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亡國之君
五月的燕京,沒有臘月的朔風呼嘯和暴雪肆虐,沒有柳絮霧霾沙塵暴,若是沒有那讓女真人和契丹人,奚人難以忍受的酷暑,定然是個極好的季節(jié)。
燕京城東南,銅馬坊的延壽寺,座這座位始建于東魏,改擴于隋唐,重建于遼代的大寺,如今卻引來一群從來自南方的“貴客”。
月上中天,夜涼如水,延壽寺深處的一處院落中,有一顆百年銀杏樹,一道清癯的身影此刻正負手立于樹下,在他的面前立著一方五、六米高的石碑,石碑通體黑色。
披著一身單薄中衣的男子,雖已人過中年,鬢角也有些微微發(fā)白,清癯儒雅的面容看上去卻依然溫潤如玉,料想年輕的時候也是不可多得的風流倜儻,溫文儒雅的俊美男子一個。
月光透過樹枝之間的的空隙,稀稀落落的灑在石碑上,愁容滿面的中年人借著斑駁的月光看著石碑上刻著的文字,眉頭緊鎖不發(fā)一言,眉宇間透著一抹悔恨。
良久后,一聲長嘆幽幽響起,回蕩在安靜的院落中,哀怨、無奈而委屈。
回憶著自己眼下的處境和亡國以來的各種際遇,中年人恍惚間觸景生情,薄唇輕啟,悠悠吟詩。
“九葉鴻基一旦休,猖狂不聽直臣謀。甘心萬里為降虜,故國悲涼玉殿秋?!?p>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南朝的道君皇帝,太上皇,青樓天子,瘦金體的開創(chuàng)者,北宋的亡國之君,“端王輕佻,不可君天下”的趙佶!
那個臘月的寒冬,在大宋的官家正式向金人投降后,這位太上皇也和大兒子一同淪為亡國之君,隨同眾多親王、太子、公主、王妃、貢女和工匠等,被押往陌生的北國。
不提一路上艱辛,磨難和屈辱,在金軍北上經過中山府的時候,當時中山府還有宋軍將士堅守不下,金軍先派萬余兵馬前去進攻中山府,久攻不下,于是那位“菩薩太子”完顏宗望要求趙佶出去勸降,趙佶不敢違抗,在城下用優(yōu)雅而細膩的汴梁口音對著城頭喊話,凄涼而不失高雅:“我道君皇帝,今往朝金帝,汝可出降?!?p> 守將在城上痛哭道:“臣知圣上今日為金人所逼出詔,并非情愿,臣誓死為大宋守城,請恕臣不敢奉詔?!边@個場面,有壯烈,有尷尬,實在不可名狀。有這樣精忠的臣子,趙佶不敢出聲贊揚,連豎豎大拇指也不敢嗎!
前日里,趙佶一行到了燕京外郊的平順州停下,進了驛站,張眼便見金軍縱酒行樂。趙佶在一間酒肆里,見一胡婦領女子數(shù)人,個個秀麗俊美,正在持酒勸客,歌舞奏樂隨人指使,得到賞錢盡送胡婦。稍微遲延無客,則以杖擊打。待金人給趙佶上酒,胡婦不知是大宋皇帝,也派一吹橫笛女子過室來侑酒。那女子見趙佶泣不成聲,吹不成曲。趙佶也看出她是中原人,便問道:“我與你是同鄉(xiāng),你是東京誰家之女?”
女子見胡婦去遠,才敢回道:“我百王宮魏王(秦王趙廷美,趙佶改封魏王)女孫也,先嫁欽慈太后(趙佶母)侄孫。京城陷,被擄到這個地方,賣與豪門作婢,遭主母詬罵鞭撻,又轉賣到這里。每天不分晝夜求酒食錢物,不及則垂楚隨之?!庇謫栚w佶道:“官人也是東京人,想來也是被擄至此?!?p> 趙佶泣下無言以對,皇室宗女,又嫁給他姥姥家,因為自己落到這個境地,能說什么呢!只好掏錢遣之使去。
趙佶眼前的這塊石碑,乃是宣和五年,“收復”燕云后,他分外得意之下,自以為建立了不世之功,便宣布大赦天下,又命王安中作“復燕云碑”,樹立在燕京的延壽寺中,以紀念這一豐功偉績。
好吧,說是收復,其實是宋國兩次攻遼慘敗告終后,與金國幾經交涉,攻占了燕云地區(qū)的金國最終才答應將后晉割給遼朝的燕京及其附近山后六州之地歸還宋國。
不過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人家金國也不是國際主義者,不會無償?shù)膸退耸諒褪У亍?p> 作為補償,宋國除每年把給遼的歲幣如數(shù)轉給金外,另添每年一百萬貫的“代稅錢”,即金人規(guī)定的由宋朝繳納燕京地區(qū)的租稅,實際上是一種賠款。并在撤退前,將燕京一帶的人口、金帛一并掠走,只留下幾座空城還給了宋朝。
嗯,在正常人眼中這等條約簡直就是不折不扣,喪權辱國的不平等條約!
