提醒自己,冷靜!冷靜!
翥慢在腦海中回憶了下過程,當時復印身份證的時候,浪費了幾張紙,翥慢放在打印機的旁邊,之后又復印借條,可能復印完隨手也放在了旁邊,然后翥慢可能順手就把這些材料一起碎掉了。
翥慢很想打開碎紙機看看,但是打開的話不就說明徹底找不到了么?翥慢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愣在原地,也不敢說話。
展律師似乎意識到了房間過于安靜,抬起頭,看見翥慢一臉慌亂地站著不動,問怎么了?
翥慢支支吾吾,答不上話來。
展律師走近翥慢,翥慢挨著展律師,小聲說,那個借條,可能被我碎了…
“啊?”展律師不自覺地也喊了出來,一個健步移到碎紙機旁,打開碎紙機,拿出里面的塑料袋,開始在最上面翻找。
可是這哪找的到啊,里面這多被碎成幾毫米的小紙條,根本就不可能找到。
王德勝也意識到應(yīng)該是借條不見了,開始大聲喊叫,“咋回事啊,律師?我的借條找不到了么?那可是我最重要的證據(jù)啊!”
展律師忙安撫道,稍等下,我們再找找,可能是實習律師記不清楚放在哪里了。
展律師向外喊了一句,誰在啊,過來幫忙。
高原和小白一起走進來,問怎么了?
展律師說,來幫找一張借條,皺皺巴巴的,看我們不小心放在哪里了。
翥慢沒有動,她還在回憶,好像確實是被碎了,因為當時這個借條被碎的時候,翥慢還想了下,說這紙有點皺,能順利過機么?
啊,那就是了!
翥慢把頭埋在兩腿間,那張紙就是借條了,怎么自己當時腦子就跟不轉(zhuǎn)似的,就沒想起來是借條!
翥慢對還在忙活的展律師和高原、小白說,別找了,就是被我不小心碎了。
三個人啊了一聲,愣在原地。
怎么原件就會被碎了么?怎么處理這個事情?
作為律師,大忌之一就是收當事人的原件,因為這些原件基本都是不可再補的材料,原件是無可替代的,一旦收了原件,如果被毀壞、滅失之類,便無法在法庭上出示,那么證據(jù)的真實性便受影響,而證據(jù)的真實性又是證據(jù)“三性”的基礎(chǔ),所以律師界的原則便是不收原件,如果一定收的話,也會寫好收條,把原件歸還后,也要當事人再寫一個簽收條。
即使是這樣,依然防不勝防。
翥慢記得上次所里開分享交流會,有個叫李清俊的律師,因為第二天開庭,當事人又不出庭,所以就收了原件,他把裝有所有案卷材料的公文包放在了自己奧迪車的后備箱,晚上去飯店吃飯了,也就不到兩個小時的時間,等回來后,發(fā)現(xiàn)后備箱已被盜開,里面的公文包不翼而飛,李清俊當時嚇得酒也醒了,趕緊打110報警,警察來了,例行的拍照、筆錄、調(diào)取錄像等,對于李清俊律師來說,車的損失是其次,但是這個案卷,還有里面的原件才是最重要、最要自己命的。
李清俊律師后來他尿急,也懶得去廁所,就走到大概三十米處的草地上解決,在尿尿的過程中,突然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一個植物下,有一個包,像是自己的包,黑夜里看不太清,李清俊也不尿了,心里突突跳著,拎著褲子走過去,發(fā)現(xiàn)確實是,趕緊打開一看,錢包沒了,但是案卷卻都在。
李清俊高興壞了,一手拎著包,一手拎著褲子就出來了。
當時他說,他非常感謝這個小偷,非常感謝這是一個只認錢的小偷。
翥慢當時還提出問題說,那這么說,案卷不能放在后備箱,就應(yīng)該時時刻刻不離手,但是郁芮隨即又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
當年郁芮還是義主任的助理,有次兩個人出差,在火車站等火車,郁芮拎著兩個公文包,火車晚點了,好不容易上了火車,車開到一半,郁芮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兩個公文包怎么就剩一個了?也是當場就石化了,回想到是當時在站臺等火車的時候,系了下鞋帶,把其中一個包放在了站臺上,郁芮趕緊和義主任找乘務(wù)員,讓幫忙聯(lián)系下上一個火車站的工作人員,讓幫忙去看下,兩個人趕緊在下一站就提前下車,直接不出站就坐上了返程的火車,一路上,兩個人都提心吊膽,這可是火車站啊,人流量數(shù)以萬計,被找到的概率感覺特別微茫,直到一個電話打來,說包還在,兩個人才松了一口氣。
但即使包找到了,這個事情也讓兩個人付出了代價,因為取包耽誤了時間,導致后續(xù)飛機也誤機,本來晚上就能到目的地的,兩個人折騰到快天亮,但即使這樣,兩個人也都神經(jīng)放松,只要包找回來,就謝天謝地了。
后續(xù),郁芮還送了一面錦旗到火車站,寫著兩個大字,“包贏”,雖然打官司不能承諾包贏,但是火車站因為找回這個包,在群眾心里“贏了”。
所以,郁芮說,不在于包在哪里,而在于要一直盯著,一直想著,注意力一直跟上。
翥慢當時聽了,都覺得這對個人能力、態(tài)度的要求也太強了吧,有點防不勝防的感覺。
翥慢想到這里,更覺得心跳加速,想到各種可能出現(xiàn)的后果,更是緊張的手腳冰涼,手都有點發(fā)抖,控制不住。
王德勝一聽收據(jù)被碎紙機碎了,一下子就高高蹦起來,“你這是什么律師???!哪有你這樣粗心的?。课夷强墒窃。阗r我!”王德勝情緒很激烈,走到翥慢面前,伸手就想拉翥慢的領(lǐng)子,高原反應(yīng)快,擋在了翥慢面前。
王德勝看了下高原,是自己惹不起的類型,轉(zhuǎn)而面向展律師,“說吧,我找你咨詢,你把我的五萬塊錢弄丟了,你說怎么辦吧?”
