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他若無其事地準(zhǔn)備著他的婚慶,夜,他常常獨(dú)自一人躍到房頂上,靜靜地坐著,仿佛離月亮近一寸,便更能寄托相思之意。
他很不喜歡這種不告而別,他自認(rèn)為并不是一個喜歡糾纏的人,就算是簫祁韻親口跟他說再也不見,他也絕對不會拉著人家的衣袖不松手。他想,如果真的將再見這件事擺在明面兒上,他也只是會轉(zhuǎn)身離開,至少要在最后一面的時候,給她留下一個瀟灑的背影。
糾纏,只會耗盡最后一絲留念,并不會改變什么結(jié)果。
可是,她并沒有給自己一個轉(zhuǎn)身就走的機(jī)會。
這天,夫人催他去街上采買,他便拉上霍沄洺一起去。
“干娘都要我們買什么?”
霍沄洺答:“不知道啊,前幾日去做了華服,被褥也都選好了料子,床紗枕頭什么的,應(yīng)該都訂下了,其余還有什么,我也不知道。”
“妝奩,光有個妝奩還不行,胭脂,粉香,釵啊簪啊都得備全了。我也不會挑,回頭我讓染棠照著她的給你弄一份一樣的?!苯逭苷f,“對了,還得買一對紅燭,相傳大喜當(dāng)夜,紅燭要燃到天明,新人便能白頭偕老。”
“感情好不好,還得靠著一對蠟燭,我不信?!?p> “管你信不信,誰婚嫁之日不想討個好彩頭?!苯逭苷f話的時候都沒過腦子。
霍沄洺心里暗道:我便不想。
靳佩哲還在給霍沄洺分享經(jīng)驗(yàn):“聘餅,發(fā)菜這些東西,到時候張叔會給你準(zhǔn)備的,咱們就連著聘雁一起送過去就行了?!?p> “錦城路遠(yuǎn),咱們得早些出發(fā),還有,你的華服我就不給你做了,你自己去做一身,上次我穿的那套還不錯,你找出來給我送過去,留著給羽澤穿,還能省下一筆開銷。”
霍沄洺一本正經(jīng)跟靳佩哲說。
靳佩哲停下:“誰娶親還惦記著省錢?”
“啊呀,省點(diǎn)兒是點(diǎn)兒?!?p> “這時候你倒是會過起來了?!苯逭芟仁切÷曕洁炝艘痪?,然后大聲跟羽澤說,“我好像是欠你家少爺?shù)?!?p> “這還不是您慣出來的毛病?!庇饾尚χ亓私逭芤痪?。
霍府,星嵐閣,
霍沄洺抱著沅謐,手里握著一只草編的小鳥,這般大的孩子,一天一個樣,現(xiàn)下已經(jīng)會爬了,一刻也閑不住。
今晚上,二爺跟夫人都有些一反常態(tài),其實(shí)他們的反應(yīng)落在霍沄洺眼里很清晰,因?yàn)槊魅帐且壹{妾的日子,按著禮制,納妾不需要什么禮儀講究的,但因尹凡祐對簫祁韻大約是有些感情,加之這是尹家的貴妾,所以準(zhǔn)備的時間還是長了些。
二爺一再強(qiáng)調(diào)明日他不許出門,但尹家把聲勢造的很大,他很早就知道了,只是沒明說。二爺說不出門,他又不可能不去,只有悄悄溜出去了。
他用了一夜時間策劃好如何脫身,所以一夜沒怎么睡,第二日一早,二爺便先一步到清云軒院子里坐著,也沒叫他起床,只是等著他。
或者說,是看著他。
霍沄洺是三更的時候睡著的,五更羽澤起床,瞧見院子里二爺一個人,便上前請安,二爺說不必叫少爺起來,于是霍沄洺睡到巳時才起。
剛收拾好,二爺就在院子里看著他練劍,他已經(jīng)有一段日子沒認(rèn)真練劍了,今日這招,是二爺臨時給他編的,其實(shí)就是讓他有個事做不能去看尹家的熱鬧罷了。
尹家置宴的時辰定在了申時,尹家老爺給二爺下了帖子,二爺和夫人屆時自要帶著禮物出席。
未時一刻,二爺和夫人便更衣出發(fā)了,臨走前吩咐霍沄洺陪著沅謐睡午覺,他便將她擱在床榻上,旁邊還用一床被子圍了起來。
他特意跟張叔說要陪著沅謐一起睡一覺,讓他勿來打擾,曉葵陪著二爺夫人一起離開了,羽澤一早便被打發(fā)到南街上取東西,這便是他想到的最好時機(jī)。
他從后門偷偷溜回清云軒,到羽澤房間找了一件粗布短打換上,裝扮成小廝的樣子,從清云軒后門出了府,也不是第一次這么干了,因此熟悉得很。
他快步跑到尹府,先去正門瞧了一眼,無人,但確有禮樂聲,他順著聲音在西側(cè)門外看見圍著的百姓。
納妾,本無什么接親之禮的,因妾室本身沒有什么地位可言,不過是高等的奴婢而已,但規(guī)矩都是人定下的,只要主人家樂意,便是多大排場也隨他去。
他來的稍稍晚了些,喜轎已經(jīng)停在門口了。
他找了個墻面貼著站好,他怕待會控制不住暈過去,靠著墻起碼不會倒下摔到腦袋。他這個角度看不到喜轎前面,聽旁邊有個歲數(shù)大些的大娘嘆道:“唉,這年頭,生個漂亮臉蛋多重要,你瞧江家小姑娘,出閣前從來沒見過,也不知道江老板家的姑娘長得竟是這樣好看,你瞧瞧這排場,做妾室還有喜轎禮樂的,我可是沒見過,這江老板攀了個貴婿,以后你瞧吧,他家典當(dāng)行更是要比別家多出一倍價錢來?!?p> 霍沄洺聽見這話,跟那位大娘搭話:“大娘,您瞧見了江家小姐的樣貌?”