可笑童貫、蔡攸等人接收燕京還朝后,上了一道阿諛奉承的奏章,稱燕京一帶的百姓,簞食壺漿,夾道歡迎王師,焚香以頌圣德云云。趙佶聞之大喜,即令班師,并對參與此次戰(zhàn)爭的一幫寵臣加官晉爵。
只是他怎么也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會以一個亡國之君的身份,立身于這塊為自己歌功頌德的石碑前。
或許是金人為了羞辱他,就將他監(jiān)禁在這延壽寺中,看著石碑上刻著的偉業(yè)歌功頌德的文字,趙佶面容凄然,只感覺真是無比辛辣的諷刺,一時間心中頓生無地自容之感?。?!
自己如今落得與南唐李后主一般的下場,甚至比之李后主還要凄慘無數(shù)倍。
“唉,只愿九哥能早日將我接回去”
趙佶輕嘆一聲,又開始自我安慰了起來。
在真定府歇住期間,他見金人的守衛(wèi)松懈,便曾經出御衣衣襯三件,拆領寫字于領中曰:“可便即真,來救父母”又復縫如故,秘密付予近侍曹勛,讓他潛逃回故國,交給當時唯一幸存的皇子趙構,讓趙構派人來救援。
那個平日里不被他所重視的兒子,如今卻是他能回到故國的最大希望。
望著北國的夜空,心中惆悵萬分的趙佶也有疲倦了,轉身回到自己的廂房,關了門窗,躺在床上正要入睡,忽聞院子里傳來一陣窸窣的摩挲聲,接著是一聲熟悉的通報聲響起,“太上皇,臣妾有要事稟報?!?p> “是喬娘子!”
剛剛闔眼的趙佶頓時心中一驚,忽然想起這個聲音是喬貴妃,原為鄭皇后閣中侍女,后得以侍奉趙佶,因姿容姣好、善察上意,曾頗得趙佶的寵幸,一路由宮女升至貴妃,也是此次隨趙佶北狩的妃嬪一百四十三人中屬于妃位的五人之一。
“喬娘子進來吧”
趙佶從床榻上起身,面露惑色,又朝著門外輕聲喚道。
“嘎吱”一聲,厚重的屋門被推開,逼仄的廂房中隱隱燭光閃爍,一位婦人寬寬步入廂房中,俯下身子朝趙佶行了福禮。
“臣妾見過太上皇?!?p> 這婦人年約四旬,頭挽朝天髻,身著宮裝襦裙,眉如遠山,目若秋水,形態(tài)妍雅,姿容婉媚。
“喬娘子,這么晚了還來見朕,究竟是為何事?”趙佶看著眼前的喬貴妃,不解的問道。
“臣妾打擾太上皇歇息了”喬貴妃禮節(jié)性的朝著趙佶賠笑道,又朝著門外輕喚了一聲。
“二十五姐,你進來吧”
一襲月光作幕,一位身形隱于暗處的女子輕輕走入屋內,朝著趙佶道了個萬福。
“二十五姐,你怎的會來此?”
趙佶看著眼前這位辮發(fā)盤髻,一身女真婦人裝扮的少女,趙佶微微一怔,旋即認出這位少女是他膝下第二十五女,已經成為寶山大王侍妾的惠福帝姬,趙珠珠。
“爹爹”趙珠珠看著這位當日親口將她許給寶山大王為妾的父親,神色凄然,輕啟朱唇,發(fā)出的聲音嬌柔無力,“韋娘子,十四姐和二十姐一行,可能已經獲救了?!?p> “你說什么?”
