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水有個習(xí)慣,睡覺不喜歡挪地,換了地方就睡不著,需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整,才能重新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
這個晚上,長水很難入睡,在床上翻煎餅,隔一陣翻一下身。按理說,長水走了八公里多路,從姥爺家跑回來累壞了,倒頭就該扯起呼嚕才對??伤珱]有睡意。睜大眼睛看著屋頂。屋是土木結(jié)構(gòu),人字脊,藍(lán)灰色的布瓦一溜地正反相扣形成了瓦溝,用于排雨水。從內(nèi)向外仰視,有很多大小不一的空隙,透著陽光與月輝,當(dāng)然也能看到局部的天空。長水左右移動著頭,通過眼睛正上方的瓦縫,數(shù)夜空的星星。
長水睡不著覺,很有可能與長河哥告訴他的一件事情有關(guān)。這件事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趕走了他的瞌睡蟲。
還是在河里洗澡的時候,長河告訴長水,明天他和長川要去南邊的鄉(xiāng)鎮(zhèn)賣紅辣椒,看長水回來了,就不想讓長川去,就征求長水的意見。長水當(dāng)即點頭答應(yīng)了。長川也在,他不愿意退出。長河最后想了一個折中的辦法,讓長川高興地自愿退出。辦法簡單,卻帶有誘惑性,不由得長川不答應(yīng)。長河答應(yīng)長川,從鄉(xiāng)鎮(zhèn)集市回來,給他帶純豬肉包子。本來說是帶一個,長川討價還價,以兩個成交。長川不答應(yīng)就是一個傻子,不干活還白得好處,天上掉餡餅的事,哪找去。長川不傻,老鼠掉進(jìn)面缸里--巴不得,自然答應(yīng)。
一般地,搶著去干的事一定有利可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長水不明白這個大道理,但他心里明白,上街就會有許多好事在等著他。有好看的,可以看個飽;有好吃的,要是大哥長河愿意的話,或許買點能嘗個鮮,就是吃不到,也能看個飽解個眼饞;有好聞的,可以不用花一個子就能便宜了鼻子。為了明天的趕集,長水盯著星星盤算,展開了豐富的想象。
不知過去了多久了,分睡在兩張大木床的四兄弟,除了長水,都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老四長江磨牙,“格支格支”“格支格支”老鼠啃木頭似的,弄出了一陣陣的動靜,讓人心煩。
他們四兄弟睡在西屋,與父母住的東屋隔著一間共用的堂屋。兩張木床并排靠在西屋的西墻根,老大老四合用一張床,他們在外。他們南邊的床頭靠著屋里唯一的窗戶,月光如水,傾瀉在他們身上。長水長川一張床,他們在里邊。
長水想睡,意識卻是清醒的。長水抬頭伸長脖子看看了窗外,重新又躺好。不早了,該睡了。長水努力閉上眼睛,醞釀睡意。東屋有了動靜,起初長水沒在意。人休息了,屋子就成了老鼠的天下。聲音,深夜父母的聲音。長水以為聽錯了,側(cè)起身仔細(xì)地聽,眼睛也隨之睜大了,在晦暗中搜索,仿佛父母說的每一句話像老師的板書寫在眼前的墻面上,能看得清清楚楚。
夜晚沉靜,一丁點的響動都會無形被放大。父母確實沒有睡著,還在小聲說話。聽得出來,他們都刻意壓低嗓音,但字字句句還是像面對面對說的一樣,讓長水聽得格外清晰。
父母在談?wù)撘患虑?。這事仿佛與長水有關(guān)。長水更加用心去聽了。隨著父母的交談,長水竟然無意中聽到了一個秘密。這讓長水又氣又惱,又喜又悲。
媽問爸:“他爸,見著他姥爺沒?”
爸輕聲“嗯”了一下。
媽再問:“他姥爺生氣了?”
“都快讓長水氣死了?!卑趾孟褚凰查g變成了姥爺,語氣特別沖,“老話說,外甥是條狗,吃飽了就走。這話一點不假。長水就是一條養(yǎng)不家的狗!”
媽嘆了一聲,停了一下,又說:“本想把長水過繼給他姥爺,掉進(jìn)了福窩里盡是享福,誰知,這孩子天生狗吃屎的命,享不了那個福。這都是命!”
姥爺生了五個女兒。長水的媽是老大。長水二姨、三姨、四姨都先后出嫁。只有五姨還待守閨中。膝下無子,在長水那一片是大忌,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讓人亂嚼舌頭。長水姥爺和姥姥商量,從大女兒家里挑選一位外孫過繼過來,延續(xù)方家香火。長水姥爺叫方玉成。姥爺看中了長水,長水父母也同意。初三一畢業(yè),姥爺就領(lǐng)走了長水,像親生兒子一樣待他??傻筋^來,長水不領(lǐng)情,私自跑了。
“算了,不提了。除了長河,幸好長川長江都不知道,把這事爛在肚里,就當(dāng)沒有發(fā)生過。更是別讓長水知道,免得長水傷心。”爸接著媽的話茬往下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個的狗窩。長水念舊,舍不得咱們這個窮家,說明他有良心,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p> 長水爸媽的對話一陣陣地讓長水心驚肉跳,緊張得像獵人槍口下發(fā)呆的兔子,張皇無主,心生絕望。長水爸的話鋒一轉(zhuǎn),讓長水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就像是獵人善心大發(fā)收起了長槍獲得了大赦一樣感恩戴德。長水爸的話讓長水悲喜交加,淚水滿面。
長水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繼而又自顧自地念叨,既惋惜又痛心疾首。“多好的機會呀,過了這個村可沒有這個店啰。他姥爺家的條件多好呀,有幾個能比得上?你說長水的腦子是不是經(jīng)常在家吃鹽菜讓鹽腌成臘肉了,傻透了!換成是長河長川長江任意一個,不都樂得睡覺都笑醒了?”
爸勸媽,說:“不操心了,兒孫自有兒孫福。誰也沒有前朝諸葛亮后朝劉伯溫的本事,能把身前身后事看看明明白白。這事是好是壞,還說不定呢。說不定,長水傻人有傻福,因禍得福呢?!?p> “唉,唉……”
長水父母的話,就像一冷一熱兩個氣團,在太平洋上空相遇,迅速形成了可怕的颶風(fēng),長水的內(nèi)心掀起了滔天巨浪。長水這只一葉小舟遭遇了從來沒有過的考驗。一會兒被父母的話拋向波峰浪尖,一會兒又被掀翻跌進(jìn)了浪谷深淵。盡管長水媽不愿接受這種結(jié)果,但事已至此,只好聽之任之了。父母意見達(dá)成一致,就等于颶風(fēng)過境一切歸于平靜。長水擔(dān)心父母商量重新把他送給姥爺,心一直揪著。等到了最后的結(jié)果,長水才把懸起的心重新放回肚里,像被抽了筋的狗一樣癱在床上。但是,淚水仍像斷線的珠子,大滴大滴地滾出眼角,順著耳根跌落下去,頭下的枕頭左右各濕了一大片。傷心極損耗氣力、精神,長水哭累了,渾身軟塌塌的,眼皮越來越重,終于合上睡著了。
一夜多夢,長水睡得極不踏實。