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完了沈魏風的解釋,蘇筱晚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沉默。
沈魏風發(fā)現她的臉上不再有那種清爽的神情,開心的小表情和溫暖如春的笑容。
她好像真聽懂了其中的玄機,在思索中緩緩躺下,蓋緊了被子,瞪著大眼睛看著窗外的明月,一言不發(fā)。
沈魏風不可能再說些什么,兩人便這樣相顧無言整整一夜。
開始變得凄厲的夜風輕輕地呼號著,沈魏風感覺那道溫暖的光在寒冷中一點點凝固了,但他無法讓這道光停下自己的腳步。
本來以沈魏風對蘇筱晚的了解,認為她會在第二天拔了針后要求離開。說到底這件事就對蘇筱晚來講并不是唯一的選擇,她本身有著強大的國際背景,回國也許就是懷鄉(xiāng),更不必非要在馮村這個地方,困在這一個項目上。她現在感情受挫,內心孤單,要求離開也是情有可原的。可是,沈魏風心里掙扎著還是希望她不要走,因為無人能替代她完成下面開棺工作,甚至他還有預感,她還有別的技能根本是隱藏起來的,她感情上愛夸大其詞,可在個人能力上從不胡亂夸口,他有感覺蘇筱晚非同一般。
加入蘇筱晚一意孤行地離開了,即便是他和吳大軍聯手也挪不動那塊石頭分毫,那么一切到時候就都完了,除了那百十平米左右的壁畫,他們此次的興師動眾恐怕真將將無功而返。
沈魏風想到這事就渾身發(fā)冷,早上看到蘇筱晚睡著了就留了張紙條給她,希望她能盡量幫助自己和考古隊把項目完成。
等待回復的過程是漫長的,沈魏風仿佛已經看到她在收拾東西了。
低落的心情讓他在晚總結會上一直一言不發(fā)。
可就在這個時候,她回來了,推門走進了辦公室,兩手空空,胳膊底下夾了個黑色的筆記本,像個老學究似的往大家中間一坐,臉上掛著職業(yè)的微笑。沈魏風覺得自己此時舌頭都要打結了:你是來和大家告別的嗎?
隨后的幾天,蘇筱晚沒有任何要撂挑子不干的意思,每天正點吃飯,正點去巖洞工作,準時得讓周圍人都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著她,可她根本不在意,抱著她那個A2的大本子不停地寫呀畫呀的,沈魏風有一種深深地落水溺斃前抓到了浮木的感覺。只是她對沈魏風的態(tài)度既客氣又冰冷,有時甚至不茍言笑。沈魏風心里是惴惴的,但是任務當頭,他就沒有去想太多。
連續(xù)一周的時間,大家?guī)缀醵荚趪状蜣D,可是就是無法找到進一步的突破口。巖洞頂部的裂紋里已經可以養(yǎng)成窩的耗子了,宋軼急得幾乎每天都在跟沈魏風發(fā)脾氣,嚷嚷著巖洞危險,不可以進去作業(yè)??墒菂谴筌姾吞K筱晚這次都犯了倔脾氣,兩人根本不聽勸,沈魏風有時看著頭頂巴掌寬的裂縫會強拉蘇筱晚出去,她總是輕輕甩開他的手,繼續(xù)畫她的圖。
情勢急迫,沈魏風只好再度召集幾個組的負責人開會。會上他分析了現在墓葬的情況,表示如果山體繼續(xù)傾斜以至于導致巖洞洞頂再度開裂,他將申請所里將所有人撤回。另外對于石棺的開啟,他表達自己的觀點,所有人對于移動石棺的棺蓋有點矯枉過正了。也就是說,棺蓋是針對有棺槨的墓葬來講,而現在這個墓葬極其特殊,不管它的位置還是構造,都不是常見的墓葬的情況。對于里面的尸身究竟為何人,或者陪葬品都無法預知。現在的關鍵在于找到一條蹊徑,以最短的時間把石棺完全打開,既節(jié)省物力,也降低人員傷害的可能性。
宋軼聽到這里表示應該重視巖洞外部的巖體構造,畢竟這個棺是石棺,因勢造物,而山體的構造在設計之初也可能被充分考慮過的。
沈魏風完全采納了宋軼的看法,請他第二天帶人在巖洞外圍進行勘測,以便找出開棺的其他路徑。
工作思路的調整讓吳大軍最先獲得了一個小成功,他在老搭檔宋軼的幫助下在巖洞的外圍發(fā)現了一個十分隱蔽的坑洞,洞不大,五六個見方,里面存了一些古代匠人的工具,雖然銹蝕嚴重,已經結成一塊,但是仍能辨別出其中的樣式。
得到消息,一群人都上了半山坡,圍在坑洞周圍琢磨,大家議論著,只有蘇筱晚一言不發(fā)。沈魏風覺得老吳就是有這樣的本事,特別是他和宋軼這么多年的老搭檔,總能在大家感到絕望的時候找到一線希望,這個坑洞應該是個勝利的號角,成功就在不遠處了。
蘇筱晚沉默了一會兒還是發(fā)聲了:“應該祝賀宋研究員和吳老,能在這么苛刻的條件下找到這個巖洞的陪葬坑。也算咱們的零的突破了。不過大家對此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特別是對石棺的開啟不要有更多的幻想。這只不過是個陪葬坑,說明不了任何問題。”
吳大軍按捺不住脾氣反駁道:“這不是關鍵什么是關鍵?我們多少次就是從陪葬坑入手的!”
