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與肖雙手托著頭,躺在落地窗前的懶人椅上,空洞的眼神閃著奇異的光,無論是迷茫還是疲憊,或是像現(xiàn)在放空的狀態(tài),他眼中的光就像一盞長明燈,不曾黯淡下去。
從日沉到日升,幾乎是一樣的姿勢,一樣的表情。若不是偶爾眨下睫毛,還以為是從蠟像館里拖出來的精美蠟人。
清晨的第一縷光束,最先照在了梁與肖的嘴角上,時間悄過,光束匍匐上移,漸漸地越過他的鼻峰,與那雙褐色的眼眸重疊在一起。
隔壁房間的門打開了,梁與肖的指尖動了下,眼珠也輕輕移轉(zhuǎn)了半厘,所有的注意力快速集中到一側(cè)的耳朵上。
小龍蝦的動作極輕,感覺得到他在盡量壓低聲音,每一個腳步都是小心翼翼的,特別是在經(jīng)過梁與肖的門前時,就像這間屋子里關(guān)著一只暴躁的猛獸。
片刻后,樓下廚房里發(fā)出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又過了二十分鐘,樓下傳來輕輕的關(guān)門聲。
梁與肖默數(shù)了三十秒,忽然起身,抓起車鑰匙下了樓,走到大門口時,他扶著門把手動作一頓,眉頭微皺,表情有些不適,梁與肖一只手按著胃,緩了幾秒鐘后,出門了。
恒黑海的手下,除了“文職”外,幾乎沒有一個人的胃是無損的——沒有預(yù)兆的緊急集合,不分晝夜的盯梢,長期長距離追蹤目標(biāo)……這些人在外面開槍捅刀子,平時都是黨參黃芪茉莉花茶。
作為狙擊手,梁與肖常常要紋絲不動的守住目標(biāo)幾個小時,就為了等一個好時機(jī),板機(jī)扣下后,什么腿啊腰啊肘子的,都不是自己的了。
這人吃喝講究,餓的時候死活都不肯就地取材,想讓他在野外吃個蚯蚓含個螞蚱喝口雨水,他寧可殉職,所以僑情到最后,屬他的胃病最嚴(yán)重。
侯爵常說,“你就是活該,事兒多的人,老毛病不折騰你折騰誰?”
小龍蝦背著畫架,提著畫箱走在前面,梁與肖開車保持著一定距離跟在后面。公交半個小時,又步行了二十多分鐘,小龍蝦走進(jìn)一間露天簡餐店。
梁與肖把車停在斜對面的路邊,沒五分鐘,看到小龍蝦從里面拿了一個凳子出來,在簡餐店門前一側(cè)展開了畫架。
這附近有兩所大學(xué),駐足的多半是學(xué)生,小龍蝦混在其中,毫無違和感,就像是他們的同學(xué)。
很快就有生意上門了,梁與肖粗略的算了下,差不多一到兩個小時一幅畫,看情形,好多都是預(yù)約過的。
圍觀的圍觀,拍照的拍照,小龍蝦只管專心作畫,仿佛周圍的人事物都不存在。
天氣晴好,陽光透過店側(cè)那顆法國梧桐樹葉間的縫隙,碎光稀稀落落的浮在小龍蝦的臉上,畫板上……
他沉靜的坐在畫架前,看著對面的客人,畫筆一刻不停,他自己可能不知道,此時這么美好認(rèn)真的他,更像一幅畫。
小龍蝦每完成一幅畫,都會起身雙手把畫交給客人,笑容明朗純真,就像一個還不諳世事的孩子。
幾個小姑娘在圍觀的人群中,互相扭捏拉扯了一下,其中一個紅著臉壯著膽走到小龍蝦旁邊,輕輕拍拍他。光看嘴型都能猜到,是在要聯(lián)系方式。
小龍蝦禮貌的笑笑搖搖頭,對方似乎還想再爭取一下。小龍蝦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了什么,又對那個小姑娘比劃著,“謝謝你,對不起?!?p> 小姑娘看到后,驚訝了好一會兒,然后換上了一副天妒英才可了惜了,操了蛋了的表情,怪天怪地的不知道在那悲憤個什么。
而后她走進(jìn)餐廳,沒兩分鐘買了一杯奶茶出來,硬要塞給小龍蝦,小龍蝦執(zhí)意拒絕,最后她直接把奶茶放在了小龍蝦的畫盤上,還一連做了好幾個加油的動作。
她似乎很相信自己有一雙充滿魔力的拳頭,只要賣力的抖一抖,就能給別人帶來好運(yùn)。
梁與肖趴在方向盤上,眼里始終凝著一層霜,他沒有辦法說服自己相信這個人——如果小龍蝦與自己的生活沒有交集,他斷不會浪費(fèi)時間做這些無聊事,但經(jīng)過昨天的事,他甚至懷疑小龍蝦當(dāng)初是有意接近自己,六年前的那場遇見,或許不是偶然。
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梁與肖的一雙手過分腥紅了,但他不怕鬼,只防人。
中午,小龍蝦從簡餐店買了一份盒飯,坐在畫架前吃開了。老板請他進(jìn)去,被他拒絕了。只見他兩口并成一口吃還險些噎到,如果沒有屁股下的那把椅子,這副狼狽熊樣,還真有一種想過去給他扔幾個硬幣的沖動。
梁與肖不明白好好的室內(nèi)空調(diào)不進(jìn)去吹,干嘛非要坐在路邊吃土!