大娘回話:“可不是,長得好看著呢,怪不得能得尹少爺另眼,這尹家動靜弄得是真大,不過是個妾室,熱鬧得很,華服都是用了茶花紅的顏色呢,還是尹大少爺親自接了她下轎,不過這對尹家來說倒是不算什么的?!?p> 茶花紅和正紅色沒差多少,只是妾室不可用正紅,才用了茶花紅色,親自接轎這個規(guī)矩,霍沄洺是知道的,上次去洛家接親,洛家的家世在靳家之下,故靳佩哲是不必親自接的。尹凡祐拋去規(guī)矩禮制親自出門來接,說明他很看重祁韻,想到這,霍沄洺心里還舒服些。
他接著問:“那既然已經(jīng)看見江小姐模樣了,做何這里還圍了這許多百姓?”
大娘看了看霍沄洺的打扮,悄聲說:“你不知道,剛才尹家掌事出來跟大家伙說,稍后會有喜金分給門口的百姓,只要是給說句吉祥話,就能得一錢銀子,你也留下吧,晚了就得不著了......”
霍沄洺心里還想著:尹家果然是財(cái)大氣粗,為了自家少爺?shù)幕橐鲂腋?,竟用這樣的辦法。
他回靠在墻邊,想著還是來晚了,沒看見她最美的樣子。
他想起來第一次在長街遇見她的時候,她也是跟尹凡祐站在一起,若是那時候的他,預(yù)知到如今的光景,不知道還會不會湊那個熱鬧。
他瞧見尹府有人出來,怕被認(rèn)出來,側(cè)身順著尹家側(cè)門進(jìn)了旁邊一條胡同里。他倚在墻邊,腦子里浮現(xiàn)出很多畫面,那時候他身邊的姑娘,叫簫祁韻。
他不過是順手救下她,圓自己一個少俠夢罷了,真正將她放在眼里的時候,是她跟著她爹爹到霍府的那一日,這是他生命中走進(jìn)來的第一位小姐,她落落大方拜在自己面前,干凈的嗓音印在他腦子里,她那日的裝扮,如雨后悄然綻放的一朵白蓮,純凈無暇,沒有一絲泥垢。
后,應(yīng)下了上元節(jié)燈會,天燈燃上天河的瞬間,她的側(cè)首落在他眼中,長睫封住雙眸,無比虔誠,那時候的霍沄洺,沒有任何需要乞求仙莪才能成就的事情,那年的上元節(jié),他把愿望許給了簫小姐。
在柳城的玉蘭花殿,他送給她一枚喜鵲鎖的項(xiàng)飾,相傳姑娘家如若心有所屬,便要戴上心上人送的項(xiàng)飾,她知道,且收下了。他試探性地在紅布條下寫上情話,她應(yīng)了。便是那天,他許了她一生的諾言。
她十七歲的生日,他親手打了一副銀鐲子送給她做生日禮物。他知道玉鐲或者金鐲更加貴重,但他獨(dú)獨(dú)想用這副銀鐲送她一個一生平安的祝福,鐲子的圖樣是兩只互相依偎的梁上燕,他希望,他們也可以歲歲常相見,相伴到老。
那個下午,她跑到霍家跟他說了自己的宏圖偉愿,在他聽來,不過只是一個幼稚,沒有任何意義的執(zhí)念,他明知道做了這事是觸了師父的逆鱗,但他萌生了對這個姑娘的保護(hù)欲,他很理解,所以他選擇幫她。
詩船會那天她主動吻了他,在那一條小小的畫舫里,他描繪了一個未來的世界,暢想的所有,不變的只有她。
他一直認(rèn)為他們可以一輩子在一起,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很開心,他以為,她也是這樣。
直到簫赫被貶到俞川,臨走的那天一切還是美好的。
他從好兄弟口中得知她要去老虎窩里給簫家謀一條通往光明的路,他才知道,原來自己在她心里永遠(yuǎn)不是第一位。
盡管所有人都勸他放下,都告訴他,她的接近和她的感情都不是干凈的,她的每一步都將自己畫作棋子,只為了她的前程。但在她來找他的時候,所有拼盡全力筑成的心理防線在她開口的那一瞬間全部崩塌,只化作漫天齏粉。