蘇筱晚道:“陪葬坑是傳統中國墓葬的結構,這個巖洞第一個考古隊可沒把它當成墓葬的,他們還曾一度認為這是一處小規(guī)模石窟,如果不是實在在洞內找不到太多的石窟佐證,他們也不會交出這個項目。所以這個巖洞的陪葬坑頂多只能算是個物料埋尸地?!?p> “埋尸地!你指指看尸體在哪里?!”吳大軍臉都紅了。
蘇筱晚一攤手,說這誰知道。
吳大軍氣得叫道:“從陪葬坑開掘是最符合流程的,我們可以從陪葬坑的形制和內容對主墓室進行分析和研究,只有這樣才能順利開掘,不至于使任何一件墓葬品有所損傷。”
蘇筱晚點點頭:“不錯,如果我們把這一片山坡都刨一遍,也許會對下面這個巖洞的情況了若指掌,可惜我們沒有這個時間,也沒有這樣的物力和人力。就指望這一個坑洞完全摸清巖洞里石棺的開棺方法,無異于緣木求魚?!?p> “是,這個工作量很大,可再不靠譜也比你做的那些木頭盒子有用,就會瞎折騰!”吳大軍有點口不擇言了,沈魏風皺了皺眉頭。
蘇筱晚終于急了:“做模型就是瞎折騰嗎?”
沈魏風趕忙在中間勸解,可蘇筱晚火力還是全開:“吳老,你的工作在國內叫考古研究,在國外就是工程監(jiān)理?!?p> 吳大軍眼睛瞪得老大:“什么?監(jiān)理!這隊里凈是干活出力氣的,他們誰不是干了幾年的,怎么他們找不到一個陪葬坑?”
蘇筱晚平靜道:“所以他們是出力氣的,你是監(jiān)理?!?p> 吳大軍氣得從草叢里“嚯”站起身怒道:“這石棺你要是能打開......”
蘇筱晚也站起來:“怎么樣呢?”
吳大軍冷笑道:“我就告老還鄉(xiāng)!”
蘇筱晚也冷笑道:“好,看來你的晚年生活要從這個項目結束開始了。”
吳大軍氣得往山下走去,宋軼嘆了口氣,也趕忙跟上去。
晚上,吳大軍在沈魏風的宿舍里氣得大叫:“不要再迷信什么國外的專家了,這是咱們國家的墓葬,她懂什么,就會胡鬧!”沈魏風替蘇筱晚辯解了幾句,吳大軍激動起來:“為了開棺做木盒子,也不勘探周邊地理情況,你見過嗎?你導師見過嗎?要不是她在這兒瞎指揮,咱們半個月前就發(fā)現這個陪葬坑了。那墓葬的性質不就定了,工作方案也不是如今這樣了。你說這不是瞎耽誤工夫是什么!”
