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益坊，繡止府。
宋秋端著托盤站在門旁，等來人行至殿前立即垂首下拜：“府卿大人安好。”
來人正是繡止府卿岳明，官居三品，乃圣人恩師。此人年近六十，白眉白髯，身著長衫，發(fā)間插著支碧玉祥云簪。
圣人設(shè)繡止府時，因擔(dān)憂程聿年紀太輕，便請了他來做繡止府卿。一為彰顯圣人看重繡止府，二也是在程聿身上束一道鞍嚼，免得他失了分寸。
岳明瞧都沒瞧宋秋一眼，滿面怒容邁入殿門，叱責(zé)聲與人一道沖至程聿面前：“修懷，你當(dāng)真讓我失望！”
程聿慢條斯理的擱下書冊，從桌案后站起身來。
他繞過桌案，朝岳明拱手行禮：“修懷愚鈍，不知岳大人何出此言？”
“城內(nèi)策馬揚鞭，大鬧弘文館，驚擾云樓，沖撞宮官內(nèi)侍，還帶著驍騎衛(wèi)把京安城攪得不得安寧……如此行事的主事，你也敢用？”
岳明擰著眉頭，說一樁媱嫦的罪過便搖一次頭，說到最后，他搖頭的動作愈發(fā)流暢，嘴巴卻跟不上，只能連聲道：“胡鬧、胡鬧……”
殿外，宋秋的頭低得更低了。
她只以為媱嫦今日所舉必定會被御史彈劾，卻怎么都沒想到，第一個來說她不是的人竟會是岳明。
御史彈劾，圣人還可念在顧氏功勛的份上網(wǎng)開一面，若是岳明這般與圣人說……
怕是媱嫦在京安城內(nèi)不必睡覺便得回元州去了。
宋秋皺緊了眉頭，擔(dān)憂的探頭望向程聿。
岳明若真的狀告媱嫦，那媱嫦必定得獲罪，絕無姑息可能。而媱嫦若走了，程聿便又要每日奔波勞碌。
宋秋輕嘆了口氣。
她想不通該如何勸慰岳明。他向來重禮，至今仍舊以為宋秋只是程聿身邊的伺候婢女。
宋秋依稀記得，二月前圣人下詔召回媱嫦時，岳明在潛龍殿足足呆了兩個時辰，奈何圣意已決，他不得已才離去。
現(xiàn)下媱嫦犯了這些忌諱，岳明必定要以此為契機趕走她的。
殿內(nèi)，程聿聽了岳明這話卻一點兒緊張模樣都沒有。
他垂眸斂去眼底的厭煩，回道：“她的確魯莽了些，不過我私心想著，將門虎女是甚模樣，圣人必定知曉。圣人圣諭，必有深遠之處。”
“你還護著她！”岳明的眉頭皺得更緊了幾分，“我剛從明德坊回來，長公主震怒——你可知受她一箭的是何人？公主府的邑司舍人！那是伺候過先帝的！”
程聿反問：“于繡止府內(nèi)大放厥詞，便是鳳閣都事都要從重處置，他區(qū)區(qū)一個邑司舍人，倒罰不得了？”
程聿負手而立，眉心微皺繼續(xù)道：“媱嫦此舉倒是救了他，若按我的意思，直接把人送入刑部倒也省心?！?p> “你！”岳明氣得胡須微顫，他重重拂手，“修懷！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知你是想要做什么？誠然，明德坊權(quán)重，但你真當(dāng)憑著一個司邑舍人的過失便能扳倒她？”
程聿站得筆直，微垂著眼道：“我從未想要扳倒誰，不過是尋一個真相罷了?！?p> “你尋的真相，會害了繡止府，動了社稷根本！”岳明的胸口急劇起伏，他瞪著程聿，眼底都有了血色。
“縱容惡人當(dāng)權(quán)，才會動搖社稷。”
二人針鋒相對，誰都不肯退避分毫。
大殿之內(nèi)的氣氛冷到了極點，好似這二人下一瞬便會拔刀相向。
宋秋無聲的嘆了口氣，把手里托盤放下，邁步進了殿門。
她悄聲去倒了杯茶，奉到岳明跟前兒：“府卿大人請用茶。”
如此岔話，打破了殿內(nèi)的寂靜。
岳明順勢接過茶盞喝了一口，再看向程聿時，眼中怒色已平和了許多。
程聿亦緩了神色，語氣也平和了許多：“岳大人，明德坊插手繡止府之事本就是過錯，您與那邊來往過密，恐怕圣人亦不會歡喜。”
宋秋低下了頭，心中直叫不好。
果然，岳明方才舒展開的眉頭再次擰緊：“程聿！那是長公主！雖非圣人血親，卻也是大昭功臣！她的過錯自有圣人圣裁，豈是你該管的？”
程聿攏著斗篷，緩聲道：“繡止府自立衙之日起，上查宗親、下顧百姓，蒙受圣恩，不敢愧對?！?p> “你……”
“公子！景曜坊燃起煙丸，該是主事大人！”鄭子石急匆匆跑進來，打斷了岳明的話。
程聿皺起眉頭：“速去?！?p> 她去查元蕪的舊宅，怎會用得到煙丸？
“喏！”
鄭子石正要離去，卻被岳明叫住了：“你，告訴媱嫦，讓她速回繡止府！”
鄭子石皺著眉頭，眼含疑惑的看向了程聿。
程聿輕點了下頭，并未有其他吩咐。
的確是該讓媱嫦回來，他也有事要與她說。
鄭子石匆匆離去，岳明一甩衣袖，去到椅子上坐下來。
他又呷了口茶，這才對程聿道：“修懷，你莫要怪我多此一舉。你還年輕不省得輕重，現(xiàn)下臨近年關(guān)，豈能隨意使社稷動蕩？即便是有天大的事，也需得從長計議?！?p> 程聿瞥了他一眼，沒答話。
“這個媱嫦……放她在塞外野倒還無礙，但在京安城中，她那些舉止怕是要連累到整個繡止府。”岳明輕搖著頭，眼底盡是輕看，“一個女子，如何能挑起四處？”
左右是說不通了，程聿索性道：“岳大人慢坐，我該吃藥了。”
岳明的眉頭立時便擰了起來，想要喊住程聿，張了張嘴，卻也只能看著他離開。
程聿這身子，只要他說一句該吃藥了，便是在潛龍殿議事都能退出去。
圣人都不會攔他，自己又如何敢？
岳明氣得面頰通紅，卻也只能閉著嘴，捏著茶盞默不作聲。
宋秋悄聲跟上程聿。岳明向來看不到她，不管她去何處都不會理會過問。
“公子，府卿大人如此……是不是明德坊又說了什么？”宋秋扶著程聿坐下，又給他往手爐里添了幾塊炭。
程聿捧著手爐，微皺著眉道：“筆墨?！?p> “喏?！?p> 宋秋放下手里的物什，攏起衣袖給程聿研磨。
程聿闔眸思量片刻，取出一份空白奏章拿起了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