臨近傍晚時分,人潮涌動,停留在小龍蝦周圍的人越來越多,紛紛擾擾,指指點(diǎn)點(diǎn)的議論,開始讓小龍蝦覺得不自在。
而眼下這個客人又似乎不怎么好伺候,四十多歲的油脂男,嘴里逼逼叨叨不停的催促,一會兒又離開座椅,像個變態(tài)怪叔叔一樣舉著手機(jī)拍小龍蝦,是那種懟臉拍,還開著閃光燈,一連幾下強(qiáng)閃后,小龍蝦似乎被閃的眼睛有些不舒服。
他放下畫筆,保持著一貫的謙和,站起身比劃著,“請不要開閃光燈好嗎?”
“說人話!”那個男人點(diǎn)了根煙,走到畫架前,看了一眼畫布后,頓時火冒三丈,“臭啞巴,你行不行?老子坐這快一個小時了!你這他媽的是什么鬼畫符?你不是挺牛逼的嗎?”
梁與肖面色一沉,走下車,還沒邁出一步,就站住了腳——如果忽然出現(xiàn)……不好解釋吧?一邊想著,一邊邁出了第二步。
小龍蝦拿起紙筆,想把解釋的話寫出來,那個男人一把搶過紙撕了個稀碎,揚(yáng)向空中,他啐一口,一腳踢倒了小龍蝦的畫架,顏料畫筆散落一地,“一個啞巴裝什么大尾巴狼?跟老子擺譜!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這一波子發(fā)難,越看越像是帶著積怨來的,旁邊的圍觀行人也看不過去了,想去阻止,又怕惹麻煩,有出頭的心,沒出頭的膽。
男人咄咄逼人,瘋狗一般的叫著,“臭啞巴,耽誤老子這一個小時,怎么賠?”
小龍蝦還想找張紙,跟他溝通,結(jié)果那個男人搶走了小龍蝦的鋼筆,大臂一甩,筆被扔到了簡餐店的擋雨棚上,“問你話呢?要他媽怎么賠!”
小龍蝦溫和的眼神忽然一暗,就像兩個幽黑的珠子,瞬間團(tuán)著一股無法言語的陰鷙兇戾。男人詫異地定了下,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人群中忽然走出一個人。
“賠什么?”
男人瞪著眼看向小龍蝦身后,小龍蝦回過頭,看到了梁與肖。
男人估計是看梁與肖不過也是個黃毛小子,提了提腰帶,惡勢不減,又上前幾步,越過小龍蝦,站在梁與肖面前,“老子警告你,別他媽多管閑事!”
小龍蝦跑過來,擋在梁與肖身前,二話不說,掏出手機(jī),竟然把付款二維碼亮了出來,他伸直胳膊,兩手端著手機(jī),對著男人不停地晃著,跟逗狗似的。
梁與肖氣的直翻白眼,這個軟柿子怕是沒救了,不被人捏,自己就沒法成形了!梁與肖把后槽牙咬的“嘎吱”直響,他敲了敲小龍蝦的肩膀,沉著聲音,“站后邊去。”
男人指著梁與肖,“怎么著?。磕銈z認(rèn)識?。磕恰。“?!操!”
梁與肖不等男人說完,抓著他伸出來的手指頭向后撅了過去,那根手指被彎成一個極美的幅度,像彩虹橋,也像半個月亮,頗有團(tuán)圓之意。
男人又掄起另一條胳膊,梁與肖微微向后仰身,繼而抓著男人的兩個手腕快速的用力向前壓下去,男人因慣性一頭栽了過來,梁與肖抬起膝蓋,對著他的下巴猛的撞了上去。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這一下他不僅咬了舌頭,下巴也脫臼了,男人坐在地上對著手掌“噗噗”兩聲,吐出三顆牙。
梁與肖向前走一步,男人就向后挪一個屁股的距離。
梁與肖不屑跟那人多說一個字,只是動了動嘴,給了他一個口型——滾。
男人哆哆嗦嗦的指著梁與肖,含糊不清的嘴硬道,“你,你你給老子記著!”
梁與肖蹙下眉,微微歪下頭,又朝他走了兩步。
男人連忙擺手,改口道,“不用記著,不用不用!你還是忘了我吧!”說完,連滾帶爬的跑了。
大家看沒熱鬧湊了,漸漸散去,梁與肖回頭看了眼小龍蝦,那小子一副呆樣杵在原地。
“還愣著干嘛?收拾東西,打道回府?!北緛硪詾橐惶斓母?,會是一場燒腦偵查片,結(jié)果卻成了英雄救美的橋段,而且“英雄”跟“美”還都對不上,餓了一天,不知道自己在瞎忙活什么。
小龍蝦木納的點(diǎn)點(diǎn)頭,而后好像又想起了什么,轉(zhuǎn)身跑到簡餐店里,把老板拉了出來,指了指擋雨棚,比劃了好長一段話。
老板一頭霧水,“怎么了?那上面有什么?”
“筆。”梁與肖替小龍蝦答道。
老板撤了兩根立柱,收起擋雨棚,從上面掉落下一支鋼筆,是小龍蝦第一天到梁與肖家,畫出梁與肖眼睛的那支。
小龍蝦撿起鋼筆后,像雞叨米一樣,對著老板不停地點(diǎn)頭道謝,“吃”的那么香,看得一天滴水未進(jìn)的梁與肖餓的胃疼。
梁與肖按住小龍蝦的脖子,示意他別“吃”了,“眼睛沒事吧?”
小龍蝦搖搖頭,比劃著,“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
為什么上班遲到?——鬧鐘沒響。為什么體育課不跑步?——每個月都有的苦衷。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這?——剛好路過。
“我去把車開過來?!绷号c肖想的是,我為什么要回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