展律師趕緊道歉,“對不起啊,這個事情確實錯在我們,具體怎么解決我們好商量,但是也不能說我們把五萬塊錢弄丟了,畢竟你這也過訴訟時效了,證據(jù)也不充分…”
展律師還沒說完,王德勝就走到辦公室門口,大聲喊起來,“大家快來看啊,無良律師,把我的證據(jù)碎了,還想抵賴,這樣的律師,你們還能相信么?”
這一聲吼,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
翥慢從沒有想到自己會犯這樣的錯誤,急的都快哭了,高原把手搭在翥慢的肩膀上,翥慢覺得心里有了點依靠,對,不能哭,律師這行不相信眼淚。
幾個律師去勸王德勝,王德勝通過剛才的咨詢,也想不明白了,趁著證據(jù)被碎的機會,這五萬塊錢,與其找劉文宇,還不如找璨星律所要,畢竟劉文宇都找不到了,璨星律所跑不了,并且還有錢。
義主任和郁芮也被這嘈雜聲吸引出來,了解了前因后果后,幾個人商量了下,然后讓王德勝在一旁等待,他們把翥慢叫進了郁芮的辦公室。
翥慢看了一眼郁芮,雖然錯誤是自己犯得,但是被王德勝這么一宣揚,翥慢又覺得自己也有點委屈。
義主任說,翥慢啊,這個過程呢我們也了解了,王德勝這個證據(jù)也存在瑕疵,如果真去訴訟的話,也不見得能得到支持,但是我們把他的原件碎了,他就在上面大做文章,現(xiàn)在看怎么處理這個事情,你有什么想法呢?
翥慢低著頭,不做聲,心想,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又不想、也沒能力賠他錢啊,五萬塊錢啊,可不是五千塊錢!我一個月現(xiàn)在的實習工資是八百,就算黃玲燕那個案子剛掙得,也就萬八千,再說,即使我有能力我也不想賠五萬啊,又不全是我的錯。
義主任見翥慢不語,說道,你看這樣行不行,我們?nèi)ズ屯醯聞僬勏?,調(diào)解下,爭取用四萬五解決這個問題,展律師對這個事情也有一點責任,他承擔一萬,我們所承擔一萬,你承擔剩余的兩萬五如何?
翥慢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雖然比預期的少點,但是還是無法承受之重啊,難不成還沒掙錢給家里,先向家里要錢,先填補自己這個坑?
翥慢還是不語。
義主任說,你負責的那部分錢,我們和你簽訂協(xié)議,每月從你工資里扣五百,直至還完。
翥慢心里想,原來還可以分期啊,這樣的話,確實能降低自己的壓力,不過,一個月五百,可能要四五年才能還清這筆債務(wù)。
翥慢看向郁芮,郁芮點點頭,翥慢也想不出更好的解決辦法,也只好點點頭。
翥慢說,不用所里和展律師承擔,都算我的,是我的問題。
義主任和郁芮相互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很快,律所與王德勝簽了一個協(xié)議,補償王德勝4.5萬,以后不得再追究,律所和翥慢也簽了一個協(xié)議,每月從翥慢工資里扣除500元,以資抵債。
王德勝拿著錢開心地走了,走之前還對翥慢真誠地說了句,謝謝。
這句謝謝,讓翥慢聽著甚為諷刺。
翥慢一想,也是,本來這筆錢打官司不見得有勝算,就算能贏,還要先支付律師費、訴訟費、公告費、交通費等,執(zhí)行還是個大問題,又費錢又費時間,最后還可能一手空,但是現(xiàn)在呢,本來是來咨詢的,結(jié)果咨詢費不花錢,還給了自己四萬五,真是徹底解決了王德勝的問題,不感謝自己感謝誰呢。
事情已經(jīng)解決,大家又都去忙自己的事情了,到了下班的時候,大家陸陸續(xù)續(xù)都走了,翥慢還沉浸在今天王德勝這個事情中,情緒低落,她看著電腦,一動不動,電腦上的頁面沒動,她的腦子也沒有動。
攤上這個事情,自己可實在太倒霉了。
有人在自己的旁邊坐下來,一會吹口哨一會學貓叫,翥慢知道,是高原,想逗自己開心。
高原說別傷心了,不是每個月五百么?從我的工資也扣五百,這樣還賬的速度還快一點。
翥慢搖搖頭,鼻頭更酸了。
高原說,要不這樣,你以后每個月的伙食我管了成不?
翥慢轉(zhuǎn)身看著高原,想像以前一樣抱著高原痛哭一場,但是想著他現(xiàn)在和娉婷的關(guān)系,翥慢沒有動,控制住了情緒,說,你說什么呢,白天那事我早沒事了。
高原驚訝道,那你在這一動不動坐如鐘的干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