趙佶如遭雷擊,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聽錯了。
韋娘子一行早已被押往北國,獻給那金國國主,現(xiàn)在自己的女兒卻跑過來告訴自己,他們已經獲救了。
趙珠珠不敢隱瞞,在趙佶詫異的目光,將自己所知曉的信息如數(shù)告知了趙佶,沒有絲毫的隱瞞。
她自從被被寶山大王納為侍妾以來,在寶山大王身邊侍奉已有數(shù)月,這段屈辱的日子里也學會了些女真語,對于金國貴人間的女真語談話,也多多少少也能聽懂些。
數(shù)日前在一次陪酒宴席上,無意間聽到了寶山大王和蓋山大王間對話的只言片語中,隱約知道押送韋太后一行的隊伍似乎遭遇了不測,不但那位真珠大王殞命,眾多落難的姐妹更是被人救走了。
震驚之余,趙珠珠回到愍忠祠將這個消息告知趙桓后,又在趙佶一行被押到燕京后,向寶山大王請求去延壽寺探望自己的父皇。
因兄長之死而心煩意亂的寶山大王,不耐煩的應許趙珠珠的請求后,趙珠珠便來到了延壽寺面見趙佶。
趙佶靜靜地聆聽著趙珠珠講述著事情的大致來龍去脈,不禁是目瞪口呆,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神色。
自己的妃子,女兒,兒子和兒媳等人居然會在關外的金國腹地,被人給救走了。
若非這些信息是趙珠珠從金國貴人的談話中獲知,趙佶定然將其視作胡言亂語。
一旁的喬貴妃雖然這之前已被趙珠珠告知這等驚天消息,但此刻臉上依然帶著一抹愕然,“二十五姐,你此言當真否?”
趙珠珠沉靜的漆黑眸子被長長的眼睫覆蓋,輕輕抖動著,銀牙緊咬,道,“姐姐,那日珠珠在宴席上也只聽到這些,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若是韋娘子和富金,嬛嬛是在海邊被救走了”
趙佶捋著胡須,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很快就察覺一個重要的細節(jié),頓時得出一個結論。
“定是我大宋的水師泛海而來,救下韋娘子一行?!?p> 如今能指揮得動大宋水師,除了那位被任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的九哥,有還有誰辦得到。
趙佶現(xiàn)在也是感慨那個以往不被他待見的兒子,還真有幾分能耐。
“若真是如此,蒼天保佑,韋娘子等人不日可還故國?!?p> 喬貴妃聽完后也是發(fā)自內心地感慨道,眼中流露一抹羨慕。她和韋太后當日同為侍奉鄭皇后的侍女,情如姐妹,兩個人曾相約,只要我們兩個人有一個人富貴時,不能忘記對方。結果喬貴妃信守了諾言,當她得到趙佶的寵幸時,她就向趙佶推薦了她的好姐妹韋氏。
一想到韋太后可能已經重回故國,重新做回那個無憂無慮,享受著榮華富貴的賢妃娘子,但自己還身處這遍地葷腥的北國,屈辱的活在虜人的腳下,她心中煞是羨慕。
自己當日若被選入押往上京的隊伍中,此刻想必已然獲救。
趙珠珠默然不語,臉上表情又是欣慰,又是羨慕。欣慰的是自己的兄弟姐妹能脫離苦海,羨慕的是為何自己不是那個幸運兒。
趙佶長嘆一聲后,又悠悠的念叨起來,“韋娘子,十四姐,二十姐和二十三哥等人能在絕地脫險,真是祖宗保佑?。 ?p> 自己的妃子,兒子,兒媳,女兒和孫女能僥幸脫險,可為何他就沒有這么好的運氣呢?
“太上皇不必擔憂,太上仙君保佑,我等定能等到重回故國的那一日?!?p> 喬貴妃柔聲勸慰著趙佶,心里卻想著自己明日定要去佛堂禮佛,求佛祖顯靈保佑她能重回故國……
“娘!兒終于見到你了”
應天府虞城縣的一處驛站中,年輕的建炎天子此刻滿臉淚水,看著面前氣質成熟的婦人,看到那年冬天自己再度出世金營后,已經半年沒見的母親時,昔日兩人在宮中相依為命的一幕幕又在他的腦海中重現(xiàn),淚水頓時模糊了他的雙眼。在周圍的內侍,嬪妃,侍衛(wèi)的目光下,趙構渾然忘卻了自己皇帝的身份,沖上去將年近四旬、面色略顯憔悴的母親緊緊抱住,嚎啕大哭。
韋太后看著這個已登臨天子之位的兒子,想起這半年來的辛酸苦痛,也跟著流下淚來,雙膝一軟,跪倒在地,抱著趙構泣道:“九哥,九哥……為娘以為,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