終歸于好的那天,他覺得萬空明朗,連烈陽都溫柔了起來。他聯(lián)合靳佩哲一同救她出來,縱然是回來挨了一鞭子,他也從未后悔,他暗問自己:再來一次還會這樣嗎?得到的是肯定。
簫家敗落,她被困在虹廊,他只恨自己沒本事,不能護(hù)她周全,連救她出來都要師父出手,那五十兩銀子,他到現(xiàn)在都沒還給師父。
短短的一次重逢,他又親手將她送去春朝鎮(zhèn)漳福樓,交給姬苓班主照顧,除了每個月給她送銀錢吃食,暗中找人保護(hù)她,別的他什么都做不了,后來連去保護(hù)的人,都被師父給召了回來。
再次見面,便是她重獲新生命,以江知酒的身份,減了歲數(shù),嫁給尹家做少爺侍妾,還是君上親批,誰也阻擋不了。
他厭惡自己不能拋下一切顧慮搶在尹凡祐前面去請君上點(diǎn)頭,他怕尹凡祐配不上她,不會好好對她,現(xiàn)在看來,反是他不配了。
他如今都不能以霍家少爺?shù)纳矸萏锰谜此谎?,他連她下喜轎進(jìn)門這樣重要的時刻都沒親眼見證,只是聽一個大娘說了一嘴。
但是,無論她今日是如何盛裝,她從此便是他人妾,再見的時候,他連問一聲安好的權(quán)力都沒有。
他不知道,到底是他先負(fù)了她,還是她負(fù)了他。
感情這事,本就不是街上做生意,說多少銀子就多少銀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
他想到這里,頭疼了起來,他手按著頭,剛想轉(zhuǎn)身回尹府附近瞧瞧能不能溜進(jìn)去,剛一回事,突然有人從背后扯住他衣袖,他本能地摸腰間凰鳴劍,想起來今日出門沒帶劍。
“沄洺哥!”霍沄洺聽見是靳佩哲的聲音,放松了下來。
“怎么是你?”
“家里出事了,你怎么還在這?!苯逭芸煅缘溃般渲k才多大,你把她一個人留在屋里,她從床榻上摔下去了!”
靳佩哲邊說,邊拉著霍沄洺往霍府跑,霍沄洺一把甩開他的手,輕輕說了一句:“家里有郎中,羽澤說話間就回去了,我回去也沒用,我還想再看她一眼?!?p> 靳佩哲聽此言輕頓了下,說:“你現(xiàn)在偷溜進(jìn)去,也看不見她了,她為侍妾,是沒有什么拜天地的儀式的,如今應(yīng)該已經(jīng)被帶到房中,等著尹凡祐回去呢,況且,就算你打扮成小廝的模樣,你這張臉,一眼便能被認(rèn)出來的。到時候再給她扣上一個為妾不賢的帽子,她就完了?!?p> 霍沄洺猶豫了,他知道喜歡不應(yīng)該自私,只要她平安無事,他便不再打擾,這是他用了兩個月時間才想明白的道理。
“快走吧,你家小郎中已經(jīng)請干爹回來了,你若是回去晚了,怕又是慘了?!苯逭苡昧Τ吨魶V洺的衣袖,二人回了靳府。
羽澤也才剛回來不久,正在屋里瞧著二爺隱隱發(fā)黑的面容。
二爺一聽見消息,便立馬辭了尹家,快馬回來,夫人則又應(yīng)付了一會兒宴席,才往家走,小葉郎中正給沅謐涂藥,草藥外用的疼痛不亞于再經(jīng)歷一次傷痛了。
沅謐哪里懂得涂藥是為了治傷,以為小葉郎中在欺負(fù)她,又是揮手又是蹬腿,還咬了小葉郎中一口。
二爺抱著沅謐輕哄著,還是沒止住她大哭,二爺?shù)哪樕与y看了,羽澤和張掌事都低著頭站在屋里,二爺說:“羽澤,少爺今天能去哪兒你心里不清楚?沒長腦子嗎?今天這樣的日子你也敢離開他,要不是小葉進(jìn)來看見了,小姐的安危你們都不放心上?。坷蠌?!你也是,少爺讓你別進(jìn)來,你還真是聽他話啊,你去,找人去把清云軒后面那個小門給我封上,封死!我看他以后從哪兒跑出去!”
