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午飯,林珩便歇在流連住的屋里,流連去了老太太屋里睡午覺。這么熱,哪能睡安穩(wěn),胡亂打了個盹兒,汗把涼席都洇了,索性絞了一桶井涼水,洗了洗臉。老太太嘮嘮叨叨的,不許她用涼水擦身體,又要叫人給她送熱水,流連攔住了她,拿個蒲扇嘩嘩嘩地扇,哪里頂用呢,身上的汗毛孔全像打開的水龍頭,喝口茶下去,汗就順著脊梁往下流。樹蔭下也不行,沒有風,到處都溽熱難當,林珩攜了流連的手去桑園中消暑,并不許翠翠跟著。
流連猜林珩有話要說,果然,他開口道:“娘子,拜完壽就跟我回城去吧,老在別人家住著算怎么回事呢?”
“不回!你家的表叔數(shù)不清,閑著沒事兒就登門!這么熱的天,我還得下廚伺候,貼錢貼東西也就罷了,她們吃飽喝足一抹嘴就開始說我壞話!我圖得什么?在這兒比城里涼快,等立了冬,再來接我吧!”
“你看你說的這話,十分押韻!押韻!想不到娘子頗通韻律!這不說話就是七夕嘛,咱們林家多少年也沒個姑娘,今年恰好有珊姐兒了,咱們好好弄個花桌子擺上,讓那些沒見識的開開眼!這些事兒得你這個當嫂子幫忙操持,不回去怎么能成呢!”
“得了吧!少拿炭蔞子往我頭上扣!林珩,這會兒就咱倆,咱把話說開,成不?”流連決定不上這個當,這小子一肚子墨水兒,一會兒指不定怎么繞呢,別看自己年紀比他大,真不一定繞得過他。
“你看哈,我在柳家其實是寄人籬下,也是身不由己的。我呢,自然是不配當你林家的冢婦,我也明白,別看他們把這樁親事夸得花兒好朵兒好的,他們?yōu)榈檬鞘裁?,還不就是為了忽悠我給繡鸞當替死鬼嗎?好讓繡鸞沒有后顧之憂!既然咱們都明白,就別假模假式地裝相了!我其實就是圖那兩千銀子,都夠我花一輩子了!這點兒銀子是我用名聲換來的,是我的!咱們說好,那一萬銀子可是你家的,是柳家補償你林家的!要說還是你林家的名聲值錢!我頂多就是從中吃點兒利息,絕不敢亂動分毫!你們要急著用錢,只管用,絕無二話!等你守完孝,進京趕考前,咱們就和離,或者干脆就說我死了,想法子給我另弄個身份,我到外府去,絕不妨礙你的前程!也就這么三五年的工夫,我在你家當個管家,替你們操持雜務(wù),你們管我吃穿開銷,能成嗎?能成就別跟我搗蛋,咱們倆好兒擱一好!不成就讓我自己買個小院兒,自做自吃去!反正總得裝幾年夫妻,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我也就算對得起柳家了!我已經(jīng)忍了你娘一個月了,不會再忍她第二個月的!你那表妹,隨便你納一個還是納倆,我不干涉!”
林珩被流連這一通話,噼里啪啦打暈了,低著頭,半晌無語。
“林珩,”流連見他沮喪的樣子心有不忍,便勸道:“虎落平陽遭犬欺!你也別怪柳家勢利,世人熙熙攘攘,不是為名而來就是為利而往!等你高中了,別說中狀元,就算是個背榜的,也不愁沒人榜下捉婿!你們林家要靠你重振門庭!只要你娘不跟我搗蛋,一切煩瑣雜事,我來處理,你只用功即可!”
林珩只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被涼透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不明白自己的眼眶為什么癢癢的,扭頭看向桑園深處。一對戴勝站在枝上,互相親昵地整理羽毛,帶個黑尖兒的橙黃羽冠折扇一般,忽爾打開,忽爾又合攏。
流連憐惜地嘆口氣,可憐這個男孩子,不過是高中生的年紀,卻要用稚嫩的雙肩擔當起家族復(fù)興的大任。不過流連不是圣母,沒有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打算,她還是想在這個異時空過幾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不用打卡,不用加班,每日里靜則睡到自然醒,動則遍歷名山大川,隨心所欲,散漫自由,泛若不系之舟,光是想想都要流口水了!
流連不是個啰嗦的人,話既已說透,也就不再多言。二人各懷心事枯立許久。
“葉兒,我知道是娘讓你受委屈了,也不至于因為這么點兒事兒就和離吧!”他的疑惑很有道理,這年頭不欺負兒媳婦,做婆婆還有什么意義?流連真不算受氣,況且還有自己和爺爺護著她!
流連語塞,恨不能把自由和獨立對女性的深刻意義跟他好好掰扯掰扯,不行,不行!賢良淑德,賢良淑德,一定要賢良淑德!這是古代,不講究特立獨行!
咬住舌頭以防它闖禍。
繡鸞由父兄護著,已經(jīng)到了京城。一路上走走看看,長了許多見識。父親在許多地方都有買賣,那些人十分親熱地與他笑罵,交易。
京里的宅子不大,跟家里沒法比,繡鸞無聊地枯坐窗前,帶來的丫鬟們被帶出去長見識了,畢竟京里不同家里,回頭小姐有什么差遣出去,連路都不認識還行!瑞騫陪媳婦兒回娘家了,柳老爺忙著生意上的事,哪有工夫陪她。京里服侍柳老爺?shù)呐?,沒過明路,身份尷尬,也不過來討嫌,一時間竟只剩下繡鸞自己。
繡鸞伏在桌上怔怔地望著窗外。一抹寶藍色的身影從垂花門閃入,繡鸞的頭轟地一下,猛地立起來,心砰砰砰地狂跳著,幾乎喘不過氣來,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她心心念念日思夜想的人。
那人撩簾子進來,滿面含笑,繡鸞低下頭,滴下幾滴淚來。來人不由分說將繡鸞攬入懷中,繡鸞吸了吸鼻子掙出身子,退后一步,略屈膝施了一禮,輕聲道:“請王爺安?!?p> 那人怔了一怔,復(fù)將她攬住,輕輕理了理她的鬂發(fā),笑道:“怎么這樣生分,還是叫梁大哥吧!”
“王爺見笑了!鄉(xiāng)下的女孩子不知道深淺,胡亂叫的,請王爺見諒!”不知怎么的,繡鸞就是要賭這口氣。
“噢,我明白了,鸞兒還在生我的氣!來,打兩下給你出出氣,問問他還敢不敢說瞎話了!”說著話抓起繡鸞的手輕輕打在自己臉上。繡鸞哪里禁得起這個,撲哧一聲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