“這也是一種新路子,不能叫耽誤工夫?!鄙蛭猴L道。
吳大軍不屑道:“就她懂,她那是在國外學的一套,什么新路子。到咱們這兒就不靈了。你說,開棺這回事能靠事先弄個模型來實驗嗎?不都是要先開啟,然后應對不同情況。不開,你哪兒知道它問題在哪兒!要是條件允許就拉回去,更萬無一失?!?p> 沈魏風沒再說什么,吳老真是年紀大了,石棺顯然是無法正常打開的他都不顧,還是堅持蘇筱晚在胡鬧。他并不知道,宋代的李誡本就是個怪人,這若是他的墓葬,作怪就是合理的。應對這樣的作怪不事先進行模擬開啟,有可能就是望棺興嘆。
就在當晚,沈魏風收到了所長的回復,他導師張教授已經收集了一些資料,寄往了馮村所在市的文物局,他可以去那里取回資料。
從馮村去B市路上需要一天,到了當地還要住兩三個晚上,返程也需要一兩天。沈魏風覺這一趟得走的時間不算短,就把隊里的工作簡單布置了一下,請吳大軍暫時負責平時的管理。走之前,沈魏風去1號院找蘇筱晚,結果看見她正在院子里給雞喂米,一手拿著一只小瓷碗,一手從里面抓一小把小米撒到地上,兩只小雞崽奮力啄食著地上的米粒,吃得異常歡快。
不過,自打那次在醫(yī)院沈魏風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了蘇筱晚,她明顯對他疏遠了起來,講話也很客氣,沒有什么情緒??匆娚蛭猴L推門進來,蘇筱晚并不打招呼,還是專心致志地喂她的雞。
“長得很快啊。”
蘇筱晚把碗里剩的一點米撒出去,轉身微笑道:“難得愿意來我們女生宿舍。有什么事?來勸人?”
沈魏風尷尬地笑了笑,從廊檐下拿了一只木凳坐了下來。迎著陽光看向蘇筱晚,他那輪廓分明的臉部線條更加硬朗起來,連日的工作、晚睡、以及平衡各方關系和感情上的糾結已經讓他憔悴不少,可強撐出來的精神還是帶著最大的耐心。
蘇筱晚嘆了一口氣,也拿過來一只小凳子坐下,平靜而沉穩(wěn)道:“你不用擔心,我不會半途而廢,這不是我的風格。而且難得我這一生能遇到李誡這樣的對手,我會盡全力的。再說你也算對我有知遇之恩,我會好好工作的,你放心?!?p> 沈魏風想了想道:“我明天去市里幾天。”
蘇筱晚有點吃驚:“你要回去?”
沈魏風搖頭道:“張教授的資料最遠只能送到B市的文物局,我要去取一下材料?!?p> 蘇筱晚喜憂參半道:“不知道這些有關李誡的材料能不能幫上忙?”
沈魏風道:“我想材料不可能太齊全,張教授一定也盡力了。我覺得之前咱們忽略了B市檔案管理方面的優(yōu)勢。這個市的遺跡很多,歷史悠久,他們本地的地方志應該好好查查,我來想問問你的意見,如果我要查李誡的資料,從哪方面入手比較好?”
蘇筱晚一聽馬上來了興趣,要進屋拿紙筆,沈魏風笑著攔住她道:“你說,我記得下來?!?p> 蘇筱晚沉默了一下道:“李誡不是本地人,又一生無官職,基本排除他到此為官又安葬于此的可能。除非張教授的資料里出現了我們過去沒有想到的情況,這才有可能被推翻,否則我們需要在另一個方面入手調查,就是本地在李解的年代是否出現過一些不同尋常的事件,這些事件又能否和李誡的死扯上關系。當然我并不希望有這樣的枝蔓出現,那樣只會加大我們開棺的難度,可是目前把能排除的情況都排除了,也是一條出路?!?p> 說完,蘇筱晚研究性地看看沈魏風,問他得去幾天,沈魏風馬上道:“我恨不得今晚就到檔案館,查個通宵,明早就回來上工?!?p> 蘇筱晚道:“你有點著急了?!?p> 沈魏風道:“你能穩(wěn)得住,我就沒問題?!?p> 蘇筱晚表情有些復雜:“你能信任我,我很感謝。希望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p> 沈魏風看著她纖瘦而孤單的樣子心里突然五味雜陳,仿佛自己這一走不是短暫的別離而是一場此生的告別!
第二天一大早沈魏風就坐車去了離雨鎮(zhèn),換了大巴再轉了火車,才到了B市。
到該市文物局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張教授寄來的文件是厚厚的兩個文件袋,沈魏風心里感激得不知說什么才好。
拿到資料的同時,沈魏風又馬上和當地主管部門聯系了一下,請他們開了一張進入本地文史檔案館的證明,然后就一腦袋扎進了那浩如煙海般的歷史資料里,開始了沒日沒夜的查找。
但非??上У氖?,本地早年間的地方志在特殊時期被破壞了不少,后來雖然進行過簡單的修復工作,但是損毀太過嚴重,前后補綴不上,大量的資料已然不可用于考據了,沈魏風經過了兩天兩夜的查找,幾乎可以說是無功而返。
就這樣,四天后沈魏風風塵仆仆帶著張教授寄來的資料回到了馮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