被二爺這一兇,沅謐哭得更大聲了,二爺蹙了蹙眉:“都出去,別站這礙眼。”
羽澤跟張掌事剛退出房間,就在院門口碰見了靳佩哲和霍沄洺。
羽澤湊近,一臉委屈地說:“少爺,您怎么才回來??!爺已經(jīng)在屋里發(fā)過一次脾氣了。您等會兒再進(jìn)去吧?!?p> 霍沄洺搖了搖頭,一個人進(jìn)了屋。
靳佩哲站在原地跟羽澤說:“他再晚些回來,只怕干爹更氣了?!?p> “師父!”霍沄洺輕聲走進(jìn)屋,“妹妹沒事吧......”
“怎么沒事?事兒大了!你瞧妹妹傷的!你偷跑出去就算了,怎么不知道找人照顧她呢?她才多大,你把她一個人扔在屋里!”
“我都算好了,沅謐每天中午這覺要睡一個半時辰,本來我剛走,羽澤就該回來的,他自然會來這兒尋我,瞧我不在,肯定會留下照顧沅謐的?!被魶V洺輕聲說。
“你還有理了!”二爺抱著沅謐往前邁了一步,小葉郎中沒跟上,手中的藥險(xiǎn)些碰上沅謐的眼睛,他嘟囔了一句:“別亂動,藥都涂不上了?!?p> 二爺假裝沒聽見,抱著沅謐坐了下來。
夫人帶著曉葵從門口走過來,靳佩哲行了一禮,輕喚聲“干娘。”
夫人微微頷首,疾步走過來問:“哲兒來了,羽澤,怎么樣,小姐傷的重嗎?”
“夫人,小姐從榻上摔了下來,傷得倒是不重,只是額頭有些擦破了皮,胳膊也有些擦傷,少爺臨走的時候給小姐身側(cè)放了一條薄被,擋了一下。小葉郎中正在屋里給小姐上藥,少爺跟爺都在呢。”
夫人聽到沅謐傷得不重,面上的擔(dān)心隱去了,靳佩哲攔住夫人,開口:“干娘,我有句話想跟您說。”
“嗯,你說。”
“沄洺哥今日去尹家,并未做什么過激的事情,只是想去見最后一面,您跟干爹,千萬別因?yàn)榻裉煦渲k受傷的事情苛責(zé)他,沄洺哥雖然從來不說,但我知道他現(xiàn)在心里很脆弱,之前沒有沅謐,他就是霍家的大少爺,隨便干爹怎么跟他生氣,都沒有什么,但如今,一切都不一樣了,沄洺哥只有我們了?!?p> 夫人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孩子,你沄洺哥能有你在身邊,是他的福氣,干娘知道了,你說的對?!?p> 夫人進(jìn)了內(nèi)室,霍沄洺低頭站著,屋內(nèi)一片沉寂,誰也不說話。
夫人沒有先去看沅謐,而是站到霍沄洺身邊,伸手握住他的臂,開口說:“怎么穿成這樣就跑出去了,像什么樣子?!?p> “師娘!都怪我,我害妹妹受傷了?!?p> “沅謐現(xiàn)在最是好動,就算十雙眼睛盯著她,該傷還是會傷,又不是你故意摔的,怪你做什么?!?p> 夫人說完話,霍沄洺心里一陣暖意。
夫人輕笑一聲,繼續(xù)說:“你這般大的時候,爬都爬不穩(wěn),你師父趁我不注意把你抱到花壇上,非要你站在上面,剛一轉(zhuǎn)身你就摔了下來,差點(diǎn)兒就傷了眼睛?!?p> 二爺“嘖”了一聲:“我那不是為了鍛煉他嗎!”
“所以啊,小孩子嘛,磕磕碰碰很正常?!狈蛉俗叩蕉斏磉叡н^沅謐,上下打量了一通確認(rèn)沒什么大問題,便讓小葉郎中退下了。沅謐待在阿娘懷里,哭聲也漸漸小了。
夫人吩咐:“沅謐應(yīng)該是餓了,曉葵,你去讓廚房做碗肉糜湯給她。”
“是。”
夫人一回來,仿佛所有事情都有處理之道。二爺瞧著霍沄洺,說了句“你回去吧,趕緊把衣裳換了,堂堂大少爺,穿著下人的衣裳就出門,成何體統(tǒng)?!?p> 霍沄洺便回清云軒了。
白水一樣的日子,無趣且漫長,從這天之后,霍沄洺便清楚地知道,自己與簫祁韻的緣分,大概就到這里了。
他與林婉笙的婚期將至,每天都忙活著,沒有空閑時間容他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